翡冷翠-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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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嫂!”倒是少年先开口打了招呼。少年十五六岁的光景,一身藏青学生服,脖颈间露出扣得密合的一截白领子,挺拔俊俏的模样。
尤嫂缓过神来,宠溺地嗔了声,“是阿睿啊,吓了我一跳!有门不走,爬什么墙呢,这么晚了去哪儿啊?”
“没去哪里,马上就回来。”段睿冲尤嫂笑了笑,求道,“可千万别让我爷爷知道!”
“让老爷子知道,你又要挨训了!”
“爷爷在客厅里。”段睿扫了一眼尤嫂身边的柳碧瑶,转身跑开,声音随着脚步跑得远远的,细线似的飘过来,“爷爷要是问起来了,你就说没见到我!”
尤嫂眼带笑意,看得出来她是十分宠爱这少年的,任由着他去。柳碧瑶好奇地问了一句,“他是谁?”
“段老爷子的孙子段睿。”尤嫂提了提曳地的裙摆,耳边的翡翠耳环借着灯闪过细腻的光亮。她领着柳碧瑶往里走,一面耐心地讲解着,“和依玲是双生姐弟。依玲比他早出生了几分钟,做了姐姐,这俩孩子……”
一只白猫轻盈地跳跃到墙头,曲着蓬松的尾巴瞅着陌生的来客。
“以后你就熟悉了。”尤嫂用掌心抹了下鬓发,又说,“我是这里的管家,你就叫我尤嫂。”
段家的大门前挂着两只古旧的大灯笼,团团光晕在廊木上印出斑斓的色泽。进了门,一个大瓷花瓶,瓷身描绘的娇嫩荷花栩栩如生,瓶里插着几尾艳丽的孔雀翎。乌檀柱木,假山寿石,福禄童子的浮雕,大堂中间却亮着一盏阔大的西洋琉璃灯。
第11节:晴绿暖香(6)
“这些都是按段老爷子的喜好摆设的。”尤嫂连这个都告诉她。
大堂里站着的人就是尤嫂口中的段老爷子段鸿。
他是柳碧瑶见过的最古怪的老头子,这想法起源于他脑后拖着的那根长长的辫子。后来,段家的佣人悄悄地对柳碧瑶说,段老爷子当年是留过洋的,是前朝的洋务大臣。平常一高兴,还会说洋文,至今仍念念不忘当年漂亮的洋女友,偶尔会唠叨,“只可惜脚大了点儿。”这大概是他心里对佳人评判的唯一缺点。
还有人说:前几年闹改革新潮剪辫子,老爷子发了话,要剪辫子请把他的脑袋一块儿搬走。谁也没敢动他,再说了,这年头讲的是“民主”,随他去喽。
“老爷。”尤嫂毕恭毕敬地福了一福,柳碧瑶抓着包袱直愣愣地站在旁边,不明白这套规整的礼仪。段鸿转过身来,辫子甩了一下,一双异常明亮的眼睛,盯得柳碧瑶的心里直发毛。
“尤嫂!”
清清亮亮的娇俏喊声。柳碧瑶顺着声音望去,高堂角的楼梯上噔噔噔地走下来一个少女,身姿娉婷,不用说也知道这就是段家小姐段依玲。
段依玲袅袅婷婷地下了楼梯,站在楼梯口,扶着栏杆娇里娇气地问尤嫂:“尤嫂,我要的湖绸你买了没有啊?”
尤嫂歉意地一笑,“没忘,我还特地去绸缎店问过,周老板说断货了,下个月去苏州进货。”
“我等不到下个月了,月底就要去林家参加舞会。”段依玲撇撇嘴,有些不高兴,她也没有过多地抱怨,返身想上楼,眼角余光瞟到了尤嫂旁边的柳碧瑶,转而饶有兴趣地打量起她来。
柳碧瑶也在看她,从第一眼就注意到了段小姐漂亮的软缎袍子,贴身的裁剪,袍子上绣着清新的兰花,里衬是精致的纯细白纱,刚才下楼梯时就如轻轻飘起的一阵清风,闪动着一波波的银浪,看得她心里一阵羡慕。
段依玲对蓝衣土袍的柳碧瑶到底没有多大的兴趣,牵了牵嘴角,算是打了声招呼,又噔噔噔地上了楼。
段老爷子夹着手杖,拍拍黑袄马褂,慢慢地踱出厅堂。
尤嫂领着柳碧瑶进了佣人房,嘱咐了些事项,就让她先歇下了。
段家位于法租界,住着一幢宽敞的洋房,每个佣人都有自己单独的一间屋子,柳碧瑶的房间在阁楼上,家具虽然陈旧但也实用。一条窄小的木楼梯直通到院子里,自由上下,不和主楼道混淆,以免打扰了主人的清静。
房间里只有一盏灯,一拽绳子就亮了。柳碧瑶按了按柔软的床铺,满心欢喜地坐着蹦了几下。轻软的被子,齐整的家具,不用担心柳保的棍子,也不用再提防阿良的诡计,她喜欢这里。
包袱里仅有的几件旧衫被柳碧瑶叠好放进老木橱里,或许以后就用不上了,因为尤嫂说这里的佣人都穿蓝布佣人服,柳碧瑶的个子小,要定做,等两天就行。柳碧瑶翻出那件小红棉袄,不小心掉到地上,一记沉闷的声响。她拾起来捏了捏,里面像是裹了件硬物。
柳碧瑶把红棉袄铺在桌上,灯下泛起朦胧的光晕。棉袄里子是密密细缝的异色针脚。柳碧瑶找了把剪子,剔断线头,棉线抽丝似的剥离开来,现出一个卷好的画轴。
柳碧瑶的心像是被轻轻地捏了一下,这应该是娘的画。为了不被柳保发现,娘缝到她的小棉袄里了。这么多年过去了,娘在哪儿呢?想到这里,柳碧瑶的鼻子一酸,又赶忙忍住。
她小心翼翼地把画轴展开。
画纸由于时间长久而有些发黄,水墨细描的彩图也淡却了原先的鲜活,凝固在纸上是某种含义不明的衰老和颓丧。隐隐约约的,还能体会当年作画人浪漫的心情。
画的是一个古时的老渔夫。执著的面容,拿着钓竿,腰间别着个小鱼篓。他好像要往回收钓线,那缕细细的线很模糊,没有钓钩,线隐落在画外。渔夫的脚边是只鸬鹚,尖喙细爪,披着身灰黑色的羽毛。
他钓到了什么?还是什么都没钓到?柳碧瑶嘀咕着,好像都没画完整。她重新卷好画,塞到棉袄的袖筒里。这是娘的画,而且对娘来说好像很重要,她要好好保管。
柳碧瑶收拾好东西,熄了灯。月光如洪水般涌进窗户,漾着发亮的淡蓝色。清爽的海风拨弄着人的心思,柳碧瑶没有睡意,她坐在窗前,仰望比柳家村的天空要稀薄很多的星星。
夜深了,江边传来长长的汽轮笛声,回荡在尚未入梦的夜归人的耳边。柳碧瑶低头看去,段家的院子里闪过一个鬼鬼祟祟的黑影。
黑影是攀着墙爬进来的,蹑手蹑脚的,像是要避人耳目。柳碧瑶的心一下子吊了起来,直觉告诉她这应该是个窃贼,但她无法忽略完全陌生的环境赋予她的不确定性,可又不能不管。柳碧瑶犹疑了一下,转身寻找着什么,晃着脑袋在房里四处瞅着,然后取了块垫桌脚的木头,试探性地向那个黑影扔去。
第12节:晴绿暖香(7)
“咚!”没扔中人,扔中了花盆。
这不小的响动惊动了屋里的人,一时灯光大亮,放焰火似的照亮了院里的那个黑影。段睿似乎没能适应这突然而至的强烈光线,伸手挡了一下眼睛。
首先响起的是段依玲的声音,“我明天要上课的呀,还让不让人睡啦!”
“别惊动了老爷子。”尤嫂的声音。
柳碧瑶伸长了脑袋瞅着楼下的动静,段睿也刚好抬头,像是在寻找刚才那响声的来源,两人的视线就对上了。柳碧瑶心一虚,迅速缩回了脑袋。
发现是自家少爷,楼下的混乱并没有持续多久。灯光很快就灭了,又是一派清静的夜色。柳碧瑶也准备解衣睡觉,刚躺下,门就被敲响,不缓不急的三声——笃,笃,笃。
她开了门,段少爷交叉着双手倚在门口,半边脸隐在黑暗中,见了柳碧瑶就问:“你扔的石头?”
柳碧瑶必须承认,但也必须纠正他的误解,“不是石头。”
“这么说是你扔的。”段睿换了个更舒服的站姿,继续问,“扔的是什么?”
“一块木头。”
“木头?”段睿扬了扬眉,不置可否,又觉得有些好笑。柳碧瑶知道他的疑问,伸手指了指桌脚,一只桌脚下空了块垫木。段睿还真的凑近看了看,屋里的灯光清晰地照出他的脸,俊朗的面孔,唇角一抹玩世不恭的笑意。他比她高了整整一个头。
既然她承认了,那就不能再计较了,何况自己又没被扔到。段睿觉得没必要再继续追究这个问题,同时又认为不能就这么云淡风轻地走了,他好玩地看着柳碧瑶,问道:“你是新来的?”
“是的。”
一问一答,段睿也挑不出什么毛病,他开始上上下下地打量柳碧瑶,这使柳碧瑶想起他的双生姐姐段依玲,他们似乎有着同样的嗜好,喜欢这样看人。
段睿又问:“多大了?”不等柳碧瑶回答,段睿又说,“看样子也不会超过十二岁,尤嫂怎么就找了这么个冒冒失失的小丫头……”说完,他瞄了一眼柳碧瑶,见她有了些情绪,自己开始得意起来。
柳碧瑶明白他是来找茬的,她的歉意早就被问空了,继而是一丝丝陆续冒上来的反感。她对段少爷的第一印象不怎么样。
“我要睡了。”她说着就要关门。
“哎,等等。”段睿伸手挡住,“我的话还没说完。”
“说吧。”
段睿扶着门,一本正经的模样,“你要知道,我通常都是这个时候回家的,你别问为什么,只要明白这个时候进来的人是我就可以了。所以请你下次先看清楚,别乱扔东西。”说完,他问道,“明白了?”
“知道了。”
他笑笑,对她的这个回答表示满意,转身下楼,门就在身后被关上了。
尤嫂念在柳碧瑶年纪尚小,又未十分熟悉段家的人情世故,吩咐她做的事情通常也是些轻巧的细活。每到中午,厨房的佣人盛好饭菜,盖上青花瓷碗,装进竹篾匣里,让柳碧瑶给段家古董店的掌柜送过去。
送饭也是门艺术,走的时间长了饭菜就会凉掉,偏偏古董店的掌柜乌泽声是位懂得养生之道的人士,颇讲究饭菜的热度,太热烫口,太凉伤胃。他对柳碧瑶说过最多的一句话就是:米饭要热,菜要温,这样吃着才舒服。
古董店不远,绕过一条繁华的大马路,左边第二个路口进去就是。天气好的时候,会有个白发苍苍的阿婆提着篮子在路口叫卖煮好的茶叶蛋。
风吹着玉兰树油亮的叶子,沙沙声清晰入耳。玉兰花瓣虽然硕大却也精致,顶端一抹晕染的紫红,遥望过去,如胭脂洇于雪中,空灵中又多了一丝曼妙的妩媚。春日晴好,柳碧瑶的心情也跟着快乐起来,她挎着篾匣出了花香横溢的庭园,一缕柔和的风拂过她粉嫩的脸颊,脚步越发轻盈。
柳碧瑶脚刚踏出门,迎面撞上了走来的一个人。柳碧瑶灵活地闪身,和那个人擦肩而过,手臂一拐,篾匣里的汤碗顺势倾了,篾匣下面湿漉漉地渗出点滴汤汁。那人自顾走过,头都不回,仿佛刚才是刻意为之。柳碧瑶认得她,是段家的女佣小素。小素性格孤僻乖戾,彼此年纪差不多,却从来没有和她说过话,人长得又黑又瘦,尖得过分的下颌让柳碧瑶联想到柳家村的孙寡妇。
她曾不经意间发现小素偷吃段小姐的胡桃松糕,一大把一大把地往嘴里塞,瘦腮帮撑得鼓鼓的,样子非常好笑。
这并不能破坏柳碧瑶的好心情,她正了正篾匣,继续赶路。
一截碧绿的胡柚木掠到墙外,雀鸟啾啾栖在枝头,繁茂的枝叶挡住了正午热烈充实的阳光,只露出远处教堂的尖顶。有女子披着微水涟漪的长发,袅娜多姿地从段家门口经过。
柳碧瑶抽了条抹布擦干净匣底的汤汁,怕乌掌柜又唠叨,然后脚底生风地绕过围墙。车辆来来往往穿梭如织,她等到空暇就穿过马路。柳碧瑶回头瞄了一眼段家高耸的外墙,见一个人背着一只大麻袋,绕着墙走来走去,不时伸长脖子瞅瞅墙里的洋房,像是在找寻着什么。
第13节:晴绿暖香(8)
好事心一起,柳碧瑶又折回去,三两步来到那人的身边,严肃地问道:“你找什么?”
那人扭过头来,一副憨实的模样。天气已转暖,他仍裹着一件厚实的土棉袄,脸上就更是汗水淋漓,他见了柳碧瑶,憨厚地笑笑说:“俺,俺找俺舅公。”
“你舅公是谁?”
“俺舅公姓段,俺托人打听了,他就住在这里。”年轻人到底憨愚,说多了话就紧张,他抹了把脸上的汗水,面色绯红。
大概是乡下来的亲戚。柳碧瑶这么想着,对年轻人说:“那你等等。”
她重新绕到大门口,年轻人也背着大麻袋跟了过来。段老爷子正在园里拨花弄草,还没等柳碧瑶开口,年轻人甩下麻袋,兴冲冲地喊道:“舅公,舅公!”
段鸿直起身,脸上架着一副小圆眼镜。他低着头,透过眼镜的上方辨认着喊他舅公的年轻人,缓缓地说:“是阿瞒啊。”
“是俺,舅公!”叫阿瞒的年轻人难掩兴奋,眼里甚至现出了泪花,仿佛路途艰辛,终归找到了亲人的踪影。
段鸿背着一只手,又弯下腰去。一朵白兰枯了半截,丝蕊瑟瑟垂挂。他剪掉枯苞败叶,背着身问阿瞒:“你奶奶身体还好吗?”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