翡冷翠-第3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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岸边站着一圈看热闹的人,谁也没想过主动拉她一把,只顾交头接耳窃窃猜测背后的故事。终于,一个老妇人忍不住,拨开人群,喊了声,“姑娘!”
柳碧瑶一颤,她的泪又滑落下来。她无数次地问过自己:为什么不跳?受了这般侮辱,死了便是一了百了,难道心里还有挂念不成?陌生人的关怀更是让她心痛如绞,若她就此消逝在滔滔河水里,日后能想起她的,还有谁呢……
老妇人颠着小脚,皱纹横生的脸上写满悲怆,她死死拉住柳碧瑶的胳膊,声泪俱下,“姑娘,你年纪轻轻的,有什么想不开的呢?这日子是苦,可大家还得过下去不是?你走了,做父母的还能活吗?别让白发人送黑发人。听大娘一句话,上岸吧,往后的日子长得很!”
柳碧瑶蹲下,捂着脸,任泪水从指缝间滑落。她的家在哪里?父母早就归西的人了!老妇人趁机拽着胳膊,拖着她上了干燥的岸边,看热闹的一帮子人中,这才有人伸出援助之手,帮这一老一少攀上河堤。
“能哭了就好,有什么伤心委屈的事情哭出来就舒服了,没有过不去的坎儿!”老妇人的手宽厚温暖,像冬日的暖阳,“要是没地方去,就先跟大娘回家,换套干净的衣裳暖暖身子。”
老妇人的家就在苏州河畔,石砌的老屋,外加一个满是泥泞的院子。从狭小的木格窗望过去,满窗水光,江风叠起浪花,租界教堂的尖顶若隐若现,一线银针似的,缥缈在轻雾薄烟中。
酷暑早已过了,下午的天气却反常的炎热,热得一丝风都没有。老妇人的家低矮潮湿,热气易聚不易散,柳碧瑶躺在床板上,手脚冰冷,耳边似有秋蝉在鼓噪,烦闷的长音一声声刺着她敏感的神经。
门口嘻嘻哈哈地进来两个年纪相似的少女,红衣翠袄,梳着长长的辫子。年龄稍长点儿的少女把一碗稀薄的粥放在柳碧瑶面前,言语轻巧,“这是我奶奶熬的,你先喝了吧。”
一碗粥,稀得可以当镜面。柳碧瑶满怀感激,只是身不由己,她想努力冲少女展开个感谢的微笑,无奈挪移不得,人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宛若木雕。柳碧瑶的心里漫过一丝尖锐的苦楚,她是真的病了。
年纪轻点儿的少女就没那么客气,说话尖酸刻薄,“我们救了你可不是想来伺候你的,少装出一副病恹恹的模样,你别看不起,这碗粥可是我们穷人家半日的口粮!”
“你说话小声点儿,人家生病了。”
“生病了,谁不会生病?没见过这么死乞白赖的人!要真是病得不轻,卷张席子,扔到芦苇滩里,省得人操心!”
柳碧瑶紧闭着眼,一滴泪溢出她的眼帘,慢慢地滑落枕际。姐姐轻斥了妹妹,把粥端好,用勺子搅凉,递到柳碧瑶面前,仍是轻言慢语的,“我妹妹就这样子,她同谁都是这么说话的,你别介意。趁热把粥喝了,这样病也好得快。”
少女很有耐心,一勺一勺,喂了约莫半个时辰。临近傍晚,柳碧瑶出了一身汗,所有累赘的感觉随着汗水蒸发了不少,她轻翻了个身,又沉沉地睡着了。
这一夜,月满长空。入夜的笳声悠远,又似哨音,划过依稀长风,催得梦境幽凉。
次日早晨,天蒙蒙亮。浅水滩卧着一截枯松,松影黑如皮影,向天际伸出尖利的枝梢。屋里早就燃起了油灯,一豆灯火随风摇摆,老妇人的身影扫过荒芜的墙壁。她见柳碧瑶醒了,放下盛针线的篾箩,缓声说:“没必要那么早起来,多睡会儿。”
柳碧瑶想起昨日那个少女尖刻的话语,心里掠过一丝愧疚,她拿起老妇人正在缝补的衣物,穿针引线帮起了忙。
“针线活儿做得不错……”老妇人笑眯眯地看着柳碧瑶熟稔的动作,转眼又感慨起来,“人老了,睡意也浅了,睡不着了就替人补补旧衣裳,贴补家用。”老妇人丝毫没有提昨天的事,就是年纪大了爱唠叨,说着说着就停不下来,“……我年轻的时候就给人家缝衣裳,都是穷人家,富人家哪里需要针线呀,穿旧了就扔。有时候看着挺可惜的,那么好的料子……我缝缝补补过了几十年,运道好的时候一天能换十几张大饼,运气不好坐一整天都没生意。有时候在码头走一整天,鞋子都破了,也没见人要缝衣裳。”
第90节:远远围墙(7)
老妇人斑白的头发稀疏地拖在耳边,散在低垂的额前,形容枯槁,风干了似的瘦小。柳碧瑶莫名的心酸,她接过老妇人手里的活儿,恳请般说:“大娘,这几天让我跟你一起去缝衣裳吧。”
“好。”老妇人满口应允,“我那俩孙女就嫌这活儿吃力不讨好,没个愿意跟我去的,你这么说我高兴,有个伴儿。”
天刚放亮,柳碧瑶随着老妇人到码头候生意。这里多为干体力活的苦工,衣裳破损是常事,加上天气转冷,也有单身汉提着破旧的衣裳要求缝补的。这样的活儿柳碧瑶从来没有干过,手执藤篮,沿街叫唤,人人带着冷漠鄙视的目光扫过她们,这类不入流的行当,在老上海滩叫做“缝穷婆”。
生活非常现实地在柳碧瑶面前展露出它咄咄逼人的一面,迫使她不去想那么多,她也无力再去想,从前她对华美服饰的向往在今时想来更像是一场烟水杳渺的美梦,一望便已远逝。抬眼一望四周,有多少人还在为温饱而愁苦。思绪恍惚着,柳碧瑶泛起一个渺茫的笑容。
现在,手里的针线就是真实存在的全部。柳碧瑶沉默,加速了缝补的动作。阳光折射着水光,混合出一种近似眩晕的银色,亮蒙蒙地迷住了她的眼。这亮光忽然被一道阴影挡住,跟着挪移过来的,是一双锃亮的马靴。
柳碧瑶心思一动,团皱了手里的衣裳。
宽厚的手掌抚过她的脸,温暖的手心如阳光般贴合她冰冷的面颊。像是试探性的,他轻巧地一勾她的下颌,抬起她的脸。柳碧瑶迎上了溥伦惊诧询问的眼神。
“长官……”旁边的老妇人误会了溥伦,她声带悸动,“求求你,你就放过我的孙女吧!”
柳碧瑶抛下手里的衣裳,转身就跑。溥伦诧异她的行为,拔腿想追,不料衣摆被老妇人死命拽住。一眨眼的工夫,柳碧瑶已跑过马路,随之,几辆黄包车匆匆阻断他们之间的距离。
粗劣的骂声穿透人群,掷在柳碧瑶的背后。
阵风疾来,常青树满树的叶子沙沙翩舞,抖碎温凉的阳光。风轻轻撩起她的长发,悲伤渗入每一寸肌肤,在这个到处荡漾着秋光秋色的晴日,时光相错,柳碧瑶的心情仿佛已被哀愁买断。
她恨透了自己。
念想如乱麻充塞内心,柳碧瑶茫然地走着。行人车流穿梭如织,谁也没有理会浩渺人海里这份深刻的伤感。路越走越静,车铃声抛在脑后,眼前是一幢草木深深的洋房,几棵苍皮老桐,墙头垂下一把缀花细枝,两只蝶儿微微飘过。四周静谧得若置身于深深湖底。
哪怕还有一丝微弱的呼唤,柳碧瑶也会动摇,然后声泪俱下向他诉说自己所受的委屈和伤害。那份温暖分明近在咫尺,她却无法去面对,她是存心要和他错过了。柳碧瑶突然喉咙哽塞,低下头小声哭起来。
日头斜了一点儿,路旁的花将谢,风拂过,花瓣片片轻飞。柳碧瑶想起老妇人,想到她可能还在码头等自己,便折回原路寻去。
凉风吹皱了江面,码头人来人往,尘扑满面。柳碧瑶看过去,刚才她们坐过的地方是空的,老妇人大概回去了。
心里升起深切的愧疚,柳碧瑶返身回去。老妇人的家离码头有段距离,对于那片顺风飘荡的芦苇滩,柳碧瑶怀有深深的恐惧感,她怕再遇到这些蛮横的、莫名其妙的人。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加之早晨至今滴水未进,柳碧瑶的脚步跟着绵软起来,恍惚间像是踩在棉絮上,身体轻飘飘地揉入海洋,仿佛海面上升起的一个空盈的泡沫,顺风左右晃荡着,轻盈得没了分量。
当那截浅水枯松出现在眼前时,柳碧瑶上紧的心弦一下子松了下来,她一头栽进昏暗的里屋,坐在床板上喘着气。
门口亮晃晃地闪过一个身影,柳碧瑶半眯起眼,见老妇人的小孙女似笑非笑,斜睨着眼看她,带了点儿打量的意味。柳碧瑶知道她不喜欢自己,不想寻事,转头错过她尖刻的目光。
“有人找你。”女孩扔下一句话,偏过头就走。
心里已猜出是谁,想否定又不能否定,无法忽略这个事实,柳碧瑶需要点儿时间适应。她还没回过神,溥伦已从门外进来。他高大的背影十分不衬这低矮的旧屋,挺拔如修竹,俊逸的面容使室内的风景都明亮起来。
柳碧瑶的眼里充溢着薄薄的水雾,身子略略抖着,她怕自己按捺不住,就此痛哭。
溥伦在她面前蹲下,握住她的手,极平淡的口吻,却是极认真地说:“跟我回去吧。”
临近黄昏时,飘了阵细雨,乌云翻滚着向天际聚拢,隐隐约约的几声轻雷。林家的台阶积了层溜滑的水,疾步奔来的下人不留神滑了一跤,跌得他龇牙咧嘴。他咒了几句,被人扶起来后也是急匆匆的神色,像是有要事在身,直接奔往林秋生的书房。
第91节:远远围墙(8)
林秋生坐在案前,手里转着银币玩,他见下人急火上身的模样,要在平时肯定会斥责几句,今时他看上去也是紧张兮兮的神态,不等下人把腿迈进书房,便问:“如何?”
下人摆弄出一副喜事跃上眉梢的劲头,真是比自己捡到宝了还高兴,“老爷,找到买主了!”
他原以为老爷会喜从心生,夸上他几句,没想到林秋生的眉头越拧越紧,下人的笑容不免变得讪讪的。
“老爷?”
林秋生不耐烦地挥了下手,“把门关上再说。”
软风吹动几丝凉意,扑落蓄在枝梢上的雨露。七夫人坐在梳妆镜前,精心打理着柔密的长发。从开启的窗台望去,下人的身影刚巧没入林老爷的书房。七夫人的嘴角牵起一缕笑意,淡如月色下的花影,很快模糊了踪迹,取而代之的是一点点伤感的离念。
她和她的丈夫,终究是殊途同归,都是为了钱。
七夫人望向镜中的自己,怔怔地,像是面对着一个令人尴尬的伤口。她轻缓地抬手,抚摸着眼角几缕清浅皱纹,少女特有的青春恍然若梦,在梦醒时刻迈着轻巧的脚步走远了,时光如刀,不知不觉在她脸上雕刻了岁月的痕迹。
七夫人轻叹一声,怅然若失。有什么比青春年华更值得让人留恋呢?她是越来越不愿意和养女林静影同出同行了。
薄薄的光线斜射进窗格,梦幻般勾勒出镜中人忧伤的轮廓。朦朦胧胧的,那张脸仿佛又饱漾着青春诱人的神采,伴随着明亮的双眸和桃色的肌肤……七夫人露出些许微笑,半垂眼眸,起了身。
外面的天气本已转得阴凉,林老爷书房里的浓郁色彩搅得整个房间热气腾腾,仍似伏夏。林秋生不停地抹着额上沁出的汗珠,尖锐的嗓音掺了几丝沙哑,他是紧张,紧张得连平时异常顺溜的骂人的话都卡在喉咙口,欲出不能,“你说你……是怎么办事情的?要画的人还少吗?随便找个买主都能出手,偏偏找到那个什么东洋人!死抠,价钱低先不说,我这手上……他能轻易放过我吗?”
下人颇有苦衷,“老爷,的确是他先得到消息的,我这是没法子啊!”
林秋生一瞪眼,“你这傻瓜就答应了?”
“不答应也得答应,子弹都上枪膛了!”
“你这吃里爬外的家伙!”林秋生彻底被惹怒了,这股怒气不知该冲谁发,由于慌乱,怒气更显得无头绪。他指着心腹骂开了,同时担心被外人听到,憋着喉咙,整个人就不停地哆嗦着,“没见你办过一件让我称心的事!我让你找买主……就说上次,让你找潘惠英的那半幅画,你偏偏给我绑了段府的丫头……”
“老爷,那丫头的确是潘惠英的女儿。”
“就算是,用得着绑吗?熟门熟路地请过来套套话就知道了!再说了,段鸿是那么好惹的吗?如果那丫头手里有画,他会轻易放过咱?用脑子好好想想!”
一股细风卷过,书房的窗格砰的一声开了,击断了林秋生的话。雨后清凉的空气送进灼热的室内,扑在人的脸上是不适宜的暖意,林秋生正了正脖子里的蝴蝶结。
下人面有难色,“老爷,那咱该怎么办呢?”
“怎么办?该怎么解决就怎么解决!”林秋生恨恨地说,“以后别再让我跟小人打交道!”
细雨时断时续,坛里的绿枝摇送凉风,偶有几滴水珠落下。林秋生迈着细碎而高频率的脚步走到门口时,碰到了候在此的七夫人。秋寒乍起,七夫人穿了件量身剪裁的新式旗袍,行处,纤纤细腰不盈一握。
这是他最年轻的妾,妙龄已过,丰姿依旧,见到他时永远是低首含笑的乖顺样,她是美的,即使他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