翡冷翠-第29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没有。如果她想说,就会告诉我。”凝重的神色渐渐沉淀于溥伦的眉心,他像是诉说着心事,神情遥远而迷茫,“我母亲,她的身体状况很不好。”
这是他经常去教堂的原因吧。柳碧瑶把脸完全地埋在他的颈窝里,从什么时候起,这样的亲密对他们已是寻常如牵手。柳碧瑶看着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从车窗外跃进的光影点点跳动在他的脸上,勾勒出迷人的线条。她喜欢这样看着他。
柳碧瑶轻问:“你每个周日都会去教堂吗?”
“出于习惯吧。”溥伦攥着柳碧瑶的手,吻了下她的手背,“从我记事起,我奶奶就带着我去教堂。每到周日,大家都穿得很整齐,先生们西装革履,女孩子一定要穿长裙,带上一本《圣经》,随家人进教堂,不能迟到。”
沿途,半环月色磨成薄霜,洒遍静谧的乡间小道。汽车驶到一路口,溥伦牵着柳碧瑶下了车。
月色在此戛然而止,一条江水斑斓粼粼,碧水环城而流,倒映了满城灯火。一只渔舟荡在江面,缓慢划碎满江的霓虹。两人站在江边,远眺高楼斜角的那片月,任由长风轻举衣襟。
“真是座美丽的城市,”溥伦感叹,“可惜这里的冬天太冷。”
柳碧瑶听着摇橹声,忽然问:“你想家吗?”
“有时候会想。那里,也有一条长河,绕过城市中央,将整座城市分为南北两岸。”
“一定很美。”
“是很美。河岸还有座古老的圣母院,每到周末,会有美丽而骄傲的姑娘们进进出出……”溥伦拥住柳碧瑶,低语,“这里的姑娘也很美,而且似乎更加骄傲。”他看柳碧瑶面露不满的神色,满脸坏笑,“你和她们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哪里都不一样。”他转了个话题,“你知道那座圣母院在天黑的时候看上去像什么吗?”
“像什么?”
溥伦对着她的耳朵说:“像一个巨大的黑色怪物趴在河边……”
在这座城市里,人们分辨不出四季。无论是春色溶溶或是秋声空灵,世事如初升的月轮照开地脉,人们只辨圆缺,不问时分。远起的清籁声声入耳,过往离别只道是寻常。夜色总能源源不断地给予坠入情网的人们无限的忧愁。风吹得发丝凉,柳碧瑶忧虑地问:“你会走吗?”
“我为什么要走?”
“那里是你的家。”是啊,如他们所说,他本来就是属于那方遥远的土地。
“我的工作在这里,”他像是安慰她,“想走也走不了。”
“你真的想回去?”她问他心底的想法。
“不想……如果有一天我要回去了,我带你一起走。你愿不愿意跟我走?”溥伦紧握柳碧瑶的手指。
柳碧瑶突然觉得伤感,感觉某日的离别似乎近在咫尺,她后悔自己问这样的问题,未来遥遥不可知,她把伤感莫名提前了。柳碧瑶像是自问:“你会带我走吗……为什么是我?”
第74节:恻恻轻寒(5)
“因为没人能拒绝得了爱情。”溥伦答得干脆。他不想继续这个沉重的话题,换了轻松的语调,“我刚来上海的时候,碰到了一个有趣的姑娘。”
柳碧瑶斜睨他一眼,“什么姑娘?”
“不知道,我亲眼看到她从树上掉进园子里,惊慌失措的模样,怀里还抱着个包袱……”
柳碧瑶的心怦然一跳,多么遥远的事情啊,他还记得这个。她满怀期待地问起他对自己的第一印象,“她好看吗?”
“没看清楚,脸花得跟猫一样。”
也许是出于错觉,柳碧瑶看见水光映在溥伦的眼里,清澈如眼前流淌的江水。夜幕缀着几颗星斗,似舞女胸襟点缀的珠片,半闪半隐地释放轻浮放荡的气息。这本是一座迷人的城市,这本是个迷人的夜晚,为何她的心里布满隐隐的怨意?
柳碧瑶感到由衷的愧疚,“那幅画……”
“你记住,你没错,错在他们。”溥伦把柳碧瑶被风吹散的鬓发拢到耳后,郑重地说,“别为此事自责。”
“那我们该怎么做?”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更愿意把这件事当成一件私事来处理。”他抱紧她,“我不想你有事。”
这个月色浅盈窗口的夜里,柳碧瑶趴在窗前想了很多。往事一幕幕自眼前掠过,清晰如昨。原来他和自己一样,这里对他也是异乡,更远的,十万公里以外的他乡。窗口垂下的枝条,在晚风中拂动柔软的枝梢。夜走向更深处,霓虹逐一熄灭,当黑暗如纱敷上人的视线,这份夜色就灵动起来,空旷起来,使睡意尚浅的人们能够想得很远。
远处的教堂尖顶挣脱出夜的深色,薄如一纸剪影。
柳碧瑶轻吁一口气,又到秋天了吧。
次日早晨,柳碧瑶睡得沉,晚起了几个时辰也没人来催她。中午时分,柳碧瑶照例要给乌掌柜送饭,她想起那个诡异的僧人,稍稍犹疑了一下,尤嫂就误会了,笑呵呵地说让小素去送。
“还真当自己是少奶奶了。”小女佣极度不满地嘀咕着。
新来的园丁只会埋头干活。柳碧瑶看着他微佝的背影,想到了阿瞒。他在上海,还是回家了?偶尔在家的段小姐只拿背影对着她,当柳碧瑶转过身去时,又会发觉段依玲的目光蓦地锁定她的背影,充满疑虑的,伤感的,彻底的比较,似在扪心自问,问自己到底哪里不如她?
秋雨过后,渺渺晴空仿佛抬高了不少。这一天,柳碧瑶拿出积攒许久的钱,准备去恒记裁缝铺。她要为自己添置秋衣。
园子里的青果渐渐膨胀,夏季枝叶浓密的树梢亦是颓叶半凋。柳碧瑶经过大门口时,遇到了等候在此的段睿。他还是一身藏青色的学生服,脖颈处一截雪白的领子,他看她的眼神和以往不同。柳碧瑶只是应付性地笑笑,再低下头,无声无息地擦肩而过。
段睿唤住她,“碧瑶。”
柳碧瑶放缓了脚步,她还不习惯他叫她的名字。她记得从认识至今,段睿整天冲着她“梧桐妹、梧桐妹”地乱叫,一副男孩的顽皮样。
他问:“你去哪儿?”
“去买衣服。”柳碧瑶很简短地回答了他的问题,脚步不停。
段睿两三步追上来,同她并行。他把手插在口袋里,很随意地说:“我陪你一起去。”
“不用。”
依照段睿的脾气,柳碧瑶以为他会恼怒地离开,没想到段少爷还是很执着地跟着她。她故意拐了个弯,他也马上跟着走过来。柳碧瑶穿过车流如织的马路,段睿比她更灵活地绕到对面。两人在马路上玩起了捉迷藏。
柳碧瑶生气了,返到他面前,质问道:“你跟着我干什么?”
段睿不耐烦柳碧瑶的逃避,微微皱了下眉,思忖着该如何开口。他想了半天,才憋出句话,“我可以帮你参考一下你穿什么样的衣服好看。”
恒记裁缝铺就在大马路的对面,天气晴好时,能看到挂在店铺上方的衣袂飘出一角,一点儿艳丽在灰色城市中轻飞。柳碧瑶轻手轻脚地进了店铺,老板抬头看了她一眼,继续手里的活儿。段睿后脚迈进,老板暗叹一声,眉闪目动礼貌有加,言下却是十分自负,“先生光临本店,想必是慕名而来……”
满室缭乱的花色涨满了柳碧瑶的眼帘,她本来想选一套成衣便已足够,毕竟量体裁衣对她来说太奢侈。老板忽然而至的热情让她有点儿措手不及,小伙计按吩咐从内堂抱出了好几匹新到的洋布,亮如秋水藕花般的颜色,翠粉青红在柜台上一字铺开。
老板把皮尺往肩上一甩,“喜欢哪样随便挑。”
柳碧瑶摸摸口袋里扁扁的钱,一股寒酸意从指尖凉到心底,“我买不起这么贵的……”
老板像是没听到,照旧热情地把布料摊开,一匹匹拿下来,近看,远看,披在柳碧瑶的肩头,再裹在腰身上眯起眼看。
第75节:恻恻轻寒(6)
柳碧瑶从没触摸过如此精致的面料,近身接触的时候,她觉得连神情都映衬得高贵起来。她不知如何拒绝这份近在咫尺的美丽,这份虚晃又真实的美丽。柳碧瑶贪婪地想,就美一会儿也好啊!
一直在旁边静静观看的段睿开了口,“这布料素了点儿。”
老板一听,心想这位年轻的先生门槛精,眼光凶,越发觉得这笔生意做得值,连连称喏,不忘恭维几句。
段睿来到柜面,亲自选了匹花色优雅的浅色布料。当老板把布料披上柳碧瑶的肩头时,曼妙风情在镜面蔓延,柳碧瑶有一刹那的怔忡,这是自己吗?她的脸色变得绯红,心里陡然冒出个念头:他们姐弟之间还是有很多相似之处的,比如衣着眼光。
老板就没停止过称赞,“碎花显得小气,大花又显得老气,还是先生的眼光好!”说着,他扯过皮尺给柳碧瑶量尺寸,手势轻快而熟练,颇具俯身扬袖的舞蹈性。老板量到哪儿赞到哪儿,“给这位小姐做衣裳,开心的。电影明星也没有侬的身材好。”
老板量完了,返身在纸单上填好密密麻麻的细致尺寸,回头还不忘提醒一句,“假使在国外,也勿要紧,关照一声,我帮侬打包寄过去。”
老板的话像是忽然点醒了柳碧瑶的美梦,她万分尴尬地解释起自己的意思。没想到老板还是乐呵呵的,他瞥了一眼静悄悄的段睿,眼角眉梢都似在笑,“勿要紧的!”
看过了这些精品料子,不甚精致的成衣自然就入不了眼。柳碧瑶独自品尝一腔无奈的幽怨,向老板道了歉,回头飞也似的奔出店铺。
模糊的视线被街道上车流的穿梭雾影弄得更加恍惚迷离,朦朦胧胧的,段睿的呼唤如细线散播在人群车流里。
“碧瑶——”
“我回去了。”柳碧瑶极轻地回应了他。
天空响过一串鸽哨,阳光白晃晃,令人视觉张皇,暖暖的风拂面,带了种陶陶然微醉的神采。柳碧瑶竟变得心不在焉起来。
第76节:谓我心忧(1)
第十一章 谓我心忧
日子无波无浪地淌过去,黄浦江上浪花如雪叠江风,晚雾起凉,摇橹晚归的渔船撞碎了那轮海中月。这一晚,万家灯火随流水空浮,伏波拖曳出惊世繁华。
段家热闹异常,这天是段依玲和段睿的生辰。富贵人家摆生辰酒宴是极尽奢华,何况是一对双生姐弟。连他们小时候的乳娘都记得请来了,更不用说亲戚朋友。最忙碌的是厨房,从早晨起,柳碧瑶就随尤嫂去集市买宴席所需的菜品,回来后还要洗菜、挑菜,备好供老厨师下锅用。
也许是满屋子洋溢的喜气沾染了柳碧瑶的情绪,她的嘴角始终挂着一轮明亮的笑容。
尤嫂让柳碧瑶把一碟子切好的水果送到客厅里去,并关照道:“休息会儿,让他们忙去就好了。”
灯火照在窗上,客厅里比任何时候都热闹。一帮子年轻人聚在一起,天南地北地侃着。段依玲穿了件黑色低胸晚礼服,高绾的发髻,两枚钻石耳环熠熠生辉,点缀出她年轻面庞优美高雅的轮廓。相比之下,段睿就随意得多,他穿了件干净的白衬衣,走动的时候,像是雨后的阳光在房间里跳来跳去。
柳碧瑶迅速地环顾了一下人群,溥伦不在,也没有林静影。算来,溥伦也是段小姐的朋友,也许是上次的误伤,两家少了来往。今晚他没来,柳碧瑶说不清是欣慰还是失望,两种复杂的情绪纠缠着。她悄悄地退出充斥浮华青春的客厅,毕竟,她和他们不是同一世界的人。
柳碧瑶洗去满身油烟,换了套干净的衣服,坐在阁楼里梳起湿漉漉的长发。梧桐落了一地干枯的叶子,落叶下似有秋虫鸣叫。
梧桐叶尽,视野就真的明亮起来,柳碧瑶可以很清楚地看到飞驰而过的车辆和缓缓走过的行人,还有那个熟悉的身影,总是能等到他的出现,今时,或者明日,他总会来的。她从不要求他能为自己多做点儿什么,只求身影渐近,声渐近,寻她而来,步步叩满甜蜜的期盼。
朝来暮去之间,她竟习惯了这样的等待。
柳碧瑶恍惚无语,伸手拢去纠缠于梳篦间的发丝,长风顺着半掩的窗子吹进来,秋凉丝丝吹入发根。
有人敲起了门,颇有节奏的笃、笃、笃三声响。
柳碧瑶了解这独特的敲门声,她披上外裳,清亮地应了声,“进来。”
段睿满面春风地推门而入,手里还拿着个包裹。柳碧瑶坐着,纹丝不动,她知道段少爷通常会在这个时候摸上阁楼同她说几句话,有时聊个开心的话题,更多的时候是拌几句嘴就结束,惹他怒气冲冲地下了楼,柳碧瑶则望着有限的一方天空发起呆来。
今天是他的生辰,柳碧瑶不想弄出不快的事情,她转过头,主动打了招呼,“生辰快乐。”
光线浅不盈尺,楼下的灯光攀不上阁楼,昏暗朦胧地勾描出段睿挺拔的身影,顺滑的浓密黑发,干净的白衬衣,俊朗少年特有的英姿逼人眼目。
门顺手带上,室内幽然暗下,柳碧瑶开了窗台前的小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