翡冷翠-第2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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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真的是为了他的母亲。”
“真的?你怎么知道?”乌泽声反问。他见柳碧瑶一声不吭,语重心长起来,口气竟带了几分段老爷子的气魄,“这画落在谁手里是一回事,落在中土还是大洋彼岸又是另外一回事。当年,格格就不应该带它出去……”
“那应该交给谁?”柳碧瑶觉得乌掌柜的这句话没什么道理。
乌泽声答得模棱两可,“交给一个能妥善保管它的人。”
“谁能妥善保管它?”
“能买得起的善主。”乌泽声收敛去凝重的神色,脸上多了几分轻松,“知道为什么那么多人要吗?”
“为什么?”
“就一个原因:值钱呗。”
柳碧瑶满心郁闷,慢慢地踱出狭窄的里弄。她抬头望一眼弄堂上方狭长的天空,几只花斑鸽子咕咕地敛翅旋落,挪着笨重的身子进了笼。她神思分散,不小心踢翻了弄堂人家一个盛菜的小藤筐。
木门后忽地窜出一个满头卷发的矮胖女人,开口就骂,“侬眼乌子被抠掉啦?看清楚了走路好哇?”
第71节:恻恻轻寒(2)
柳碧瑶赶紧道歉,俯身拾起散落的青菜,再把藤筐扶正。女人没了声,回头瞅瞅,把小藤筐拿进了屋。
沿着原路回去,折过古董店的后门,再穿过小园子,柳碧瑶在柜台面碰到了老李。老李看了一眼柳碧瑶,把抹布当汗巾搭在肩上,下颌一抬,指着门外说:“那个假和尚又来了!”
由于印象颇深,老李一点柳碧瑶就知道是那个青衣僧人。一个清凉瘦小的身影窜出她的记忆,柳碧瑶好奇地问:“他来干什么?”
“还能有什么好事情?要钱呀!不过那和尚倒也识相,见掌柜不在,一声不吭地转回去了。”老李摆摆手,“知道我是不会给他钱的!”
出了门,巷口飞过一只伶仃秋燕,停歇在瓦檐上,小爪子勾住瓦隙间的草,啄翻出几粒新结的碧绿草籽,啄得瓦片咚咚响。
秋意尚暖,柳碧瑶却不敢多流连。溥伦对她说,那几个绑架她的人抓住了,是习惯了进出班房的一伙流氓。由于他们也是受人指使,加上柳碧瑶无恙,关了几天就放了。至于背后的主是什么人,谁也不清楚。上海滩鱼龙混杂,一个环节出错,拉出的可能就是一张纠结的关系网。行黑道的目无王法,到底强龙难压地头蛇。
如乌掌柜所说,画不在她这里,倒落得一身轻松。
更重要的是,溥伦丝毫没有怪她。柳碧瑶微微一笑,一丝甜蜜转瞬被愧疚替代,她必须要为他做点儿什么,这是为了他的母亲,更是为自己的母亲。可是,她到底该怎么做呢……
柳碧瑶走得很慢。巷子静悄悄的,巷口剪辑过黄包车夫匆忙的身影,正对面是家商场,减价销售的大旗迎风招展。快出巷时,飘过来的一方青色袍角牵引住柳碧瑶的目光,顺着看过去,那个僧人站在巷口,尖顶圆斗笠遮住他大半面容,仍能猜测得出他敛眉低眼地等着什么。
等乌掌柜回来,他再进去要钱吧。柳碧瑶这么想着,极快地从僧人身边走过去。
一阵清风扑面,僧人猛然抬头。柳碧瑶不经意间回头,同他打了个照面。
三十出头的年纪,由于清瘦,就显得更为年轻。和柳碧瑶在静安寺门口见到的平眉淡目的僧人们不同,他有着执著的眼神和坚毅的嘴角。若不是这身飘逸质朴的青袍,他的神情容易让人想到佩刀披甲的中古武士。
他们相望的瞬间,一丝笑意从他的嘴角抿出。
柳碧瑶看得清清楚楚,异样的感觉兀地从心底升腾,像是夏日毒辣的阳光融解冬日的瓦雪,这世界疯狂了。柳碧瑶的面色蓦地转红,这样的笑容,她见过,始于那些路边冲她吹口哨的小瘪三们,放浪地叫唤几声,再挤出个痞笑。
柳碧瑶忍不住暗骂了句:臭和尚,喜欢钱还是喜欢看姑娘。
别理他就是。柳碧瑶有些傲气地想着,并没有加快脚步。梧桐树荫随着日头的走向缓缓挪移,抛洒下一地斑斓的光影。穿过这条马路,对面就是段家的洋房。马路上车流如水,穿梭不止。柳碧瑶在路口停下,等这阵车流稍缓,她再过去。
回头斜睨一眼,见那僧人趿着木屐,悄然无声地跟过来,离她不足几尺远,仿佛他一伸手就会触到她。周边的温度似乎都被他吸附,隐隐的,交缠了一丝呼吸间冰凉的微风。
柳碧瑶毛骨悚然。喧嚣的马路像是突然安静下来,日影在眼前划过几个光圈,照得她晕眩。柳碧瑶胆战心惊地挪开脚步,换一个方向,往人流热闹的地方走去。她不能让他知道她住这儿。
几位农夫挑着满筐的青菜疾步走过。柳碧瑶走得快,僧人也快;柳碧瑶停,他也停。笨拙的木屐无碍他的步伐,僧人无声地寻着柳碧瑶的踪迹。绕了几条路,眼前是一条铺着电轨的车道。柳碧瑶瞅着空隙,飞身跑过马路,电车呜地鸣响,摇着铃铛匍匐前行,把僧人隔在另一端。
接下来的路程,柳碧瑶一步三回头,确定甩了那和尚后,绕到段家后门。刚巧遇到一佣人出来扔垃圾,柳碧瑶倏地跑进了园子。
洋房里,每人各司其职,谁也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浅笑慢行地与柳碧瑶擦肩而过。教堂尖顶的钟声隐隐荡开,夹送来几点细弱的鸽哨,伴随着一行鸽子逐渐消失在远天。
柳碧瑶抱着被子团坐在床上,听着自己急如战鼓的心跳,后怕一上来,泪突然间就掉下来了。僧人奇异的笑容如一轮浸入寒江水的雾月,迷迷蒙蒙的,却冷若冬日石缝里冻结的寒冰,冷到她的心里去。
这样的眼色于她,不啻于是一种无声的侮辱。
柳碧瑶呜呜地哭起来,她觉得寂寞,觉得无依无靠。思念像张铺天盖地的网,网住她缥缈的思绪。扰扰凡情逐水流,沉淀出爱情的面目,渐渐清晰。她想念他柔软的嗓音和温暖的臂弯,想念他火热的吻……若能如愿,她愿在爱人的肩头痛哭一晚。
第72节:恻恻轻寒(3)
天黑得比以往早,暮色摧城。黄浦江面浮动一抹斜阳,披霞戴晚的渔民摇着橹进入苏州河。梧桐最知秋,弄寒声于树梢,片片叶子似乎在一夜之间换了颜色,犹如被夕阳裁碎的黄锦,飘进行人的衣襟,沾满秋的痕迹。
柳碧瑶站在窗口,晚风微暖微凉,吹动她的发丝。横陈在眼前的道路静谧得仿佛将要熟睡过去,风摇翻碎影,一行密密的梧桐树间出现一个熟悉的身影。
有什么柔软的东西堵住心口,委屈的泪水涌上眼眶。他总是在这个时候来找她,每一天或隔几天,在忙完一天的公务后,夕阳拖出他长长的影子,在马路左道的第五棵梧桐树下,扬手朝她打招呼。
柳碧瑶想,等深秋初冬之际,寒冷卷尽所有的梧桐叶,她是不是会看得更加清楚?
天气稍凉,溥伦加了件黑色风衣,越发挺拔俊朗。柳碧瑶来到他面前,眼眶微红。忽然,她环住他的腰,紧紧地,把脸贴在他温暖的胸膛。
溥伦笑了,抚摩她的发丝,“我这两天有点儿忙。”
柳碧瑶抬头,眼里水波盈澈,柔美似一泓秋水,“吻我。”
阳光移过树梢,飘零的梧桐叶迎风起舞,把满地细碎的光斑摇曳成花影。渐弱的光线如将断的青丝,捕捉树底的一双鸳鸯。呼出的热气软软地拂过她的脸颊,柳碧瑶如坠梦中,那个让她面红心跳的梦境突然清晰起来,绕过她鼻尖的他颈间的香味,分明干净如婴孩的皮肤。
带我走吧……柳碧瑶喃喃低语。剪破相思,往来无间。她只求能够彼此厮守,与地位无关,与他人无关,与画无关……
柳碧瑶把头埋在他的胸前,听着彼此的心跳点点混合成音。僧人留给她的怪异感觉渐渐消退,暮霭四合,雾色摇摇无定地散开。冷静下来的柳碧瑶半羞半涩,恍惚露出温柔似水的神情。
良久,溥伦在她耳边说:“我带你去个地方。”
柳碧瑶好奇,“去哪里?”
溥伦说得神秘,“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跟我来吧。”
落日在江面铺开一道胭脂般的薄媚,洋车驶出繁华城区,碾进磕磕碰碰的泥石小道,高楼被车轮远远地抛在后面,进入眼帘的已是完全不同的另样景致,看样子是城郊的某个小村子。车前进得有些困难,溥伦示意司机在此候着,拉着柳碧瑶的手下了车。
这里比城区要冷很多,黑瓦白墙的水乡建筑错落有致。一名妇女抱着孩子坐在家门口,双眼直勾勾地盯着从城里来的年轻英俊的男子,一撩衣襟,露出饱胀的乳房,不避嫌地当着外人的面把乳头塞进孩子的嘴里,哧哧笑了几声。
拴在柱子上的黄狗冲着陌生人叫唤。
柳碧瑶紧挨着溥伦,心里有些发憷,“我们来这里干什么?”
“找一个人。”
“找谁?”
溥伦凑近,压低了声音说:“以前我母亲身边的一个宫女,她或许知道点儿什么。”
两人在一座土夯的瓦房前停下。木格子窗户糊了纸,旧纸未除干净,新纸马马虎虎又糊上去,给人粗粝的感觉。想必是前几天下了场雨,门口的小石臼里积了点儿水,底部沁出鲜绿的苔藓。门前垂下个黯败的旧灯笼,临风瑟瑟抖动着。
瓦花在晚风中摇摆着柔软的身子,夕阳渐敛落在屋檐上的余晖。
门在面前打开了,出来一个着翠袄的少女,少女看到溥伦,脸一红,收紧手里的篮子,低头返回屋里。
里房响起一个苍老的声音,“哪方来的客人,进屋来吧。”
屋里光线昏蒙,案前燃着一豆烛火,随门外带进来的风微微地舞动了一下身子。老妇人坐在案前,低首缝补着一件旧衣。她捻了一下线脚,并未起身,斜斜地一瞥,像是黑纱里透出的一道意味深长的目光,看得柳碧瑶浑身不适。
“多少年了……想当年,十三格格那么小,躺在我的怀里闹腾。”也许有些事情经年累月地压在心底,不吐不痛快,老妇人絮絮叨叨地说着,“……当年紫禁城被攻,管账房的小德子和小林子掠了金银宝贝就走,哪管得上那些格格、阿哥们的死活。可怜了那些个金枝玉叶……和那些被人丢弃的小猫小狗有什么区别!”
溥伦和柳碧瑶对望了一眼,似是无奈。
“你说的那幅画啊,”老妇人忽然切入正题,拿起剪刀剔掉线头,又颤颤巍巍地放下,“我倒是听十三格格说起过,不过具体是什么样的画,我也说不上来。孩子长大了,只要郎不要娘,更何况我这个伺候人的乳娘……怕是早被她甩到脑后喽!这么多年啦,一点儿消息都没有,忽然问起画来……”
柳碧瑶不喜欢这个老妇人的语气,森森的,像是所有人都欠了她什么。她拽了下溥伦的衣襟,小声道:“我们走吧。”
溥伦不露声色,脸上绽开个明亮的笑容,问老妇人:“姑姑,你知道画里藏了什么的,是不?”
第73节:恻恻轻寒(4)
老妇人穿针的手一抖,回忆好像突然打开了个口子,说话的声音都微微颤着,“好孩子,姑姑如果知道,为什么不告诉你呢?当年的宫里人人求个自保,哪管得了别人的闲事!姑姑是真的不知道。估计这天下知道这幅画的秘密的人不多,连格格也搞不清楚,只道是受老佛爷之托,带上画离开这是非之地……问我还不如问别人。这宫里啊全都是人尖儿!”
柳碧瑶并不完全信她的话,老妇人既是格格身边最亲的乳娘,对画的来龙去脉不说是了如指掌,也应是有所耳闻。老妇人平庸,有点儿虚假,甚至有种戒备,老宫女的心思大多难以捉摸。
柳碧瑶的脑子里倏然划过乌掌柜的影子。
“……画失踪了,未免不是件好事……”老妇人叨念完了,低头继续做她的针线活,并不起身送客。
出了瓦房,天色又暗了一层。一株细弱的青藤扶墙依栖,风穿过瓦隙,陈旧的瓦片窸窣欲飞。翠袄少女端着两碗新烧的茶水出来,仍是半低着头,说话轻如蚊蚋,“喝了茶再走吧。”
溥伦好意地接过茶水,少女的脸上凝了朵浅色的红云,甚是兴奋,她瞥了一眼柳碧瑶,声音稍稍放亮,“我奶奶就是这样子的,请别见怪。”她咬了咬唇,又说,“前几天,来了位城里的客人,说话细声细气的……”
“阿翠!”老妇人凌厉的声音穿透窗纸,生生截断少女的话。
翠袄少女接过茶碗,默不作声地回了屋里。
回去的路上,柳碧瑶全身都觉得疲惫,她靠在溥伦的肩膀上,看着车窗外颠簸的风景,漫不经心地问:“这画里究竟藏了什么?”
“不知道。”溥伦轻笑一声,“我母亲从没跟我提起关于这画的秘密,她是不会对任何人说的。”
“你问过她吗?”柳碧瑶想起娘忧伤的面容,很模糊地划过记忆。
“没有。如果她想说,就会告诉我。”凝重的神色渐渐沉淀于溥伦的眉心,他像是诉说着心事,神情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