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沧海-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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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州城东,水师团练使的衙门里,接风宴正在进行中。钱惟昱故作赤诚地向摆酒作陪的各位明州水师将领敬酒。
之所以选在团练使的衙门里面接风,一方面也是因为水丘昭券等杭州空降过来的将领本来也只比钱惟昱早到没几天,府邸还没修整出来,自然不便宴客。顾承训作为团练使,今天虽然是在自己的衙门里设宴,但是深知自己论官位还要往后靠几个,在场比自己分量重的一只手还不一定数的过来,所以一点也不敢托大,一边应承一边谦逊。
钱惟昱偷眼觑去,见顾承训看上去四十出头的年纪,不过颇有经年被海风吹袭的沧桑感,肤色和皱纹都很重。身材略微有些发福,可见也是个经常需要运筹和应酬之人,不仅仅是赳赳武夫。
“小王爷言重了,如何克当。一切都是我等本分,小犬在小王爷身边帮衬,还全仗大王和小王爷提携才有今日呢。我也不过是父辈余荫,忝列团练使之职,然十几年来也未曾建立大功,实在是惭愧。如今水丘老将军莅临点拨,实在是我明州水师的福分,相信不出数月,这些人马的精锐程度必然可以更上一层。”
“伯父,明人面前不说暗话,数年前您就让膝下独子到本王帐下担任牙兵亲卫,你我之间就不见外了。这一次来,父王命我另建新军,也是对于年初闽地之战结果不甚满意,如今闽国虽亡,我国与唐国也各自出兵大战了一场,但漳泉汀三州仍然形如独立,如今南唐未恢复元气,正是我们开拓的时机,至于机会什么时候会有,目前实在不好说,也许需要叨扰半年,也许就是一年,还望伯父不要懈怠。”
“岂敢懈怠!小王爷但有所命,我辈自当全力配合。”
“那是最好……”钱惟昱又抿了一小口黄酒,挟了一块葱姜丝酒蒸黄鱼,慢慢咀嚼享受了一番久违的海鲜滋味这个年代缺乏食物保鲜的技术,哪怕杭州城离海只有两百里路,一样很难吃到新鲜的海鱼,只有到了宁波,才算是跨过了这个物资转运的鸿沟随后用尽量平和的语气接续道,“去岁征闽,水路进兵多有不顺,一月出兵,三月方才成行,其中除了船只不利海路行驶之外,听说领航的船家技艺也颇为不堪。正所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小王此次来明州重新整顿水师,也是想着能打造一些能在闽浙海面畅行无阻的坚利快船,让操船水手习学一些操船引航的法门。不知这方面伯父可有想法?”
顾承训知道这便是钱惟昱此次来找自己联络感情所要谈到的最重要的事情了,也把此前尊敬亲近的劲儿略略收起,转用更加正式的语气长叹检讨起来。
“小王爷真是远见睿智,小小年纪就看到了我水师的一个弊端。不错,如今水师的战船用于闽地作战确实非常不利,但是这也是和我水师此前的设置目的、部署有很深的关联的,只怕不是一日可以改变。”
“哦,难道顾大人早就深知其中积弊,还愿请教。”听到顾承训的口气,钱惟昱也有些严肃起来了,尤其是后世灵魂的见识经验让他马上把事情往“水师贪腐”之类的方面想了。
见钱惟昱有些误会,顾承训自然是知道小王爷锐意进取眼里容不得沙子,一下子冲动想歪了,不过他身为明州水师的团练使,也不好自卖自夸为自己辩解,一时不由得有些踌躇。幸好坐在钱惟昱陪坐上的都虞候水丘昭券人老成精,马上看出场面的尴尬,于是一改此前眼观鼻鼻观心专心吃菜任由小王爷发挥的姿态,站在中立的角度上插话圆场。
只听水丘昭券向钱惟昱禀报道:“好教小王爷得知,顾团练说的也算不上积弊,其实是这么回事儿:我国如今专设的四都水师,分别部署在明州、苏州、松江、台州,总计不过一万余人。此前数十年,我国水师主要是为了防备南唐,毕竟长江上游是南唐心腹之地,便是钱塘江上游,在武肃王在位时也并没有全部为我国所占据,因此来自上游南唐的江防压力对于我国还是很重的,苏州、松江、明州的三都水师,所用的战船从设计到建造自然也是以大江作战为主,楼船艨艟较多,沙船福船较少,所以不适合海上行船;只有台州水师才有较多的沙船。
而我国与闽地之间的征伐也不过是最近三年才开始出现的,国帑又拨不出那么多银两为一两次作战就大规模更换战船,所以我们水师拿着江里的船跑海路,才导致行路迟钝艰难。”
如此说来,就是经费不足,缺少专业的海战船只了。江里作战的楼船这些,讲究的是水面以上部分的船楼女墙要高大巍峨,这样两船相接互相攻战的时候,小船上的人和大船上的人对射就如同平地攻城一方和据城而守一方那样吃亏了;而海船如果也把水面上的船楼造得很高,重心就会往上偏,扛不住风浪的摇摆。
钱惟昱思忖了一下,抛出了一个解决的意向:“如果父王从内帑拨出足够的钱财,半年之内可能造出足够多来去自如的海船?”
“如果是沙船的话,半年倒是足够了。”
“沙船只是适合北方沿海航行,难道就没有……福船么?”
钱惟昱心中吃不准这个时代是否已经有福船出现了,所以语气没敢拿捏得太准,如果顾承训出言怀疑,他就打算解释一下“福船就是闽地的海船”。在钱惟昱的见识来看,沙船毕竟还是逊了一点儿,至少也要福船才够看,三四百年后郑和下西洋的时候,大部分的船型不也是福船么。
沙船是古代的平地平头海船,胜在一个稳字,多用于黄海海域,福船则是首尾高翘、相对尖底的海船中国东部沿海的海况,多用于东海海域。
长江口以北是黄海,海水浅,而且海底多为海沙地质,所以“滚涂浪”比较多,所谓的“滚涂浪”是一种洋流为海底沙丘阻挡激荡形成的回浪,用后世的海洋水文术语描述就是“暗涌”,这种海况对于尖底船的航行稳定性有较大的威胁;而长江口以南的东海因为长江水流相较于黄河清澈许多,千万年来东海海底的砂质要比黄海薄很多,海水也深,所以不存在洋流冲击海底沙丘形成的暗流,更适合尖头易转向、易抢风、大吃水的福船。
“福船乃是闽地海船,我两浙商旅几十年来就算出海贸易,也多是与日本、新罗、高丽等地往来,而且走日本的航路,听说前半程也是和去新罗一样,要走耽罗岛,随后沿着高丽到日本的海峡在博多津一带靠岸好像是叫这个名字,具体的还得问那些大海商。再南面的南面岛国我两浙海商就很少去了,所以也一直没有广造福船。如果以半年为期的话,仓促之间水师的工匠只怕也就能造上最多十几条福船。不过自从去年年底征闽之后,大王已经发现了目前水师战船往南洋行船不利的情况,所以提前安排建造了一些,如果把军中现有存量都算起来的话,到年底约摸可以凑出30艘福船,其中一千料以上的大福船不过10艘。”
顾承训说出这番言语之后,钱惟昱也就对于在水师内走捷径彻底解决问题死心了,看来,剩下的缺口只有找大海商另起炉灶想法子了。
想到这儿,钱惟昱起身亲自斟满了两杯酒,举杯和顾承训一起一饮而尽,随后把散席的言语说了。
“即使如此,还是请顾大人帮我安排与蒋舶主接洽一下吧,最好让他一并联络一些他相熟的大食海商。不过虽然造船的事情可以和他们商量,小侄的‘牙内水军’士卒补充招募、训练事宜还要伯父劳心,协助水丘老将军督办一二。小侄初来乍到不懂练兵,只能是在背后催办钱粮赏赐了。”
“小王爷对我顾氏一门如此信重,末将岂敢不尽心竭力。”
“请小王爷放心,我水丘氏一门受历代大王厚恩,至今已经五代,此事一定与顾团练同心协力,共度时艰。”
第9章 海商
六月剩下的日子很快就过去了,钱惟昱一开始想直接找大海商蒋衮直接谈正事儿,但是六月份正是跑明州和日本之间海上贸易航路的时节,所以顾承训派人去找的时候才发现蒋衮居然不在国内,府上的人也只知道他是亲自督船去日本做生意,如今差不多是归途的时候,至于具体啥时候能到,以这个时代的通信技术,大海茫茫谁也说不准了。
说不得,钱惟昱也只好一边自己每天读书习字,锻炼身体,顺便熟悉一下明州的风土文物人情地理。后世的钱惟昱是杭州人,宁波也是经常要跑的。只是宁波的发展历史上比杭州要晚一些,直到明朝的时候才算是比较发达,所以如今那些后世宁波的文物古迹大多还寻不见,让钱惟昱有一些微微的惆怅。
却说钱惟昱自己读书健身,还让顾长风教了自己一些强身健体打基础的粗浅武学,把募兵练兵的前期活儿都丢给了别人,就这样过了大半个月。到了七月上旬将尽的时候,一天顾承训终于派人前来禀报,说是那蒋衮的船队已经从日本回来了,刚刚在市舶司办手续。
接到消息,钱惟昱便命人准备接见。
七月初九,接到请柬的蒋衮带着自己手下几个最得力的造船师傅和钱惟昱特别强调要找的黑衣大食商人,来到钱惟昱那座刚刚收拾出来没多久的镇海军节度副使府邸拜见。
蒋衮是个胖胖的商人,年纪也是四五十岁;不过因为常年跑海,饱经沧桑,看上去褶皱刻凿,竟是比实际年龄老相不少。然而衣饰倒也华贵、看上去与这个时代的富贵人家颇有不同别人一般富贵了都是或细皮嫩肉白面书生,或满脸威严赳赳武夫,此人却是看着却像是吃苦不少的命蹇之人。
虽说他曾经在武肃王、文穆王两代时都作为中原使节的身份出使过新罗和日本,但是那些毕竟都是临时性的官职,所以如今没有外交需求的时候只能是挂一两个名义上协理督办市舶司的虚职,没有行政上的实权。武肃王钱末年的时候,蒋衮手下已经有了十几条数百料的海船和两三艘一千料以上的特大海船,算得上是浙东海商中的第一豪客,如今又是十几年生意顺风顺水地做下来,家业就愈发庞大了。
不过作为一个本来就只是有志于做一个大商人无意仕途的人来说,这样只有虚职也是不错的,那样至少能让自己的生意受到更多关照,不容易被官府的人吃拿卡要,所以一听说小王爷要召见自己,蒋衮就很没有架子地赶来了。
随和,不自矜,但是又懂得拿捏分寸,这是钱惟昱看到蒋衮时候对其气质的第一印象。
众人见礼毕后,蒋衮先掏出一张礼单递给侍立在钱惟昱身边护卫的顾长风,说道:“素闻小王爷仁孝贤明远播,小人也不敢以俗物见礼。些许微薄,都是这次小人出海带来的海外特产,不值甚么价钱,但博小王爷一个新奇就好。另有一份,乃是这位黑衣大食海商亚伯拉罕先生的敬献。亚伯拉罕先生是微臣知根知底的大食海商,因为微臣自己不常跑南洋航路,所以也没有更多大食人可以接洽,还望小王爷海涵。”
蒋衮在介绍的时候,钱惟昱也一边扫视了一下和蒋衮一起来觐见的人。那些造船的高手匠人自然是没有资格进入镇海军节度副使府邸的内院的,只是在外面等候,蒋衮身边有一个白肤棕眼三十岁不到的年轻人,留着些阿拉伯人标志性的髭髯,就知道这人是蒋衮所说的大食商人了。至于其他的几个人,应该也都是有头面的海商或者蒋衮的助手了。
“尊敬的吴越国亲王殿下,很高兴有机会拜见您,我是z主的虔诚仆人亚伯拉罕伍丁,一个为了把教义宣扬到远方而周游列国经商的海商。我的故乡就在您所说的黑衣大食国首都。”
那名阿拉伯商人居然会说些汉语,没用蒋衮翻译就主动开口问好,只不过话语里带着浓浓的粤语和闽南语交杂的口音。不过钱惟昱转念一想也就明白了其中缘由,这年头的阿拉伯商人都是和南海省份的汉人做生意的多,很少跑到东海来,说话带点广东福建那里的口音也就很正常了。
“您说您是来自巴格达么?”
“喔!万能的z主!尊敬的亲王殿下您是我见过的最了解我们的东方人,您居然知道巴格达……我的祖上确实住在巴格达,至今我家在巴格达城内还有非常大的宅院,不过为了海上行商方便,我如今回国也常常只是在巴士拉港居住,不知道巴士拉能否有幸让您知晓呢。”
“当然,巴士拉嘛,美索不达米亚两河的入海口,波斯湾第一良港对于你们的商人可以跑出那么万里之遥的海路来我们这儿经商,我真是非常敬佩阁下了。”
如果说一开始那个亚伯拉罕伍丁对于钱惟昱只是一种商人对权贵例行公事的尊敬的话,那么在钱惟昱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的表情就只能用震惊来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