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风景线-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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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分钟之后,借着电梯由七楼到底下做了一个垂直运动的启明便变为街上的人了。门口是这些甲虫似的汽车塞满着街道。启明拖着手杖往南便走。
还不到Rush hour的近黄浦滩的街上好像是被买东西的洋夫人们占了去的。她们的高鞋跟,踏着柔软的阳光,使那木砖的铺道上响出一种轻快的声音。一个Blonde①满胸抱着郁金香从花店出来了。疾走来停止在街道旁的汽车吐出一个披着有青草的气味的轻大衣的妇人和她的小女儿来。印度的大汉把短棒一举,于是启明便跟着一堆车马走过了轨道,在转弯处踏进了一家大药房。鼻腔里马上是一顿芳香的大菜。
——先生要什么?
斯拉夫女抬起一个只有嘴唇和眼睛的脸孔来问。
——Sana②你们这儿有吗,德国制的?
——Sana?sana? ……啊,先生是不是要那……
她把以下的几句换做了微笑,瞟了启明一眼便跑到里头去了。
……斯拉夫女倒也不错。她们那像高加索的羊肉炙一样的野味倒是很值得鉴赏的。因为他们的民族比较地慢受机械的洗礼的关系,至少别国人所有那种机械似的冷刻性少一点。离了乡国的他们不是像要使这沙漠似的上海润湿起来一般地在霞飞路一带筑起一个绿洲来了吗?
——是这一种吗,先生?
启明目凝视着玻璃柜里的大小罐瓶,正冥想得出神时忽然鼻尖上来了一个白色的tub①。
——Yes, That’s it!②多少钱呢?
—— 一元好咧。……可是先生,May you have a good time!③
这斯拉夫女倒这样风骚,也许是染着Spring fever④吧!启明一边想着一边便给了钱,走出店门一直往南,径向中国人的商业区去。
只隔两三条的街路便好像跨过了一个大洋一样风景都变换了。从店铺突出来的五花八色的招牌使头上成为危险地带。不曾受过日光的恩惠的店门内又吐出一种令人发冷抖的阴森森的气味。油脂,汗汁和尘埃的混合液由鼻腔直通人们的肺腑。健康是远逃了的。连招买春宫的的口音都含着弄堂里的阿摩尼亚的奇臭。好像沸腾了的一家茶馆张着一个巨大的虎口把那卖笑妇和一切的阴谋,商略,骗计都吸了进去。启明离开了那班游泳着的人群弯入了一条小巷时,忙把一口厌恶的痰吐了出来,不几步便看见头上明明地写着“绿弟”两个字的门灯。不晓得此刻她在不在,他想着便进门去了。
两上钟头之后,启明便做了回家的汽车上的人了。他把倦怠的身体深深地躺在绒的椅垫上,任那车体舒服地摇动着,自己浸在懒惰的波浪里。
“并没有兴趣,”他的思绪是在刚才离开来的绿弟身上。绿弟是前天他在跳舞场里,偶然同他开了口的一个职业女人。那时因为她那对羞怯怯的很容易受惊的眼睛,起初使启明把她当做一个普通的人家人,对她感到着了不少的魅力,但后来虽知道了她的本性,也不晓得是不是因为那红光下的糜糜的乐声诱起了他心里什么回顾的浪漫感情,竟不使他失望,反而使他生起一种荡荡漾漾着的美感。他今天这高兴的一行虽说是被春天的忧郁黏起来的,也就是因为忘不了那时的愉快。但是美丽的思想每遭现实的杀戮。他觉得她们是非从头改造不可的。第一她们对于一切的交接很不简明便捷。她们好像故意拿许多朦胧的人情和仪式来涂上了她们的职业。没有时下的轻快简明性。拿她同那个在药房里碰到的斯拉夫去相比,真是两个时代的产物。所以他要达目的不知道空费了许多无用的套话和感情。事情总没有他所预料那样地简单的。早知道这样倒不如不去的好。可是也好,他随拿出香烟来点了火抽着,回转着念头继续地想:总之,目的是达了的,至少因她得打扫了今天早晨以来屯留在身体里的一些烦郁的情欲。
启明暂时抽着香烟把过去的烦思赶走了。不一会汽车就在他自己门口停止了。他下了车刚踏进内时,恰好也刚回来的妻可琼把两块未干的写生板放在扶梯头急要走上楼去。
——啊,回来了吗?你坐一会儿我换件衣衫就来。
她表示着说不了的亲密,便小孩子般故意乒乓乒乓的走上楼去。
可琼是启明两年前以近似恋爱的感情娶来的。但是娶来之后虽然外面看起来好像感情很融洽,却老是不能合作,两年中他们以双方的理由,以双方的同意离居了两次又结合了两次。小孩当然是没有的。这次虽是第三次的结合,但仍是看不出有久居的可能性。这样说起来好像他们各住在自己的世界里,老不干涉,但这却不是真理。因为他们无论在人前或是在私室,都时常表现着强烈的爱情,做着不绝的爱抚。尤其是启明觉得可琼近来对于自己的殷勤是特别的。她以前很热心弄音乐,启明常看见她和钢琴对坐着翻弄它。但自从她妹妹跟妹妹的爱人,一个新近由法国回来的姓秦的画家,由南方搬到上海来住之后,不晓得是不是因常常的来往,和长长的谈论,竟受了趣味的传染。她也想跟他学起画来了。她的妹妹和妹妹的爱人,这都是可琼自己的嘴里出来的话,其实两个人启明都未曾见过一面。听说她妹妹曾来过他家里两趟,但两趟却巧他不在。只就放在房里梳妆台上的照片判断时,才料得是一个年纪很轻,很像她姊姊而稍比她姊姊深沉一点的,纤细苍白的脸上露着倦怠的魅力的美人儿。
起初启明听见可琼说起她妹妹们来时他是不相信的。因为他从来未曾听见可琼家里人说过有第二个小姐的。但站在那好像同一个模型造出来的很像可琼的那张照片之前,他是不能再怀疑了的。照可琼的话,白然——就是她妹妹——说是她们还在十六七岁的少女时代,爱慕了她们父亲的一个青年秘书,于是不听家人的管束和反对,竟抱着一包学校里的教科书当做行李,同他私自奔到南方去做了夫妻。但是后来不知道是男的弃了她,还是她失了对于男的憧憬,竟另交结了一个广东的豪商的儿子,在那儿过着很适意的生活。可是豪商的儿子照例是不会对于一个女人维持着长久的兴味,于是当他的朋友,就是现在这姓秦的画家,刚从法国回来,第一次去拜访他,而在他的书厅里,由心中的敬意,拿着专家的眼光,称赞说他的新夫人的肢体骨骼是真难得的,是什么法国现画坛的大家德韩氏画中的人物时,便得了女人的同意,恰似拿着秘藏的逸品来酬谢友谊一般地,把白然介绍给了他。
有了这么一个妹妹,所以可琼常说,人们知道她这么一段过去史的,都说她是个可怜的小姐,但白然自己并不觉得自己是可怜的还是什么的。因为这些都是出于她自己的愿意。我妹妹,可琼又说,从小就很聪明,长大了又热情又浪漫。而且很温柔可爱,不像我这样的头脑不清的顽女。她同她现在的人很是热烈地相爱着。她是他的灵感的安琪儿,他的模特儿,他又是她的强力的一切的保护者。旁的人看起来真要羡慕他们啊,我是很疼爱着她的。这就是可琼嘴里总结着她妹妹的一句话,启明自知道了妻子有这么一个有趣的妹妹,就动起一种感情上的exotisme①——因为若从容貌说,她可以说是自己的半妻子,然而事实他却未曾领略过她任何感情还是行动,他很想见她一面;但因事务忙的关系,至今尚未满足渴望。
可琼这一个多月来的午后多半是在这妹妹和那姓秦的画家法租界的画室里过去的。启明虽觉得近来妻子像有点过于放任,但他也管不着她。自己是忙着的,又是有了两次的离居的她。总之她们是姊妹……
启明像担不起过度的疲乏似的坐在沙发上出神,忽想起昨夜未看完的外国小说,于是勉强站起来,上楼,走入寝室要向床头去拿时,恰好刚洗好澡的可琼只穿着件衬衫从浴室出来。
——今天,天气太好啦,我们都到郊外写生去了。你瞧,我的脸和这两只手臂都被太阳晒红了。
——哼,怎么样,画有没有进步点。我看你还是继续去弄弄钢琴的好。
——呃,怎么没有。我觉得我好像对于绘画比对于音乐有才能啊。你可晓得我已经开始画人体了吗?
——谁知道呢,素描学不上两个月就想弄颜料画人体,恐怕颜色的用法都不晓得呢。
——你不要看我不起。秦先生说我的素描已经很准确,明暗也辨得很清楚了呢。
——那倒很好,但恐不久你也要变做很难得的德韩氏的画中人物了呢。
在无意中启明嘴里随滑出了这一句稍带点酸味的话。可琼起初不懂什么意思,但随后便马上发起性子来说:
——你又无端惹人了。要是你不欢喜我,我什么时候都可以走的。
她的眼圈一变红;那只小口儿的上唇便越卷越高起来了。但这么一来启明也不认负了。
——不是我惹人,不是有音乐教师的前例吗?
——音乐教师怎么啦?音乐教师怎么啦?什么前例?我问你,你每晚说上俱乐部去。其实你何曾去过吗?多么好玩的俱乐部,谁知道你们真的在俱乐部,还是假的俱乐部干什么事体呢。女客人多,办公室好热闹吧,但谁晓得是哪一类的女客人。你以为我不晓得吗?我只从你身上每天带回来的香,便什么都可以知道的,人家不是没有眼睛看不出你领襟上的胭脂痕哩!
可琼是发怒了的母豹,靠着伶巧的舌头,把这许多的话一气呵成地讲完了之后,于是便一时喉咙塞了似的伏倒在床上尽力地呜咽起来。
“说谎,简直说谎,哪有这样的话,”启明虽心里有了这么一个反对心理。但当他想到的今天的一时的无聊,却也就不好开口。这么被她一哭起来,觉得老婆倒也是可爱的。尤其她那只穿着一条短的衬衫伏在床上全身发战抽咽着的样子,在他眼里真映得再美丽没有的。他虽有了马上走去紧抱她的冲动,但他累了的四肢却不许他。他把手里的书随便地一抛,便慢慢地踱去坐在床上她的身边,对她说自己的不是,温柔细声地叫她好生地不要再哭。她起初只顾呜咽着不睬,但不一刻便骤雨晴了一般地坐起来拭拭眼泪对他说,
——你并没有什么错,我是故意吓你的。
她真像变了两个人一样地,继着微笑了。
——吓吓也好,不过刚才的话完全是无根的。
启明还不愿认负地说。
——那我知道,何用你说。
她也是简单。
这晚饭后,因要表证两个人的讲和,启明便抱着第百几次的小新婚的感情,勉强着疲乏的身体带她到影戏馆里去。
礼仪和卫生礼仪和卫生(2)
启明守了妻的约,找她和她妹妹们,到笼在绿荫里的法租界的他们的画室去,是隔天的下午办完了公事之后。随着门内的铃声出来的一个丫头,大约是已经受过吩咐的,听说是姚先生便即刻领导了他进去。广大的客厅里,处处都露着一个趣味丰富的艺术家的痕迹。壁上,柱上除了这些大大小小的裸体画,风景画之外还有梅花仙鹿的角,野蛮人的弓箭,番刀,和这好像很宝贵的波斯地毡的破片。沙发近旁蹲着的是一只扁平了的老虎。那面的柱边,利用着半只破旧的长统靴和大钟的发条,和其他不知道出所的错杂的物品齐整地装置在一个柜上的,下面贴着一张白条子,写着“世界之心”,大概是什么表现派的作品吧。启明正在冥想,忽的可琼穿着花花点点地染污了颜色的黄麻衣,微笑着从背后来了。
——来了吗?我们都在等你。他们都在后面,还在工作呢,他赶着制作应展览会的作品。我们就去吧。参观参观不要紧的。是白然做着模特儿。但是静点儿,等他们弄好,我来介绍给你。
于是可琼便领着启明进了一间光亮的画室。画室是向北开窗的。窗和屋顶都用毛玻璃。窗外是小庭园,看得见这些春阳里的五色的草花任蝴蝶儿采取着。
启明一进去,就在这些无秩序地乱放着的缘额,画架,石膏像和许多未完成的作品的混乱中,看见两三个人头向着对面近窗边的坛上挺立着的一个全裸的雪白的女人像。这无疑是白然了。他好像看见了不该看的东西一样,忙把视线收起来。可是那裸体却好像失掉了感觉似的,并不因这新的闯入者而受惊,反而对他抛了无神经的一眼,仍旧不动地继续着她的Pose①。这时当那坐在坛前不远的地方运着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