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火如灯秋似海-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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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灿翻出采访本:“在工地附近卖早餐的一个流动小贩说,看到王海曾在片区派出所附近出现过。”
“派出所?”
“那小贩每天早晨推餐车在环城东路附近绕,说王海在派出所附近买过早餐。”
沈顺清看着陈灿专注的神情,内心叹了口气,揽过他:“这是新发现,不过用处不大。”
陈灿不解。
“我们是记者,不是警察,没有专业的刑侦知识,无法辨别一个路人的话是真是假。把未经判断的言论写在报纸上,是很不负责任的。”
“沈哥的意思是小贩可能撒谎?”陈灿问。
“不是说他撒谎,但有也可能出现错误的记忆,而我们判别不了。”沈顺清拍拍陈灿肩膀:“除非你能调取派出所附近的监控证实王海有出现过,可就算是警察,在没证据的情况下也不能滥用职权。我们现在只是觉得拆迁进展的过于顺利,臆想成分较多,不能以此为方向给人定罪。”
“那怎么办?”
沈顺清想了想:“只能试着撬开王海或者王海身边的人的嘴。咱们是记者,能做的只有不停地从与当事人对话中发现问题,其余的不是咱们的范畴。”
陈灿合上采访本:“沈哥对这事儿不起疑么?”
沈顺清沉默了会儿:“你先查着,我有些别的事儿要先查查看。”
次日,沈顺清请了公休,拎着两盒林城特级绿茶飞往G市。
赵博文的老校友姓薛,如今是G大的名誉教授。
“现在已经鲜少有人问起曲家了。”薛教授身着藏蓝色唐装,端坐在红木桌前,举止间透着一股斯文气:“沈先生可是曲家什么人?”
“曾是邻居,曲叔叔和夫人以前就住我家隔壁,我自幼和他家孩子感情甚好。”沈顺清恭敬答道。
薛教授轻轻抖着茶桶,几缕墨绿的叶儿落入壶中:“确实听说曲墨儒在林城寻得姻缘,后来好像是出了事儿,带着孩子回来了。”
沈顺清讲起往事,又说起曲霆成了昌盛副总,回到林城。
薛教授细细听着,手上的动作慢了下来:“那孩子现在可好?”
沈顺清思忖半晌,若说不好,可人如今西装笔挺人模人样;若说好,又与当年柔和模样相去甚远。他想了想,缓缓开口:“就是不知道算不算好,我才来的。”
一番高冲低斟,蒸汽伴着茶香袅袅升起,薛教授用杯盖轻轻刮去碗口的泡沫,将茶置于沈顺清面前:“喝吧。”
“喝完后,你跟我来。”薛教授意味深长的说。
与林城的秋风萧瑟不同, G市的空气闷热潮湿,即便是深秋,放眼看去也是满城郁郁葱葱的绿。沈顺清跟着薛教授从大榕树遮蔽半边天的老街里穿过,弯弯绕绕,最后停在一家古色古香的酒楼前,匾额上“晏府酒楼”四个鎏金大字刚劲有力。
酒楼生意红火,披花衬衫趿着拖鞋的客人或高谈阔论大谈天下形势、或插科打诨逗得满桌哄堂大笑。薛教授走到大堂前询问:“晏老板在么?”
服务员见薛教授气质清贵,礼貌回应说老板还没来。
“这样吧,劳烦你们帮忙联系一下晏老板,就说旧友薛平之想和他聚聚,问他能否赏脸。”薛教授大方道:“我带这位朋友先逛逛,如果晏老板有空就一起吃个晚饭。我们晚点儿再过来。”
出了酒楼,薛教授在门口驻足片刻,突然问:“你可知曲家曾是开书院的?”
沈顺清摇头:“只听曲叔叔说过是书香世家。”
薛教授叹气:“这里原来就是曲家书院,后来曲家难以为继,把它卖给了一位姓晏的商人,成了现在的晏府酒楼。”
沈顺清心一沉,回头望去,牌匾上的题字像是狰狞的爪牙,从阁楼上杀气腾腾的俯冲过来。
“先跟我来吧。”薛教授轻轻拍了拍他肩膀。
沿着老街又穿过几道巷子,突然绕进一座大学学府。青春洋溢的学生笑着和薛教授打招呼,薛教授挥挥手,把人带到了图书馆前。
“曲家书院卖了后,藏书都捐给了G大图书馆,不过现在混在一起也分不清哪些书是曲家的了。”薛教授绕过层层书柜,走进一间报刊室,按着年份仔细查找。“曲家当年的报道……还是我写的,也算和曲家有些渊源。”
年代久远的报刊被装订成册,封面用黄褐色的牛皮纸覆盖着,三股细线从锥眼缠绕成结,一册足有好几斤重,有的边角已经残破不堪。
薛教授从堆得足足半米高的报纸中抽出一摞,潮气和腐味扑面而来,呛得两人连咳了好几声。
“就是这篇。”薛教授摊开报纸,指着右下角的一篇报道:“曲家的衰败要从这个人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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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上是一篇不足千字的报道,配着一张黑白照片,标题还保留着当年一板一眼的风格——“瘾君子失智砍死双亲 警民联手将其制服”。
“这人名叫曲墨林,是曲家二儿子,曲墨儒的弟弟。”薛教授将报纸推到沈顺清面前:“你先看看吧。”
沈顺清看了眼报纸右上角的日期,是12年前,应是曲墨儒回G市一年后。
与现在哗众取宠的三流网站不同,当年的报道文法讲究,通篇只讲案情本身:嫌疑人曲某某吸食麻果过量产生幻觉,拿刀砍伤双亲,后得邻里报警,警方将其制服。
“曲家的事,我也是在采访中慢慢拼凑出来的。很多来源于当时警方的笔录,多半是曲墨儒向警方说的。”薛教授说。
“曲家家教严明,当年曲墨儒为娶娇妻不惜与父母决裂,两老发誓再不让曲墨儒进家门。后来曲墨儒带着孩子回家,老人拂不下面子,将人赶出家门,幸好得到曲墨儒的亲弟曲墨林收留,暂住在弟弟家,才有了落脚之处。”
薛教授指着黑白照片上的人,相片中骨瘦如柴的中年男子被一群民警压制住,眼睛处被打上了黑眶马赛克,看不清模样。
“曲墨林平日在书院带学生,是外人眼中的完美后人,也是在他的劝说下,两老态度才缓和些。渐渐地,当曲墨林回家看望老人,曲墨儒也能趁机带着孩子进家门,三代同堂吃顿饭。”
“后面便是新闻里写的事了。”薛教授走到饮水机旁倒了小半杯水,啜了一口,又为沈顺清端了一杯:“曲墨林平日看似乖顺,私下早就染上毒瘾。后来在一次家庭聚餐时,毒瘾发作产生幻觉,砍杀了两位老人。”
沈顺清接过水杯,道了声谢,又将文章通读一遍,见所写和薛教授讲的差不多,只有文末一句:“也许两位老人生前做梦都不曾想到,他们会惨死在小儿子的屠刀之下”触目惊心。
“曲叔叔逃过一劫?”沈顺清问。
“不,他差点惨死。”薛教授说:“根据曲墨儒的笔录,当时曲墨林毒瘾发作神志不清,砍伤双亲后,持刀向他逼来。”
薛教授顿了顿,沈顺清心都提到嗓子眼,手心沁出汗来。
“这时曲家孙子刚好放学回家,在曲墨林挥刀的瞬间替父挡了一刀。”薛教授说:“所以曲墨儒能死里逃生多亏他儿子。但当时这孩子还是未成年人,考虑到他今后的生活,我没有写进去。”
沈顺清双脚微微发颤:“后来呢?”
“后来警察赶到,曲家老人失血过多死亡,曲墨林被判死刑,曲家孙子被送入院……”话说一半,薛教授像想到什么似的突然问:“对了,曲家那小子叫啥来着?”
“曲……曲听秋。”沈顺清在曲听秋和曲霆间斟酌片刻,选了前者。
“倒是和他爸一样是个秀气名字。”薛教授说:“听说当时被砍了好长一刀,都说活不过来了,可能那小子生性顽强吧。”
天色暗了下来,黑色夜幕仿佛要坠落,人群陆续散去,偌大的图书室霎时变得空荡冷清。
“走吧,后面的事,晏老板比较清楚。”薛教授说。
回到晏府酒楼,晏老板已经在大厅里等候,见到薛教授赶紧迎上去,笑意盈盈地把人带进雅间。
晏老板体形富态,说话也爽快,听到曲家二字时先是愣了下:“曲家啊,确实好久没听人提起过,都快想不起来了……”而后又遗憾道:“曲家后人应该也都死了十多年了吧……”
“曲家孙子还活着。”沈顺清脱口而出。
晏老板一怔,没在意沈顺清的无礼,慢悠悠地说:“活着好,活着就好啊。”
“听说曲家要卖书院,我便去看了下,那时都做好花大价钱的心理准备了,可曲墨儒价格开得并不高,问了才知急需钱安排两老后事,外加照顾重伤的儿子。据说他那弟弟因为吸毒在外面还有欠债。”
晏老板叹气:“那时的曲墨儒已经消瘦得不成人形,说话唯唯诺诺,我把钱交给他时,他还不停地说谢谢……”
菜陆续上齐,晏老板示意边吃边说:“后来我就着手酒店改造的事情,鲜少和他打交道,听说是在医院附近租了间屋子暂住。”
沈顺清望着一桌子佳肴,毫无胃口:“然后呢?”
“再后来就是半年后了,那时候我的酒店都快开张了。听说曲家孙子身体渐渐恢复,可曲墨儒突然自杀了。”晏老板盛了碗虫草花炖鸡汤推到薛教授面前:“这事儿也上过报纸,薛教授应该有印象。”
“确实有这回事。”薛教授说:“据说还是那孩子报的警。”
沈顺清只觉得耳朵里呲的一声,如同被尖针挑破耳膜,疼得刺骨。
“可怜了那孩子,用自己大半条命换回父亲的命,结果曲墨儒就这么又给扔了。”薛教授叹气:“妻子身亡、父母惨死、弟弟判刑,兴许是撑不住了吧。”
“要我说还是懦弱了点。就算心灰意冷,也要为孩子考虑啊,孩子还未成年呢。”晏老板忿忿的说。
“谁知道呢,人都去了。”薛教授夹起一块马蹄糕放到沈顺清碗中:“尝尝,晏老板的马蹄糕是出了名的。”
“哦,谢谢。”沈顺清从迸裂的头痛中清醒过来,忙问:“那曲听……曲家孙子呢?”
薛教授和晏老板同时放下筷子,互看一眼,面露难色。
“那孩子……失踪了。”
沈顺清手一抖,碟子摔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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服务员细心地清扫碎片,又添了新的碗筷。沈顺清尴尬地站着,连说对不起。
晏老板念着“碎碎平安”贴心地解围,薛教授像是能体会沈顺清的慌乱,宽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那孩子后来就失踪了,学校委托媒体找过,警察也找过,没找着。”薛教授叹气:“毕竟那个年代互联网、监控都不发达,找人难呐。”
晏老板接着说:“我还以为曲家后人都不在了,没想到还活着。”
说完又问曲家孙子现在何处,沈顺清便把在林城遇到曲霆的事情说了。
“想不到是进了昌盛……”听完,晏老板神色复杂、欲言又止。
沈顺清为人精明,一眼就看出话中有话,还来不及问,薛教授便摆了摆手:“沈记者,我知道你关心友人,但有些事我要先查查看,你那儿可有曲家孙子的照片?”
“有的,有的。”沈顺清连忙把手机里的照片翻出。薛教授眯起眼瞧了两眼,又说:“我查查看,先吃饭吧。”
一顿饭吃得食不甘味,薛教授和晏老板此后的交谈丝毫没有进入沈顺清耳中。他总觉得头阴喳喳的疼,像是有细小的蚊虫钻进耳蜗,用尖锐的嘴在脑袋里一针一针的扎着。
饭后,沈顺清陪着薛教授慢悠悠地往回走,与其说是他陪着薛教授,倒不如说是薛教授一路护着他。毕竟沈顺清面色苍白,脚步虚浮,几次险些撞在树上。
“沈记者,你也辛苦一天了,早点回去休息吧。”薛教授体贴地说。
沈顺清茫然地点点头,目送薛教授进屋。
回到酒店,他疲惫地躺下,脑海里窜出无数个血腥、混乱的画面。
癫狂的亲人、挥舞的刀、殷红的血、冰冷的尸体、一拥而上的警察……画面杂乱无章的叠在一起,像一部撕心裂肺的哑剧。
酒店的空调阴冷的吹着,带着嘎嘎的机械响声。
是夜,他迷迷糊糊地,像是游走在泥土未干的田埂上……
一个野娃子呆头呆脑地跟在他身后。
他听到同龄的小伙伴在唤他,加快脚步向前奔跑。野娃子慌了,磕磕绊绊地追,用极小的声音叫着“沈哥哥,沈哥哥……”
他头也不回的跑,直到身后的小人儿被远远甩开,消失在画面中。
霎时间——
空气静止了,时间也停滞了。
小伙伴们不见了,野娃子也不见了,没有声音、没有气息、只有他在原地转着,对着无边空旷。
渐渐地,断断续续的啼哭声从远处传来,先是小声的抽噎,不一会儿又变成长嚎, 宛如幼狼嘶吼,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近,泰山压顶般的袭来,像是要把他五脏六腑都震裂。
他四处寻找声音的来源,疯狂地朝某个方向跑去,直到看到一个幼小的身影,像是陷在沼泽里,半截身子露在外,双脚嵌入泥里缓缓下沉,双眼瞪如铜铃,只有嘴唇轻轻蠕动,发出短促的音节:“沈哥哥……沈哥哥……”
沈顺清朝他扑过去,可那身影宛如雕像僵直着,一动不动,无论他怎么竭力伸手都够不着。
他精疲力尽地跪在地上,眼前沼泽突然滚滚沸腾,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