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子说-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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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海林每年都回老家过年,虽然次次年三十儿回来,初一下午就回去,满打满算连二十四小时都待不了,但这么多年,光是从车窗户里往外看,大体也能估摸出这镇上最繁华的地方集中在哪一片儿。
清乡一中虽然在宋海林心里是破学校,但不得不说,它位于全镇的中心位置,已经算是整个镇上最气派的建筑物了。
顺着学校的墙根儿走上那么一百米,拐个弯儿就是镇上的商业主干道,说白了,也就是柏油路两边一溜小商店,卖什么的都有。一到赶集的日子,这里就聚集了各村的人,远的近的都来,从集市上买点米买点菜,心情好了,指不定会从旁边商店里买点新衣服。
当然,平常日子里,这条道儿上挺冷清。
宋海林在街上溜达着找电话的时候正巧就是个平常日子。
整条街一点都不杂乱,站在路口一直看到那头儿都一目了然。他略微扫了几眼,凭着记忆往前找小报亭。
刚看见一扇玻璃上贴了红色的“公用电话”四个字儿,他还没来得及迈步过去,就见苏慎划着轮椅从前边的小路里拐了出来,背对着他划了几步,进了一家熟食店。
他抬手看了一眼手表,的确到了上课时间。
看来逃课的不止他一个。
那家熟食店挂着个绿色的牌子,可能有些年头了,有一半防水布都耷拉了下来,只剩着一个生锈的铁架子屹立不倒,上边的锈在太阳底下甚至还熠熠生着辉。
旁边竖了一个小牌子,兼着是个小快递点儿。
宋海林在门口张望了一会儿,苏慎在刚进门的一个纸箱子旁边停住,弯下腰往里边放了一小碗牛奶。没一会儿,纸箱子边缘探出了一只小奶猫的脑袋。
苏慎迎着小奶猫打了一个喷嚏,缓过来之后抽了抽鼻子,回头看了一眼。
还是那条冷清的街,盖着一层薄土的柏油路上偶尔路过几个烟头,被风卷着转圈走。
门外没人。
宋海林这时候已经进了旁边的那家写着“公用电话”的小彩票站,花了仅剩的两块钱给远在城里的发小儿潘世呈打电话。
潘世呈打从光屁股开始就和宋海林混迹在一个沙坑里堆沙子,可人和人就是有差距,俩人上学期间一起逃课一起惹事儿一起上课玩手机,甚至潘世呈闹腾起来比宋海林还没数,到最后考试,小潘同学次次第一,小宋次次垫底儿。
为此,宋海林没少挨骂。
关于潘世呈的超常的学习能力,宋海林比较乐意归结于基因,小潘爸妈都是科学院扛把子,叔叔一家人都是语言学教授,一大家子高知分子,他们宋家一家子公检法,这在古代就是书生和兵的区别,他在学业上靠着兵的基因和学霸基因硬碰硬那不就是找死么。
电话接通之后,潘世呈那边的声音像是刚睡醒,半死不活地“喂”了一声儿。
“是我,宋海林。”宋海林说。
“大林?”潘世呈的声音突然抬高,宋海林这边这个质量不怎么好的座机听筒被震得出现了一阵杂音。
宋海林还没来得及说话,潘世呈那边就穿来了一个女声,“潘世呈!干嘛呢你!你给我站起来。”
听声音,应该是英语老师。
然后就是慢腾腾的椅子移动的声音。
显然,他懒洋洋的态度更激怒了英语老师,她跺了一下脚,一指门外,“你给我出去站着去!别仗着你成绩好就无法无天。”
估计小潘还没从宋海林的电话里回过神儿,木呆呆地就朝门外走,在这生死关头,他多少还残存的理智让他缩了缩校服袖子,手机顺势滑了进去,堪堪保全了他和宋海林这通价值两块钱大洋的电话。
“你脑子到底什么构造啊你上着课给我打电话,英语课诶!Lady吴本来就对我有意见。”潘世呈趁机溜进了厕所继续打电话。
“你少来,上着课睡觉你还有理了……”宋海林刚说完这句话就赶紧断了吵嘴的环节,“先说正事儿,我这用仅有的两块钱给你打电话呢。”
潘世呈打了个哈欠,“你私房钱呢?被流放之前我不都提醒你了么,把钱给好好藏起来,不是让你藏内裤里来着吗?”
“可去你的馊主意吧,临来我爸快把我扒光了都,”宋海林说,“估计我吞胃里他都能给我掏出来,在他眼皮子底下,我藏个钱都快赶上藏毒了。”
说完着句话,一边就着黄瓜蘸酱吃馒头的老板娘瞥了他一眼。
潘世呈没良心地嘿嘿一笑,“宋局长真威武,不然我打小儿就怕他呢——怎么着,乡下的天蓝吧空气好吧雾霾少吧?”
“你他妈快别臭贫了,”宋海林不耐烦地制止了他继续问下去的叠字儿,“跟你交代正事儿,全国联赛这不就快了么,我那些队友都已经快一个星期没我信儿了,你一会儿上我账号给我应付着。”
“你可别说那边连个网吧都找不到。”
“甭说网吧了,连根网线儿都够呛有。”进了这一片儿,他都得怀疑一下是不是二十一世纪。
潘世呈又打了一个哈欠,“这阵儿不是新出了4S么,我妈给我换了块儿,赶明儿我把我那个旧手机给你寄过去。”
成绩好果然待遇就不一样,人家在那边4S,他只能在这边“死啊死”,宋海林磨了磨牙,说:“你他妈再打哈欠厕所里那点儿养料就全被你吸肺里了。”
“你这人怎么还不知好歹呢,老子给你寄手机你就可劲儿埋汰我是吧?”潘世呈看得透透的,“少年郎,你这是嫉妒。”
“嫉妒使我双目失明,嫉妒使我恩将仇报,”宋海林冷笑了一声儿,提起了要求,“智能机你自己留着吧,没钱包流量,你给我弄个老年机能打电话就成。”
潘世呈应了一声儿,眼看又要张嘴充分吸取厕所漂浮在空气里的养料,宋海林眼疾手快挂了电话。
挂断之后才想起来没把地址告诉他。
老板娘吧唧着嘴啃黄瓜,咬一口蘸一下豆瓣儿酱,再吃一口馒头。宋海林皱了一下眉头,按他的想法,黄瓜是甜调儿的酱是咸调儿的,配在一起不伦不类的。
直到他出门,老板娘都在一停不停地啃黄瓜。
在门口站了一会儿,他找了个没风的地方蹲着发了会儿呆,想掏根烟,一摸口袋才发现没有。
天是挺蓝。
就是憋得慌。
山路把这个小乡镇彻底隔绝了似的,不光是现代文明,人本身也被捆在了这里。被绑住的人挣扎着往外冲,但能冲出去的只是少数。
即便冲出去了,又能怎样呢?自由?
做梦。
自由,从来都是一个伪命题。
真正意义上来看,哪有出去这个概念呢?地球,就是一个大监狱,没有谁能逃过这个三维的陷阱。
人类更像是蜗居在监狱一角的真菌群,监狱的门缝儿够大,至少对真菌来说已经够了,可悲的不是出不去,而是可以出去,却根本走不到那个边儿。
甚至,根本没意识到这是囚禁。
第3章 第三章
田喆家的肉食店全名儿“喆喆肉食店”,照他妈的话来说,加在一起四个吉,保准大吉大利、生意兴隆。
这十好几年里喆喆肉食店确实也一直在清水乡的主干道上屹立不倒,年前田家爸爸还瞅准时机承包了镇上的快递点儿,愣是赶上了一拨不大不小的变革,生意可谓是红红火火。
还真应了“吉吉吉吉”的名字。
只是那块儿招牌就没这么好的运气了,多年的风霜雨打正好把“喆喆”这四个吉给掀了下来,堪堪还露着“肉食店”三个字儿。
苏慎进门时,轮椅在门槛儿那里弄出了不大不小的动静儿,田喆从一堆半人高的快递箱子中间抬了头,边码着箱子边说:“稍微等我会儿。”
肉食店里混着生肉的油脂味儿和熟肉的调料味儿,硬生生的有点刺鼻,可是现在又添了些快递盒子上胶带的化学味儿和快递纸的油墨味儿,竟然把原先的味道中和得轻柔了不少。
门放着一个开口的纸箱子,里边窝了一只黄黑花纹的小奶猫,苏慎捡来有一个月了,不过他一直都怕猫啊狗啊这些长毛的东西,就只能放在田喆这儿养着。
田喆对这只小猫还挺上心,把纸箱子布置得舒舒服服的,还专门买了牛奶。
“你给它起个名字呗?总不能成天那只猫那只猫的叫。”田喆在快递箱子上用签字笔挨个标着号,边标边说。
“叫……”苏慎用手指头敲了几下轮椅扶手,“狗蛋儿?”
田喆沉默了一会儿,“我真替你孩子的名儿担心,你以后要是生孩子……”
还没说完他就自己住了嘴,专心码着箱子排号。
苏慎勾着嘴角不冷不热地笑了一声儿。
田喆把最后一个号码写好,过来拍了拍苏慎的轮椅背,推着他往屋里走,边走边问:“怎么没上课?”
苏慎没说话。
田喆也没再问下去,他进屋翻了翻座机旁边的一摞纸,边翻边和苏慎说:“前几天有人打听你们家来着。”
“我知道,你不是和我说过了么……”
苏慎话音刚落下,田喆就转过脸一脸严肃地看着他,摇了摇头,“不是原先那个人。”
苏慎轻轻皱了皱眉。
“那人听口音不是本地的,挺好认,我给你留意着就成。”田喆终于把要找的那张纸翻了出来,往苏慎脸前边一递,“原先打听你的那个小子说是想和你聊聊,这是他的电话。”
“不聊。”苏慎瞥都没瞥那张纸一眼。
田喆叹了口气,把刚翻出来的拿张纸又扔在了原先的乱纸堆里,“行吧,啥时候你想聊了就跟我说。”
说实话,从那人出现之后,苏慎心里一直都不踏实,这么些年,他好不容易接受了自己的现状,冷不丁有一个人跳出来说大概你这些年受的都是原本不该的,放在谁身上也不愿意去一探究竟。
不管探出来真相到底是什么,都不会好受。
这就好比一个瞎子突然被告知,你其实不是天生瞎,是有人使坏在你眼前边儿遮了一块儿黑布。瞎子心里正又喜又怒呢,那人又说,可是年岁太久了,你眼睛上的布摘不下来了,你还是得瞎一辈子,而且也不知道坏人具体是谁,就知道有这么个坏人。
这不找膈应么。
田喆扔了好几包糖在苏慎的腿上,苏慎撕开一包,从里边拿了两块儿,他冲着田喆挥了挥,田喆一脸生嚼了一吨柠檬的表情赶紧摆手,“你自个儿留着吃吧。”
“我就是客气客气。”苏慎斜了他一眼,把糖纸撕开放进了嘴里。
苏慎在手里搓了几下糖纸,类似自言自语似的慢慢说:“这几天老是做梦,隐隐约约梦见的那些事儿也不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你说,我六岁以前的事儿怎么就能不记得了呢?”
“甭胡思乱想了你,小孩儿没几个记事儿的,甭说六岁了,我小学五六年级的事儿都不记得,你们这些写小说的就是想象力太丰富了,”田喆舔了一下嘴角的干皮儿,强行转移话题,“最近有没有发表文章?之前那几本杂志我都看好几遍了,现在上厕所忒无聊。”
他笑了一声儿,“合着那些杂志你次次要来都是上厕所使的?”
“什么叫使啊,我又不用它擦屁股,我那是厕所读物懂么。”
他说完这句话之后,苏慎没有接话,两个人短暂地安静了一下,弄得气氛有点微妙。苏慎手里动作不停,糖纸沙沙地响着独特的塑料声儿。
苏慎心情不好的时候喜欢一个人待着,说实话,教室那种沉闷四十五分钟大爆发十分钟的环境让他难受,干脆一个下午都待在了田喆家的肉食店里。
没什么事儿可干,就算逃课离了学校也是铺了一桌子试卷做。
田喆在看店的空当儿里端着保温杯像领导视察似的围着苏慎参观,好像看见了一个珍稀动物。实际上苏慎虽然成绩好,但精力很不容易集中,稍微有点打扰就走神儿,田喆来来回回好几趟,他静不下心来,连一个数学大题都没做出来。
“我长了五条腿吗?”苏慎烦躁地用笔尖敲了敲桌子。
“没,”田喆咧着嘴笑,“我就是没见过正常人专门逃课出来做卷子。”
“认识这么多年了,我可从来没说过我是正常人吧。”
“以前没觉得是这种档次的不正常,还以为就是一般不正常呢。”田喆瞥了一眼桌子上扔得七七八八的糖纸,爱吃这种糖的人估计还真是正常不到哪儿去。
和他说了几句话,彻底没了做题的状态,苏慎看了看时间,差不多也该放学了,现在回学校拿书包正好。
他把剩下的糖全合着装进了一个袋子里,朝田喆摆摆手,“我得回去了。”
说完也没等田喆回话就划着往外走。
“等等!”田喆喊了一声儿,着急忙慌地从冰箱里拿了一袋儿装好的肉追上他,“先说好啊,这肉是孝敬奶奶的。”
苏慎从来就没有和别人让过来让过去推辞的习惯,就算田喆不说,他顶多也就拒绝一句,第二句都懒得说。他接过来说:“知道了。”
田喆这才朝他挥了挥手。
苏慎一路上还是蔫儿着,那个梦在他脑子里挥之不去。
他梦见,他跪在地上,双膝着地挪腾,因为这样走不快,只能手脚并用,浑身都是土粒儿。
不能理解。
他下意识碰了碰自己的腿。
一点印象都没有,关于他小时候的生活,只能从照片儿上看,他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