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袖-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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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万岁隆恩。」丁玄只得接受,刘欣叹道:
「子曰:『材难!不其然与?』越是有用之材,就越藏贤,让野心勃勃者称心!」
丁玄考虑了一下,大著胆子奏道:「禀皇上,臣闻『治大国如烹小鲜』,又闻:『逆尊卑之序,乱阴阳之道,而害及王者,其国极危。』臣鄙陋所见,我圣朝之危明矣。」
「你认为该怎麽做才是不逆尊卑,不乱阴阳?」刘欣冷笑著问。
丁玄不语,刘欣淡淡地命他退下之後,颓然倒入座中。宋弘心痛地看著皇上消沉的表情,宛如被遗弃般黯澹。
「万岁?」宋弘轻声问道:「是否要召见董侍中?」
刘欣摇摇头,声音有点乾涩,像是自言自语般问:「为什麽世人……都厌恶朕和圣卿在一起?」
宋弘无法回答,刘欣长长太息,亦不能稍解郁结。喜欢圣卿有何不对?不曾喜欢过谁,曾经看过有倾国之价的赵飞燕姐妹,也不觉得哪里动人;然而,清凉殿,阶廊边,高高下下的馆阁,锦锦绣绣的丘壑,在那个人影下,都黯然失色。乍见董贤的震憾,至今未减。除了圣卿,每一个人的脸孔都好模糊……
一怒之下,诏董玲入宫,以为圣卿会屈服,现在後悔已太迟了。必须对圣卿有所交代,就把董玲当作另一个圣卿吧!刘欣硬著头皮,下令摆驾。
未央宫和左署所隔的上林苑,疏落有致的林木间,苍郁的光影洒在河面上,在桥上发呆的董贤,竟没有勇气到妹妹的宫殿去探望,不知道该怎麽办地困在此处。
自己有皇上保护,妹妹却要直接面对傅太后一党,而且皇上也不会对妹妹真心,一思及此,董贤茫然得全身无力。为何把她牵扯进来?羞耻的自己,又要如何面对她?远方站在桥端的侍从们一动也不动,董贤只想对他们大叫:你们不是都知道佞幸祸国吗?不是都恨著我、瞧不起我吗?为何不杀了我呢?只要一支冷箭,一切就结束了。和诩一起离开世间,这个不容我们这种人的世间!
河面映著董贤的容貌,波光粼粼,宛如一朵依偎著水面微颤的青莲。一颗泪珠,悄然溅碎了花影。
董贤偷偷抬手抹去眼泪,回头道:
「回宫吧!董昭仪那里……不去了。」
辇驾中,刘欣的胸口不知为何隐隐惊悸著,好几次要下令返驾,硬生生忍住。病不会在此时发作吧?四肢无力,心惊胆颤之感越来越强烈,侍从在驾旁的宋弘一转头,被刘欣苍白的脸色吓住了。
刘欣几乎无力坐正,缓缓抬手:「止……止驾!」
宋弘停了仪杖,掀起御帘探视,刘欣软倚在座中,手心冰冷,宋弘正要下令返驾,刘欣与宋弘握著的手紧了一紧,轻摇了一下头。
「皇上病势……」
「不是病,」刘欣语气虚浮,强撑出自嘲的笑,「这不是病,朕知道……」差点从车中倒出来,及时被扶住,才发觉万岁全身都在微微颤抖。
羽林军来报,高安侯失神落魄,在前面的翟池徘徊。
御驾才到翟池园外围,刘欣便望见那熟悉的人影,无可取代的人影……
董贤全然空白的心,突然醒来,望著刘欣。
为何心底激动?两人只是凝视著彼此,说不出任何话来。刘欣的心中出现强烈的声音:不能到董昭仪那里,那好像乱仑,做不出这样的事!
董贤的眼前一阵晕白,是皇上,自己恨著的皇上,夺去自己平静的生活,百般强迫自己的霸道的皇上,可是……为何见到他,竟有一种安全感?
刘欣亲自下辇,扶起跪拜见驾的董贤,柔声问:「怎麽了?」
董贤再也不能克制,投向刘欣怀中,抽泣了起来,这个人,终究只有这个人,是和自己一样的人啊……
圣卿的泪水湿透了自己的衣袖,刘欣抱住他,怜惜地抚著他的头发。
「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呀,侯爷。」无人的书室内,息夫躬和傅晏共据一几,几近耳语,「奠下傅姓的权威,非如此不可。」
「对於匈奴,老朽并不了解……」
「朝中又有谁了解了?皇上一意孤行,出了个朝臣都不会的大题目,建立威信的用意再明显不过。」息夫躬以指策划著,「如果漂亮地利用匈奴,立下大功,什麽职位弄不到?我们不必像淮阴侯一样建立不赏之功,只要做到卫青的程度就够了。」
「息夫老弟,这可难得很哪!皇上从不给外戚政权,更别说是兵权。即使有兵,老朽我,也是不会带的。」傅晏苦笑,这一点自知之明还算有。
「政权不是娘胎里带出来的,再说张良也不上阵呀!」息夫躬从容地笑。
「难道……老弟你有什麽妙策?」
「妙策不敢当,只是想为汉室解决一个大难题,不能再任由那些脑袋硬得像石头的老臣因循苟且了。」息夫躬展开舆图,「数世以来,朝廷没有任何功业,我辈不起,更待何人?侯爷请看,而今的西北边境,所堪忧虑的戎狄有三:匈奴、乌孙、康居,以匈奴最大。此三国彼此仇视戒备,谁也吞并不了谁。其中匈奴、乌孙都和中国和亲,只有康居不慕华夏,屡次挫辱国使。匈奴事中国至为恭敬,如果看见小小康居对中国的傲慢态度,是否会使匈奴觉得中国没什麽了不起呢?」
「嗯,这是个忧虑。」傅晏捋须道。
「所以,认为匈奴会长久恭顺,是异想天开、执迷不悟!戎狄之邦,是没有道义可言的!」息夫躬以坚定的口吻说道,「如不消灭,终为大患!历代以来只会用兵平定,实不知:不战而屈人之兵方为上兵。如果能用计破坏此处的平衡,使戎狄们自相残杀,侯爷,您看,对於中国是一件好事坏事?」
「唔。」傅晏看著中华版图以外的那三方毒瘤,慎重地考虑著,如果是三级晋身之阶……
「乌孙和匈奴一直闹得很不愉快,战事一触即发,只要稍微抓住几个实质上的冲突,就可以挑起决战。而孤立的康居要帮谁都可以,最好是不帮,此处霸权一散,大宛必乘势而起,康居只要忙著对付他就行了。」
傅晏连连点头,笑道:「息夫老弟真是画筹策帏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啊!」
「过奖了,全仗侯爷栽培。」息夫躬打蛇随棍上,道:「当今,皇上不得不任用外戚,却不予实权,心意十分明白:皇上自己,有想任用的人。一旦出了变故,恐怕……,这不用晚辈明言了。但是皇上想用的董姓,也是一群无能的人而已。为了确保皇上的信任,晚辈建议侯爷不要攻击董贤……」
傅晏没有表情地聆听,女儿贵为皇后,皇上却专幸董贤,使自己的立场十分难堪,对傅家而言,董贤是头号敌人,息夫躬竟如此建议?
「董贤不会有好下场的,朝中名臣自会斗他。咱们袖手旁观,偶尔还帮董贤讲讲话,加深皇上对大臣的痛恨,以及对侯爷您的歉意……」
「是吗?」
「再加上平定边疆的功劳,」息夫躬附耳道:「三公之位,直如探囊取物耳!」
傅晏一拍大腿,和息夫躬一起附掌大笑。
「荒谬!这种阴谋……」左将军公孙禄忍不住低声愤道。
公卿将军们都陷入静默,刘欣看不出他们的心意和想法,大多数的人都不置可否,讪讪之色却是免不了的。只有公孙禄表现出完全反对的态度。息夫躬从容不迫,信心十足地看著众臣。
「皇上,中国一向以威信收伏匈奴,而今使用卑劣的诈术,企图挑起纷争,不是明智的决定。」
息夫躬上前道:「禀皇上,微臣有不同的意见,乞请准予陈述。」
刘欣微微点头:「众卿,边疆之事,宜早引决,若有良策,迳可直言辩论。」
「皇上英明。」息夫躬道,「公孙将军以为这是诈术,难道兵法未云:『兵不厌诈』?历代以来,戎狄之邦并非一厢情愿地顺服於中国,相反的,都是顺服於奇计。孝元皇帝之时,呼韩邪单于和郅支单于争斗,中国协助呼韩邪,使郅支单于不断西逃,当郅支单于要求中国送还质子时,中国慷慨应承,并遣使护送质子。结果,如此威、信之下,郅支斩杀中国使节,背叛。更早之前,小小的莎车,不但不感激中国降尊和亲,反而杀掉中国公主所生的王子。再更早以前,楼兰王安归屡次遮杀中国使节,以威、信顺服西域的中国束手无策,直到傅介子袭斩了安归,才算平定。请问公孙将军,所谓的威、信,何时收伏过戎狄?」
对於有备而来的息夫躬,公孙禄一时无辞以对,怒道:「那些……莎车、楼兰之事,都是发生在匈奴归顺中国之前。莎车、楼兰是屈服於匈奴的压力,才反抗中国,後来匈奴归顺了,就没有那种事情。而且,而且用奸谋起兵之事,武帝出兵马邑,不是也失败了吗?」
「武帝出兵马邑,也是在『匈奴归顺』之前。不过,请问公孙将军:所谓匈奴归顺,是指什麽时候?」
「当然是孝宣皇帝之世,南匈奴呼韩邪大举来降!」
「孝武皇帝之世,国威宣扬,为何匈奴未曾归顺,反而是南北匈奴内斗才来归顺?这说明了什麽?」息夫躬停顿了一下,缓缓道:「所谓『威信』,定义含糊不清,後来的副校尉陈汤联合乌孙、康居贵人,里应外合,而杀了侮辱中国的郅支单于,才算真正的匈奴归顺。那时也才大赦天下、告祠郊庙、群臣上寿、置酒。如此武略,是诈术还是威信?以公孙将军而言,如此立威边疆的谋略,都是诈术吧?」
公孙禄急得满脸通红,又反驳不出任何话来,喘了几口气,才指著息夫躬:「纸上谈兵的你,不曾带过兵,却自以为了解军事,根本是楚之子玉、芈侧!」
说到五经,息夫躬更是如鱼得水,优雅而气定神閒地向皇上一笑,道:「昔周大夫方叔、尹吉甫,为宣王诛玁狁,而百蛮归顺,诗曰:『显允方叔,征伐玁狁,蛮荆来威。』易曰:『有嘉折首,获匪其丑。』以称美诛首恶之人,而今边境首恶,单于之外无他……」
群臣皆已连连点头,公孙禄急忙打断息夫躬的滔滔不绝:「但现前的情况,大不同於往昔。数世以来,匈奴没有冒犯过中国,并且新单于一即位,都向中国报告,往昔的烽火平息。这建立了数代的和平关系太珍贵,怎可随意假定对方居心不轨,而挑起事端?臣禄愿意担保:终臣之身,不会见到匈奴启边境之忧!」
息夫躬冷笑道:「这一种话,吴之伯嚭、楚之靳尚也都说过啊!」
这分明是暗示公孙禄受了匈奴什麽好处,公孙禄通红的脸已涨成紫色,几乎要爆炸,却只能张著口,不干心地瞪著息夫躬。息夫躬续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