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嘉草草-第1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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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濬身体伏得低低的,垂着脑袋任谁也看不清表情。潘纫佩的话他若寻常听见倒也会有些感动,可是想着燕雀湖边那个一脸褶子的妇人——夏氏阿寿比潘纫佩还小上几岁,却被艰难的生活和无尽的怀念折磨得苍老憔悴。那日他逃也似的回了王府,可是亲娘的那张脸却噩梦般一直在夜晚出现。他恨身边这个女人,她假借“母亲”之名,只怕也不过是利用他而已!
这时,刘濬听见父亲冷哼的声音,才答话道:“父皇明鉴!儿臣不合依附太子,做下这样悖逆的事情,却并不是出自本心。以后儿臣定当洗心革面,请父皇饶恕儿臣这次吧!”
潘纫佩又悲伤又害怕,膝行到刘濬身边,伏在他的背上哭泣道:“陛下!妾只这一个儿子!他就是妾的命啊!你饶他一次吧!他日后再也不敢了!”
刘濬觉得恶心得难受,又不敢乱动,只好蜷缩着躲避,却不料他越缩紧,潘纫佩越抱他抱得牢。倒是刘义隆,终于生出些不忍来,叹口气道:“这次的事朕压住了,你给朕监视太子,有什么情况立刻来报。若再有勾结巫蛊的事,你就不要想活命了!”
刘义隆怒气冲冲走了,潘纫佩这才略略松了一口气,她捶了刘濬的背两下,怒骂道:“你怎么回事,和刘劭那小杂种走得那么近?我帮你铺了那么好的一条路,你依附他做什么?他当了皇帝,心里头还能有你?”
刘濬不屑与她争辩,一闪身躲开她的拳头,冷冷一笑,起身振衣,便大步流星地离开了。他只能信自己的感觉,余外无人可以笃信——包括这所谓的“亲娘”。
摊上这么个不听话的儿子,潘纫佩心里也悲哀。想着好在那时没能及时杀掉谢兰仪,自己还有个出主意的人,她决定忘记自己以前起过的杀念,没事人一样坐着宫中的小车,前往滋畹苑拜访。
谢兰仪木着脸听潘纫佩倒了半天的苦水,临了却在她眼巴巴问计时冷冷淡淡说:“我如今是个在外的妃子,能帮上什么忙?陛下既然对太子起疑,就让他疑好了。太子大逆不道,迟早会叫陛下知道。”
“那我们……”潘纫佩不甘心。
谢兰仪转身道:“我乏了,不敢再留客了。过几日,我便要回义阳了,明儿还要早起收拾东西。”
“你!”潘纫佩见她惫懒的样子,不由怒发冲冠,骂道,“你过河拆桥!”
谢兰仪冷冷回眸问:“听不明白!我过什么河?又拆什么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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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濬和刘劭最相似的地方,就是除了自己谁都不信。潘纫佩的苦口婆心在他心里反而变成了故意作难,陷阱一样让他觉得怖畏。而刘劭,被刘义隆斥责了一番,当面他是免冠连连磕头,但父亲对他的用心良苦,他反而生恨不已。
要把皇座上这个“老不死的”拉下来,不过是逼宫和巫蛊两条路可走。刘劭在郊外偷偷藏着严道育和王鹦鹉,请“天师”做法,早让自己登临皇位。刘濬想着潘淑妃的可恶嘴脸,毫不犹豫地加入了刘劭的行列。
严天师果然有法力,没过几天,太史局报来天相有变:彗星起毕、昴,侵犯太微。紧接着,天气大变,霏霏淫雨夹杂着雪珠子,拉拉杂杂下了半个多月,好容易雪停了,却依然不见太阳,紧跟着竟然冬日响雷,又下冰雹。这些罕见的天相不免让皇帝心里惶惑焦躁,前往郊外祭祀天地。
刘劭奏请加强京师防范,免得贼人借天相作乱。刘义隆想了想,京中他能够笃信的、可以带兵的人实在没有一个人,也只能靠着自己的儿子,于是点头应了,为东宫又加实甲军士一万,虽兵符掌握在自己手里,却也为太子开了新权柄。
郊祀归来,天气略略好转,已经耽搁了行程好些日子的谢兰仪来向刘义隆辞行。
刘义隆有些不舍地望着她,然而自知挽留不住,只好点头道:“好吧。春耕的好粮种我已经叫尚书省下部门备好了,不光义阳,其他几处土地肥沃而遭敌害较重的地方都先赁种,日后秋收再无利收回便是。阿昶那里,你多多教他,勤施善政,才是真仁义贤明。”
谢兰仪抬头望望他,但觉他以往深邃的双眸显出罕见的真诚,带着些细纹的唇角,笑得浅淡而温暖,心不知怎么一酸。“陛下日后,也当多保重身子。”她低了头,掩饰着说,俄而听见刘义隆带着笑意的声音:“嗯。你也是,珍重。”
谢兰仪退出玉烛殿,恰见皇帝的女婿、东阳公主的驸马王僧绰一阵风似的过来。谢兰仪诧异地看了皱紧眉头的王僧绰疾步进殿密奏,而后,听见刚刚还是和风霁月的刘义隆,把殿中的瓷具轰然掀翻的声音。叮呤当啷的瓷片破碎声,尖锐得刺耳。谢兰仪不晓得自己为何心里一悸,回眸望向玉烛殿,而匆匆的步伐不觉已经停了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冥色拂霜
很快,刘义隆的侍宦罗安行色匆匆而出,谢兰仪掠了掠散落在耳边的碎发,心里訇然作响:大约是她一直预计的事发了,她为太子刘劭布下了这么大一个局,在他亲近的人身边安插了那么多愚蠢而狂妄的人,鼓动刘劭不断向着背叛的道路走去,希冀的就是父子相残的这一天——让袁齐妫的儿子失爱于君父,也让刘义隆体验她自己曾经的伤心透骨。
可是真的事到临了,她感觉害怕攫住了自己的心脏。原以为经历了那么多爱恨纠缠,她应该可以笑看刘义隆痛苦万状了,没想到那种同病相怜的心酸彻底覆灭了她自己。
她磕磕巴巴问守殿的小黄门:“可否帮我通报……我想再见一见陛下。”
她才出来,又想进去,小黄门觉得这个女人真是贪心不足。他撇了撇嘴,听见里头又一阵乱响——刘义隆情绪素来克制,怒成这样,谁还肯去触霉头?小黄门摇了摇头,赔笑道:“娘娘见恕。陛下今日情绪,您也是懂的。若是这会儿去触他的霉头……何苦来哉?”
谢兰仪哀告再三,但那小黄门见她不过一个随着儿子之藩的不受宠嫔妃,哪里肯冒风险帮着做事,摇着头就是不应。
阴霾了好一阵的天,又开始下起了小雨,雨中夹杂着雪珠,高空隐隐传来雷鸣声,一声紧跟着一声,使人心惊。谢兰仪倚着宫墙边的柳树,密密的细雨落在她的头发上,始则凝聚着细碎的水珠,继而渐渐渗透下去,那陈郡谢氏一族固有的好乌发,如毡块一般粘腻在头顶上。谢兰仪不觉潮湿,也不觉得寒冷,只是打摆子似的止不住地打颤,她前所未有地翘首遥望着玉烛殿的宫门,希冀着他从里头走出来,她好想与他说句话,虽则现在头脑中还是一片空白,不知见面时又该说什么才好。
但见皇帝笃信的江湛进去了,一会儿徐湛之进去了,门外守着的小黄门如临大敌一般木着脸。晨星甫出时,才远远地看见王僧绰、江湛和徐湛之三个人顶着郁青的眼圈出来,王僧绰似乎在说什么劝解着江、徐二人,而平素关系很好的江、徐二人,今日却乌眼鸡似的互不理睬。
终于,她看见了刘义隆的身影,刚刚换上的浆洗得硬挺的朝服也掩不住他满脸的疲惫。谢兰仪从树下上前了几步,又有些犹豫,又有些迫切,竟然不知是进是退才好。
刘义隆已然注意到她。昨日还是情切切意绵绵的温情,今日突然被一张冷脸替代。刘义隆远远地打量了一会儿谢兰仪,冷冰冰说:“你一夜没回去?”
谢兰仪反倒心里安定了些,点点头道:“是。有几句话,忘了对陛下说。”
刘义隆冷冷一笑:“不用说了,你那点私心,藏起来好些,我对你还能多留存一些好印象。”
“陛下……以为我要说什么?”谢兰仪瞠目结舌。
刘义隆揉了揉眼睛,勾着唇角:“昨日,江湛和徐湛之也撕破了脸。不过是争执如若刘劭废黜,刘濬赐死,新立的太子该从刘铄和刘诞两个里选谁。果然不涉及私利,个个都是道学君子,一涉及私利,还是自家利益为重。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亲,前者是做不到的,后者才是实利所在。”
按顺序,如果长子刘劭和次子刘濬都无缘大宝,就应该轮到三皇子刘骏——但这个从来不是皇帝爱子,直接排除出局;四皇子刘铄是江湛的妹婿,六皇子刘诞是徐湛之的女婿;刘义隆自己喜欢的又是七皇子刘宏——可惜年岁又略小了些。刘义隆瞥着谢兰仪,笑问道:“你觉得刘昶如何?可有君临天下的仪态、命格?”
谢兰仪骤然间心冷如死灰:那些温柔可意儿,不过是他装出来的样子!他心里对她的警觉和不信任,从来没有减少过。亏她还软下了一颗心!
谢兰仪亦勾唇一笑,直视着他:“刘昶一切都好,就是他母亲私心甚重,又是再醮之妇,此二条,决定了他实在没有为人君的命。”她话说完,转身便走,可是步伐越来越迟滞,好容易谢兰仪才明白自己在渴求什么——在渴求他叫住她。
可是等了半天也没有。她忍不住回头,刘义隆玄黑色的朝服,用的是泥金的画边,暗沉沉的颜色浸在雨雪中,连那金色都显得黯然涩滞,他伫立着,遥望着她,却抿紧嘴唇,不出一言来邀回他们之间的感情。谢兰仪扭回头,眼泪才敢恣肆:她不该对他动心,亦不该同情他。滋畹宫里,什么都收拾好了,只欠她一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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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雪越来越大,服侍谢兰仪的宫女文绮再三地劝:“娘娘,不差这两天工夫!等这雪停下来再走吧。不然,道路上泥泞不好走不说,这又冷又湿的也甚是受罪呢!……”
谢兰仪泪光朦胧,道:“泥泞再甚,没有人心肮脏;路上再受罪,也没有这里受罪!……”话没说完,突然看见门口探出一个小脑袋,层层的乌发梳成薄云般的发片,而覆额的刘海下面,露出两只圆滚滚的、惊怯的大眼睛来。
谢兰仪不由咽下了刚刚的话,顿了顿才对那个小女孩柔声道:“英媚,到阿母这里来。”
刘英媚这才小鸟似的飞过来,扑在母亲怀里,把整个脑袋都埋了进去,瓮瓮地说:“阿母……你这就要走了?为什么不多陪我两天呢?”
那个在瓜步行宫表现得异常镇定高贵的小姑娘,其实在母亲面前也还没有长大,她轻轻地摇着身子,说话带着吴侬软调,水做的一般,闻者心都要化了。谢兰仪心酸不已,揽着女儿说:“阿母当然舍不得你,可是……”儿子和女儿,哪个都是她的心尖尖儿,还有刘义恭府里已经出嫁的刘玉秀,她在梦中也常常会看见,可是模模糊糊地从来没有看清楚过。
小公主抬头说:“阿母,你别走吧!我今天好害怕,宫里的人都不对劲。”
“怎么呢?”谢兰仪摸着她的后背问。
刘英媚还是一副惊怯的样子,加着些茫然无措:“我也不知道。今日去显阳殿给淑妃请安,她的模样好可怕,眼睛里都是血丝,瞪得又圆又大,眼皮子一直在抽搐。我说了半天话,她却问:‘你说了什么?’……阿母,她是不是疯了?”
“她……”谢兰仪心道:大约刘义隆打算废太子而赐死刘濬的事也叫她知道了,多年蝇营狗苟的希望全然破灭,就算不是骨肉亲生,也未必没有幻灭感。潘纫佩大约是离发疯不远了。可是,她又陡然惊觉:刘义隆被愤怒冲昏了头脑,废立太子、赐死皇子,这样的大事——君不密则失国,言语不慎,不避近人,乱之所生也!
她犹豫着不知该不该去请求觐见皇帝,一时恨自己的懦弱,一时又恨自己的绝情,怔怔然坐在窗户边,抚着小英媚花瓣般娇嫩的脸蛋,思绪却乱成一团苎麻,剪不断、理还乱。天色渐渐暗了,文绮过来问晚膳用什么,谢兰仪才突然问:“陛下在玉烛殿么?”
“许是在吧?”文绮说,“摒绝一切侍卫宦官,又传的两位大臣议事,说是晚膳都没有用呢。不知是怎么样的大事要这样没日没夜地商议!”
谢兰仪张了张嘴,对文绮说:“我们这里备下的晚膳里,可有些精致些的热汤水?拿个提盒来,我给陛下送过去。”
文绮不由粲然道:“这才对嘛!娘娘不知道,从潘淑妃起,后宫那些娘娘们哪个不是卯足了劲讨陛下的欢心?娘娘和陛下,以奴奴拙眼旁观,实在是灵犀相通得很,若是稍下些功夫,哪里不比那些娘娘们红火?……”
谢兰仪苦笑着听这个小妮子“出谋划策”瞎白话,自己神思不属地整理着提盒。雨雪的天气中,连暗夜都来得格外沉重,压得一地黯沉,连宫中的烛光都被黑暗吞噬得只剩下一点点微芒。
突然,谢兰仪听见一些异样的嘈杂声——晚来宫禁里素来安静祥和,刘义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