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中录-第4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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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你呢?在除掉一个又一个自己过往的旧人、亲人和爱人时,那种冷血狠毒中,又何曾想过今日?黄梓瑕心里这样想着,却无法出口,只能低头站在那里,眼睁睁看着自己额头的一滴汗水落在脚边的青砖地上,久久无法渗进去,留着一个显目的青色痕迹。
王皇后又环顾四周,仿佛自言自语般,说道:“何况,这宫闱中,何来吉祥如意?当年长孙皇后便是死在这立政殿中,这宫里,就算再华美绚丽的地方,又怎么可能没有死过人?”
黄梓瑕盯着脚下又缓缓湮开的一滴汗珠,勉强说:“长孙皇后是一代贤后,得太宗皇帝一世敬爱,皇后必然也能如她一般,永获圣眷。”
“哼……如今说什么都晚了,杨公公。你若当初有现在的一半机灵,你就该知道,有些事情,该说的,不该说的,决定的是你的一条命!”
这一句话在她耳边响起,如同雷霆震怒,让她忽然惊觉。真身,真身,该死的李舒白,原来指的,是这个意思!
她在一瞬间神至心灵,明白过来,立时跪倒在地,向着面前的王皇后重重磕下一个头,说:“求皇后殿下听我一句话,只一句,说完之后,我今日便死在这里,也是心甘情愿!”
王皇后冷笑着,缓缓问:“什么?”
她顾左右而不言。
王皇后缓缓抬手,示意身边人都下去,伺候在外,然后才冷冷地看着她,也不说话。
黄梓瑕又向她深深一拜,然后才抬起头,说:“皇后殿下,奴婢知道自己是必死之人,死在何时何处又有什么区别?只是不知皇后殿下要给我一个什么罪名?”
“需要罪名么?”王皇后冷冷地看着她,轻蔑如俯视一只蝼蚁,“你知道本宫最大的秘密,算不算死罪?”
“自然是死罪。”黄梓瑕恭恭敬敬地说道,仰头看着她,“但如今奴婢有句话想要告诉皇后殿下,或许您听了之后,会觉得此事尚有转圜余地。”
“说。”
黄梓瑕听到自己的心口怦怦跳得厉害,她知道自己的性命就在这一句,但愿李舒白告诉她的,这能有用。
她深吸了一口气,轻声说:“奴婢还记得,三年前我十四岁,第一次受到皇后您的召见,那时您对我说,若我有女儿,或许如你一般大,如你一般可爱。”
王皇后的目光僵在她身上,面色在此时的灯光下变幻不定。静默许久,然后才缓缓问:“你……是三年前那个……”
她俯下身,长跪在王皇后面前:“罪女黄梓瑕,叩见皇后殿下。”
王皇后冷冷地问:“你明知我恶你而要你死,又为何对我自示己短?”
“皇后殿下的秘密,已经得了皇上宽宥,我相信,皇上与皇后感情深笃,回复鹣鲽之情指日可待。而奴婢这个秘密,却是真正关系奴婢生死的大事。奴婢愿意将自己的性命交到皇后殿下手中,以后皇后殿下若担心我会对您不利,只需要轻轻放出一句话,奴婢便有万死之刑,根本不需您亲自动手。”
王皇后沉默不语,端详着她凝重的面容许久,才徐徐站起,走到窗边,凝视着外面微弱的灯火。她的侧面弧线优美,如一朵白色牡丹在暗夜中静静开放的姿态。
黄梓瑕望着她的侧面,心中揣度着她翻面的几率。后背的汗还没有干,冰冷沁进她的肌肤,让她不由自主满身寒意。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听到王皇后的声音,不疾不徐,不轻不重,依然是那种雍容低沉的声音,在殿内响彻:“你是不是以为,把自己的命送到我手上,我就会因觉得你有可用之处,就将之前你冒犯我的事,全部扫去?”
“黄梓瑕不敢!”她仰望着王皇后,恳切地说道,“但我想,皇后殿下定然知道当年太宗皇帝与魏征旧事,武后与上官婉儿之谊。世事变幻,国仇家恨尚且可以变迁,只要我能为您所用,前尘往事又有何关系?”
王皇后缓步走到她面前,垂眼看着跪在地上的她,目光一寸一寸地自她的头上,肩上,腰上滑下,许久许久,这个一直强横的女人,忽然发出轻不可闻的一声叹息,说:“既然如此,你的命,我先握在手中。若你今后不能供我驱驰,我再收不迟。”
“多谢皇后殿下开恩!”黄梓瑕俯头,感觉到自己全身的冷汗已经刺进全身所有的毛孔。但她也不敢擦拭,只能一动不动地低头应道。
王皇后没有理会她,又在她面前站了许久,才低低地说:“黄梓瑕,黄梓瑕……你也算是对我有功了。”
黄梓瑕愕然,睁大眼睛看着她。
“若没有你,或许我一世也不知道雪色的死,更不知道她竟是……死在我的手中。”她咬紧牙关,终于艰难地挤出那几个字,然后,才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若不是你揭露,也许我直到死后,在地下遇见她的时候,才会知道自己如此罪孽深重……到时候,我真不知道自己用什么面目去见她……”
黄梓瑕默然无语,在心里想,然而你又要拿什么面目,去地下见一直敬你如天、爱你如母的锦奴,去见为了报你当年恩而不辞千里奔波、护送故人女儿上京的冯念娘?
“罢了……又算得了什么。”王皇后回身在榻上坐下,扯过一个锦垫靠在窗下,仰头望着窗外耿耿星汉,宫灯光芒已尽,倒悬的银河横亘于太极宫之上,点点星辰如最微小的尘埃,倾泻于天。
黄梓瑕听得她的声音,仿佛从心肺中一字一字挤出来,坚定而冷硬地说道:“既然我能从歌舞伎院中登上大明宫最高处,便能有从冷宫中再度回到大明宫的一日!这大唐,这世上,能击垮我的人,还没出生!”
黄梓瑕跪在她面前,百感交集,一时无言。
而这个强硬的女人,在半残的宫灯之中,在凄清寂静的古宫之中,卧看着窗外的星河,在这一瞬间,抬手捂住了自己的脸,也将一些即将滑落的东西,抹杀在自己的掌中。
宫漏点点滴滴,长夜再长也终将过去,耿耿星河欲曙天。
黄梓瑕默然向她磕了个头,想要起身退出时,却忽然听到王皇后低喑的声音,缓缓传来:“黄梓瑕,你这一生中,曾遇到过让自己觉得不如死掉的绝境吗?”
黄梓瑕应道:“是的……在我的父母家人全部死去,我被指认为凶手,四海缉捕时。但我没有想死,我就算死,也不要带着一个毒害全家的罪名去死!”
“而我却真的曾有过……想要死掉的那一刻。”她静静地卧在锦榻之上,密织辉煌彩绣的七重纱衣覆盖着她的身躯,她淹没在丝与锦的簇拥中,柔软如瀑的黑发宛转垂顺地蜿蜒在她周身。她素净的面容上,满是疲惫与憔悴。
“你……见过雪色吗?她和我长得,是否真的相像?”
作者有话要说:
☆、十八 水佩风裳(四)
黄梓瑕摇头,说:“可惜,我与她前后脚在外教坊擦肩而过,却并未见过她。”
“嗯……我也永远不可能有机会,再看见自己女儿长成的模样了。”她叹了一口气,低低地说,“我最后看见雪色的时候,她刚刚过了五岁生日。那时我二十三岁,原本一直对我说,不介意我歌舞伎出身的敬修——程敬修,是我那时候的丈夫,他说,在这种地方长大,对女儿毕竟不好,要我跟他离开。”
黄梓瑕不知她为什么忽然要对自己说这些。但看周围一片死寂,在这样冷清的宫廷中,长夜漫漫,看不到前路,又看不到去路,她望着面前的王皇后,不觉恻隐地便静听她说下去。
“其实云韶苑虽然是歌舞伎院,但绝非青楼。我们一众姐妹都是以艺养身,自敬自爱。可我与敬修争执几次之后,也只能无奈答应了他,带着女儿随他一路北上,到京城碰运气。因他认为自己一手画技,泱泱长安定然会有人赏识。
“可惜一路上并不太平,兵匪作乱,我多年的积蓄散佚无几。到长安时我们已经囊中羞涩,只能租赁了一间小厢房住下。敬修一开始也出去碰运气,然而他无门无路,谁会帮他引荐?很快他便因处处遭受白眼冷遇,再也不想出门了,只坐在房中唉声叹气。
“在扬州时,敬修风流倜傥,每日只需作画自娱,对我又温柔,所以我们感情是很好的。然而一旦到了长安,贫贱夫妻百事哀,我突然发现了,原来我所找的男人,竟然连生存下去的能力都没有。而那时雪色又生了病,在阴湿寒冷的小厢房中,连敬修给我定情的那支叶脉凝露簪都当掉了。我们饥寒交迫,衣食无着,更别提给女儿治病了……我抱着雪色跑遍了医馆,可因为没有钱,就算跪在医馆门口痛哭哀求,也依然无人理会。敬修赶来拉我回去,骂我丢脸,我只能整夜地抱着女儿,给她擦身子,睁着眼睛听她的呼吸,看着窗外的天色渐渐亮起来……那时,也是这样的长夜,也是这样,似乎一闭上眼,就要留不住眼前一切的绝望……”
即使是十二年前的旧事,她此时说来,依旧是绝望而凛冽,轻易便割开了她的心口最深处。她伏在枕上,睁着一双茫然没有焦距的眼睛,口中的话飘忽而混乱,仿佛不是讲给面前的她听。
“雪色命大,终于熬了下来,可敬修又因为心情郁卒而病倒了。眼看因为交不起房租,我们一家即将被丢出那间破旧厢房,我只能瞒着敬修,一个人到西市找机会。
“我记得非常清楚,那时是寒冬时节,西市的街边,槐树的枯叶一片片落下。有个年纪大约有五六十岁的女人,披着破烂的褐色麻衣,坐在西市的街口乞讨。她抱着一把断漆斑驳的旧琵琶,唱着荒腔走板的一曲《长相守》,嗓音嘶哑。又脏又乱的头发蓬乱地堆在肩上,衬着她肮脏褶皱的一张脸,就像风化的石块上堆满干枯苔藓。可是没办法……她身上的破衣根本遮不住刀子般的寒风,她的手已经冻裂出血口,嘴唇也是干裂乌紫,而那把琵琶的音轴也久已未调,枯弦歪准,哪里还能真的弹出一曲琵琶呢?”
王皇后那双怔楞的眼中,终于缓缓滑落下两行眼泪。她捂着自己的脸,哽咽道:“你不会明白……那时我心里的绝望。那一日,我在那个女人面前站了很久很久。寒冷欲雨的下午,西市寥落无人。我看着她,仿佛看见了三十年后的自己,从一枝灼灼其华的花朵,活成了一团裹着破衣乱絮的污黑糟粕……无依无靠,贫病交加,最后麻木而苍凉地死在街头,无声无息地朽烂了尸骨,没有人知道我曾拥有万人争睹的容貌与才情……”
她长长地,颤抖地深深呼吸着,艰难地说:“就是那一个下午,我抛弃了我所有的天真,明白了所谓的爱情,其实在现实面前,不堪一击。我真正需要的,不是和敬修相依为命,而是——我要活下去,而且我还要活得好好的;永远不要有抱着琵琶在西市乞讨的那一天!”
黄梓瑕默然看着她;并不说话。
“就在那个时候,我遇见了当初和我一起学艺的一个姐妹。她本是那么笨拙的人,长得不好看,琵琶老是弹错,学了三个多月都没有学会一首曲子——可她嫁了一个茶叶商,穿着簇新的锦衣,鬓边大朵的金花,七八只步摇插在头上,一种田舍翁陡富的土气,却比我光鲜一百倍。她坐在马车上叫住街边独行的我,用同情与炫耀的神情,问我怎么沦落成这样了,又问我是不是需要帮忙,给我找个教授琵琶的活儿。
“当时她连车都没有下,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笑,而我依然觉得是自己的幸运,因为我真的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若没有她,我不知道我接下来会走向哪一步。我跟着她去了琅琊王家,只说自己是她的远房亲戚,因为父母双亡所以沦落京城。我的琵琶技艺让众人都叹服,于是就留了下来。我回去收拾了几件衣服,把那个姐妹接济的一点钱交给敬修,说,等发了月银,再送过来。”她的声音幽幽的,轻若不闻,“那个时候,我甚至没有告诉他我要去的是哪里。雪色抱着我的腿大哭,我只能咬牙把她抱起来,交到敬修的怀中,而他只沉默地看着我。我走出了院门,他依然一声不响。我忍不住回头,看一看自己的丈夫和女儿,却只看见敬修抱着雪色坐在床上,夕阳的余光照在他的眼睛上,他那双空洞洞的眼睛一直盯着我,一直盯着我,直到现在,还在我的面前……”
她的声音,终于越来越轻,几若不闻。但她眼中,跳动着一种疯狂的暗火,令人心颤。
黄梓瑕忍不住低声说:“想必您离开雪色的时候,也是十分不舍的。”
“是,但我得过好自己的日子,我顾不上她了。”王皇后的目光看向她,脸颊上带着冷冷的笑意,“我在王家教授琵琶不久,郓王来访,我抱着琵琶出去时,一瞬间看见他的眼睛中,有种东西亮起来。在扬州的时候,很多人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