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中录-第20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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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我皆是不信鬼神之人,只要知道是人动的手脚,便有什么诡异难解的?”黄梓瑕将手按在盒子上,说道:“这符咒的手段看来复杂,但其实只需要十分简单的手法,便可做到。比如说,两张一模一样的符咒,与两个一模一样的盒子。”
说及此处,仿佛捅破了最后一层纱,李舒白顿时明白过来,“唔”了一声,若有所思道:“原来如此!”
“您曾说过,在徐州刚刚得到符咒之后,并未在意,将它随意收藏而已。我想此时必定有人抢在军中报知您母妃死讯之前,在您和他的两张符咒的‘孤’字上同时盖了红圈——因为,要制造一样的笔画,只能以盖章的形式,否则您定会发觉笔画有细微差别。在您第一次发现了符咒的异状之后,对方又安排了刺客行刺,而那人也在另一张符咒之上,圈定了残字——”黄梓瑕手持着那张厚实的符咒,轻轻说道,“周子秦从易氏装裱行的老师傅处得知,书画上常有调和了白醋和茶叶灰的朱墨,茶叶可吸掉醋味,两者又都可以吸色,这样调和出来的朱墨,放置一段时间便会自然褪色,只留下浅淡痕迹。所以,若您当时遇难,符咒固然可弃,而您若真的在刺杀中成为残疾,他亦可趁着朱墨尚未褪色之时,以另一张以普通朱墨圈定‘残’字的符咒调换,永不褪色。但因您恢复良好,那颜色便自然渐淡,不须再管了。”
李舒白点头道:“然后,我便开始重视这张符咒,因为信不过普通的锁,而特地去定制了这个九宫盒。这盒子开锁需要的时间极长,又在制成盒子时随机组装一个八十个我自己事先也未曾想过的字码,还以为这样便能时刻在眼皮底下防范,谁知,却依然还是被动了手脚。”
“是,表面上看来,若不知道字码的排列顺序,要开这个锁需要几万次的尝试,就算背下了开锁字码,也需要将全部打乱的字码一一对上才能开,实在快不起来。而这盒子时刻处于王爷眼皮底下,当然没人有这么大的胆子、这么多的时间去费力打开这盒子,偷换符咒。”黄梓瑕点头道。
“然而,有两个一模一样的盒子,便不同了。景毓和张行英等近身的人,只要有机会进出,片刻之间,便可将盒子调换,无人觉察。而即使他在调换时,来不及将另一个盒子上打乱的字码排成一样,也可以说是自己打扫时字码在盒面上滑动所致,并无大碍。”李舒白说着,又思忖道,“只是,那盒子上的开锁字码都是我随机所放,制造盒子的师傅可能扫过一眼,但我不信他能在那一刹那间记住八十个字。”
“是啊,过目不忘是夔王殿下的独门绝招,天底下只有您一位。若那个木匠师傅有这样的本事,又何须一辈子汲汲营营,最后莫名身死呢?”黄梓瑕说着,从自己带来的包裹中取出一块坚硬的东西,放在他的面前,“这是我在木匠的遗物中寻找到的,放在他送给徒弟的工具之中。”
李舒白拿起那块东西,微微皱眉:“蜂胶?”
“是,正是蜂胶。一般来说,手艺拙劣的木作才会拿来填塞榫头缝隙所用,而一位名驰京城的木匠,又如何需要这种东西呢?”黄梓瑕坐在他面前,托腮望着他问。
李舒白望着她的目光,徐徐出了一口气,说:“拓印。”
黄梓瑕点头:“是。景毓为您寻找木匠之时,早已买通了他。在最后一道工序完成,让您过来自行镶嵌字码之时,他已在木台上铺好薄薄一层软蜂胶,上面撒上木屑。待到您排好字码,他将字码朝下,钉入小铜棍中时,木刻的字码受到压力,便隔着油布和木屑,将一个个凸出的痕迹印在了蜂胶之上。等您拿着这个盒子离开之后,他原封不动掀掉油布,铲起蜂胶,扫掉上面的木屑,便立即可以看出您当时随手排好的字码是什么。然后,他便可以原样做一样字码一模一样的盒子,交给景毓。”
李舒白点头道:“如此,两个完全相同的盒子完成,而里面的莲花盒更是只有二十四个点,本就是防君子不防小人的机巧盒,制作一个一模一样的更是简单。景毓每次只要将符咒做好手脚,放置好之后,换掉我原来那个便可了。”
第290章 宿昔烟痕(3)
黄梓瑕点头,说道:“景毓公公多年来,必定十分小心。符咒的细微处或有差别,但因颜色常有变化,故此不易察觉。而九宫盒的维护保养,他也得谨小慎微,因为小小一个磕碰便会造成两个盒子有了差异。若是其他人也就罢了,对于记忆超群的王爷您来说,可是个致命的漏洞。”
李舒白轻叹,说道:“但我最佩服的,还是他善始善终,多年来始终一颗赤诚忠心,就算死,也是为我而死。”
“然而在死之前,还为您安排了一个接替自己的张行英,不是吗?”黄梓瑕轻声说道,“我一直怀疑,或许,他们的改变,与沐善法师也有关。”
李舒白轻轻点头,说“嗯……张行英若是没有入蜀的话,或许他现在,依然过得不错。”
黄梓瑕支着下巴,低声说:“然而沐善法师已经在一切真相出来之前,死掉了。死得那么是时候,使一切都只能猜测,不能证实了。”
“但张行英污蔑你的时候,沐善法师已经死了,这一次变化,又是如何而起的呢?”
“是小红鱼。”黄梓瑕轻轻的,但笃定地说道,“之前在景毓公公的房中,我看到了他那个中空的小石球,尚有水渍。我想,景毓一定是将鱼卵放在了里面,在最后的时刻,选中了张行英,让他被阿伽什涅附身。”
李舒白点头,目光落在案上静静睡在水中的小红鱼身上:“一念飘忽,偶尔出现在横死者身旁的,阿伽什涅……”
他在明亮的灯下望着她,看着她通透的眸光与清澈的神情,不由得深吸一口气,才能控制住自己心口因她而起的剧烈跳动:“所以现在……便是揭开一切的时机了?”
她抬起头,朝他微微一笑,说:“对,这个案件,已经结束了。”
卯时将至,天色虽还昏暗,但也已经到了要进宫朝圣的时刻了。
李舒白整好衣冠,身边人帮他理好卷册笏板等。他带着人走到门房处,黄梓瑕已经站在那里等他。
她再次穿上了宦官的服饰,玄色衣裳,青色丝绦,紧紧挽起所有头发,以纱帽罩住。一张略显苍白的素淡面容上,加浓了眉毛。他身边的杨崇古,又回来了。
李舒白向她点了点头,身后人将所有东西一并交给黄梓瑕。她接过箱笼,准备上马跟随。
李舒白看了她一眼,她便只能乖乖地下马,随着他一起进入马车。
“初春寒冽,况且天色尚未放亮,你倒是顶得住?”等她如常在那个小矮凳上坐下,他才嘲讥地问。
黄梓瑕抱着放杂物的箱笼望着他,眨了眨眼,却笑了出来。
他瞟了她一眼,没说话。
她自顾自地说:“好像回到了去年一样……旧日重现。”
李舒白抱臂靠在车壁上,唇角也不由得露出一丝笑意:“那时候,某人躲在我的车上,被我当场揪出指破了身份,还死皮赖脸不肯下车,反倒求我帮忙。”
“然而用了一年时间,我终究还是遵守了约定,帮王爷找出了这阿伽什涅的秘密,不是吗?”她看看一如既往置在案头那一条小红鱼,托腮问他。
李舒白凝视着她,微微点头,说道:“我这一生,与很多人做过交易。但是与你的这一桩,是我最划算的。”
“如今这局势,尚不知道我是否真的能帮上你,你又如何知道自己是否划算呢?”黄梓瑕问。
“就算你帮不上我,我此生能与你因此相遇,也已足够。”
他口吻淡淡的,却彷如在黄梓瑕的心口扬起巨大波澜。她仰望着他,只觉得无数温暖涌动身畔,却说不出任何话来。
马车缓缓停下,大明宫已经到了。
李舒白起身走出车门,站在车上遥望着面前被宫灯照出隐约轮廓的大明宫,又回头看向黄梓瑕。
黄梓瑕抱着箱笼从车内出来,与他一起并肩站在那里。
晨风凛冽,呼啸而来,猎猎而去。
李舒白握一握她的手,说:“走吧。就在今天,演一场好戏给所有人看。”
黄梓瑕跟着李舒白自丹凤门而入,一直向北。
过龙首渠,进昭训门,沿龙尾道一路而上,含元殿便呈现在眼前。左右如同拱翼的栖凤、翔鸾双阁金碧辉煌,而含元殿则坐镇其中,在黎明破晓前的墨蓝天色之中,更显恢弘壮丽,气象万千。
其实皇帝近年多在宣政殿朝会,但今日正送佛骨出宫,满朝满宫之人都齐聚恭送佛骨,故此开启了含元殿。
在殿阁之下的王蕴,借着龙尾道上连贯的悬灯,一眼便看见了黄梓瑕。他不由得脸色大变,立即走近她的身边,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臂。
黄梓瑕手中正提着箱笼,抬头看见他,只是微微诧异,便向他屈膝低头施礼:“王统领。”
王蕴脸色铁青,竭力压低声音问:“你如何会来到这里?”
黄梓瑕微抬下巴示意已经上了龙尾道的李舒白:“我随夔王来的。”
“他刚出宗正寺,就来找你?”
黄梓瑕摇头,说:“不,是你走后,昨夜我去找他的。”
王蕴死死地盯着她,太阳穴青筋突突跳动。他的脸色太过可怕,旁边人都不由侧目而视,反而黄梓瑕却面色平静,只轻声说:“蕴之,你没有履行对我的承诺,所以……我也只能有负于你。”
他如遭雷殛,愕然瞪着她,声音破碎:“你……你知道了什么?”
她声音极轻,却也极清楚:“我知道的,就是夔王知道的。”
“那你们……今日还敢进宫来?”
“他要来,我便随他来。”她转头看着台阶最上方。最前方的李舒白,他在离大殿最近的地方,虽然被后方许多人遮住了身影,但她知道,他就在那个方向。“他既然能豁出性命去寻求真相,那么,我又何必吝惜自己的微躯?”
而他却置若罔闻,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她,一字一顿地问:“所以,从始至终,你来到我的身边,就是为了他?”
黄梓瑕沉默片刻,然后偏开自己的脸,看向城楼下方广阔的青砖地,说:“我答应与你一起回蜀地时,也是真心实意的。”
所以,一切的责任,依旧还是归责于他身上?
王蕴盯着她的侧面,想要反唇相讥,但看着她面容上那悲戚的神情,又什么都无法说出口,只能悻悻地甩开她的手,一字一句道:“既然如此,我会成全你。”
朱紫济济一堂,只有黄梓瑕是末等宦官,穿着一身玄青色衣服。四更刚过,天色尚未大亮,含元殿亮着无数灯烛,灯火通明。而左右双阁因为无人,所以只挂了几盏小灯,也并无人照看。
黄梓瑕向李舒白一点头,提起手中箱笼,向着翔鸾阁飞奔而去。她暗色的衣服在黎明前的黑暗中并不醒目,把守的侍卫们也只关注龙尾道上下的官吏们,并未在意有人在黑暗中奔向了翔鸾阁。
直到黄梓瑕爬上了栏杆,站在那里大喊一声“陛下”时,正在殿门口排队的朱紫大员们才觉得不对劲。
众人纷纷转头看向翔鸾阁后,却见黄梓瑕站在最远的栏杆上,身后便是墨蓝的天空,正在风中摇摇欲坠。晨风卷起她的衣袂,直欲随风而去。
众人还未辨认出她是谁时,刚走上龙尾道的王蕴已经看见了她,他呆了刹那,对着她大吼一声:“你疯了!快点下来!”
黄梓瑕抬起手示意他,说:“王统领,请你不要过来,你若过来的话,我便立即跳下去!”
王蕴身后的侍卫并不知她是谁,立即骂道:“哪来的宦官,这是疯了?统领,我去把他拉下来!”
“不……谁也不要过去。”王蕴面色铁青,抬手止住身后所有侍卫。他回头去看李舒白,却见他悠然站在殿门口,在人群之中神情淡淡地看着黄梓瑕。
第291章 宿昔烟痕(4)
王蕴顿时觉得心头一阵火烧上来,正在愤怒无措间,却听见身旁几个大臣悄声议论:“这……这不就是当时鄂王跳下翔鸾阁的情景么?”
“是啊!没想到旧景重现,几乎一模一样。只是当时鄂王指着夔王说是他逼迫自己,而如今,要跳下去的人却换成了夔王身边的小宦官……”
“这……难道这小宦官,也要如前面那些人一样,来一场痛诉么?”说这话的人,语调诡异,显然不但想起了当日鄂王跳楼时的情景,而且也联系到了张行英父亲跳下城楼的惨剧。
“嘘,夔王就在此处……”对方竭力压低声音道。
王蕴看着李舒白不动声色的面容,再回头看黄梓瑕凌风的身躯,看她在栏杆上摇摇欲坠,他只觉得一颗心提在嗓子眼,却又不敢动弹不敢喊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