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宗仁回忆录-第4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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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石港登陆,向大冶进攻;我军后路已断。
我乃在阳新召集紧急军事会议,商讨应付之策。我计算全军绕湖回援大冶非四、五日不能到达。有此四、五日时间,已足够进抵九江。虽然是孤军深入,所幸士气极旺,不难一鼓而下九江。我军如攻占九江,则敌人不但不敢攻武仅,赣局也必急转直下。兵贵神速,事不宜迟;自古出奇兵制胜,未有不冒险而能克敌致果的。当时夏、胡两指挥官均表赞成,各级将士也表示听命。当夜浮桥搭成,全军遂于拂晓渡河,向九江挺进。当天便进抵横港,更夤夜前进。不久,前锋钟祖培旅便与敌军约千余人发生遭遇战,敌人稍战即溃,我军乃继续前进。
是夜十时,我在阳新所派的第三组探报人员也自武宁回来报告说,武宁城内确有敌军一、二千人,程潜第六军不知去向。如是则我右后方已受敌人威胁,后方归路已断,欲退不能。我再查阅九江附近的地图,知该地全属湖沼区。我军三面受敌,北阻长江,且江边也有敌人,我们如进入该区为敌人重重包围,正如鱼入笮笼,虎落深阱,终必弹尽援绝为敌人所消灭。在此进退维谷之时,将如何是好?
熟思片刻,我自觉要改变战略,舍弃九江,全军向右靠拢,翻越羊肠山,以寻找第六军。如第六军被围,我正可前往解救。主意既定,便立刻请俄顾问马迈耶夫和参谋长王应榆前来商议。
马迈耶夫听说我要改变战略,便立刻咆哮起来。他说:“舍九江不攻是违背既定战略和统帅部的命令。在苏联,指挥官如擅改作战计划或不听命令,是犯死罪的。在苏联便要枪毙,在你们’中国就是要杀头的!”
“马顾问,”我说:“在通常情况下擅改作战计划是犯罪的,但是目前情形不同。我们右翼的友军不知去向,后路又被敌人截断,我们弹械、粮草已极其有限,一旦进入死地,四面受敌,前途将不堪设想。再者,我们在阳新时,武汉有电报要我向大冶撤退。(其实蒋总司令于九月十七日有一电报给我,要我暂驻大冶,监视武穴、富池口一带之敌,不过我未能收到该电报。)向大冶撤退尚且不犯军令,何况是向右靠拢以支援友军呢?”
但是马迈耶夫仍不以我言为然,喋喋不休。这时我军已有一团正向九江前进,胡、夏二指挥官也在前进中。我顾不得马氏的抗议,当即派人追向前去,命令他务必于拂晓前找到胡、夏,嘱其停止前进,就地待命。马顾问仍期期以为不可;竟和我大闹起来。但是他终究是顾问,无权命令我主官。他见奈何我不得,不觉性气大发,叽叽咕咕似乎骂了起来。那俄文译员也不敢再译,想必马氏把不堪入耳的秽词都骂了出来。我也管不得许多了。
拂晓时,胡、夏二指挥和我会于中途。我便将我的新决定告诉他们,他们也绝口称颂我判断的正确。一声号令,大军两万余人便舍东而南,改途向羊肠山前进了。
第五编:从镇南关到山海关—北伐回忆
第二十七章:箬溪、德安、王家铺之血战
(一)
羊肠山是阳新县南部和武宁县交界区域的一系列石山。山虽不大,却十分险峻。山上草木不生,乱石如林,易守难攻。此时敌军约千余人据守该山,堵住我军南向去路。翌日清晨我遂下令攻山。敌并不固守,稍战即退。我军穷一日一夜之力才越过该山。过山约五十里便是箬溪,盘据该地有敌军精锐谢鸿勋部约两万余人,构筑工事,图死守箬溪。
箬溪为武宁县北一小镇,有商民约二、三百户。该镇西傍修水河东北则有小岗峦日盘龙岭,绵延数里,敌军即沿此岗峦构筑工事。阵地之前有一小溪,可助防守,在高处敌军炮火瞰射之下,这道小溪也可说是天堑难渡。
我军于二十九日晚抵达箬溪敌阵前小溪北岸的高地。因天色已晚,未便进攻,乃在阵前过夜。三十日拂晓,我便下令全军出击。我与夏、胡二指挥都亲临阵前督战。敌军顽强抵抗。我军数度冲达小澳边,都被对岸高地敌军炮火压迫后退,伤亡数百人,仍无法强渡。自清晨至下午三时,并无进展,战况成为胶着。
这时我军士气极旺,在小溪后方作预备队的李明瑞旅以整日未得参战,上下官兵都跃跃欲试。下午三时我乃调李旅自左翼隐蔽地带向敌军右翼作大迂回。我命令李明瑞说,迂回愈远愈好。同时我更面告夏、胡二指挥,限日落前一定要攻下箬溪。全军乃再度冲锋。炮火正密之时,我李旅忽自敌人右翼后方出现。全旅如一只铁臂,以疾风暴雨的姿态,压向敌人后方自右而左。此时敌人发现已迟,阵线立即动摇。正面我军闻敌后有枪炮声,知李旅已达成任务,乃全线呐喊冲杀,敌人遂全面崩溃,夺路窜逃。谢鸿勋的指挥部原设于敌阵后数间茅屋内。当李旅冲入时,其中鸦片烟灯犹明,文电狼藉,官佐或毙或俘,极少漏网。谢军两万人无路可逃,多数图泅渡修水,浪急人多,河中人头滚滚,逐波而逝,蔚成奇观。
一度混战后,敌军遗尸遍野。俘虏万人,我军因无法收容,只得任其四处流散。掳获的战利品计有:大炮八尊、水机关枪十余挺、手机关枪百余挺、步枪二千余枝。我军伤兵暨掳获器械,便责令俘虏挑担。后来据当地居民报告,当时敌军参谋长、旅长等都杂在俘虏中担任夫役。我们因俘虏太多,无法清查,多为其乘间逸去。敌军主将谢鸿勋因负重伤,为我军所俘,然当时无人认识,遂为其卫士偷抬逃去。谢氏后至上海,卒因伤重而死。
箬溪一役,我军以少击众,竟将谢鸿勋所部全部解决,极少漏网,为我国民革命军入赣后一个空前的胜利。谢鸿勋部向称剽悍,为孙传芳军中的精华,孰知和我军鏖战一日便全军覆没。孙氏全军为之胆寒。斯时我尚不知南路我军已为敌军所败。
箬溪战后,我们清查掳获文件,才知敌军入赣分为四个方面军,如上所述。而其主力固在南浔中段。箬溪战前一日,敌将谢鸿勋闻我军迫近,曾急电南昌敌第三方面军总司令卢香亭乞援。原电大意说,查来犯之敌系李某所部的第七军,该敌素称剽悍。今我军既已于南路获胜,可否速调劲旅前来应援云云。卢氏复电大意是:来电奉悉,本军正计划向溃退之敌跟踪追击,直捣长沙。贵处情形虽然严重,务盼竭力支持三日,救兵必至。
根据这些敌人的密电,我才知道我一、六两军曾于九月十九日乘虚攻入南昌,然为敌军回师所破。程潜狼狈而逃,第一军第一师师长王柏龄竟不知下落。我友军整理未竣,又为敌人跟踪击破。孙军忙于追击,故卢香亭要谢鸿勋支持三日。谁知他支持尚不及一日,竟全师为我消灭,这是谢鸿勋的不幸。
(二)
箬溪战后,我军在阵地休息一夭,弹械也于战利品中得到充分的补充,士气益旺。然此时友军的消息仍如石沉大海,本军今后将何去何从呢?转念之间,我灵机一动,认为还是不顾一切,向前推进,自德安一带切断南浔铁路。以解救南昌前线被压迫的我军。箬溪距德安约一百二十华里,均系山间小道,敌人如处处设防,步步为营,则不利于速战的我军,困难将不堪设想。但是我也顾虑不得许多,好在敌胆已寒,我军声威正盛,足堪一战。
我军全师乃于十月二日自箬溪东进。沿途仅有零星敌军,并无强烈抵抗。行军一日一夜,于十月三日拂晓抵德安郊外。德安城位于南浔路的中段,东滨鄱阳湖,南浔铁路自城西外郊绕过。城南有九仙岭、金鸡山遥相拱卫,城西北岛石门、箬山垄一带也有一列岗峦,足资防守。此地敌守军为自九江、南昌两地新来增援的劲旅段承泽、陈光祖、李俊义等部,约四旅,共有三、四万人。由卢香亭亲自指挥。卢氏早知我军来犯,乃于城外铁路西侧高地构筑工事。另有铁甲车数辆,载野炮十余尊往来梭巡。全军居高临下,以逸待劳,等候我军来袭。
三日晨,我军行距德安约十里时,即与敌遭遇。我当即下令全线展开向敌猛攻。惟敌阵构筑甚为坚固,安置于高地上的山炮十余门、机枪数十挺以及铁甲车上的野炮一齐向我军射击,枪声的密集,炮火的猛烈,有过于贺胜桥之役。我亲至最前线督战,但见我军两万余人,前仆后继,如潮涌前进。而敌方机枪交织瞰射,直如一片火海,我前线官兵看来恍似雷电交加中的山林树木,一阵阵地倒下,死伤遍地。然自晨至午后,我军攻势并未稍歇,敌人也数度试图反扑,并于我右翼作大迂回,均为我堵截,不能前进。激战至下午三时,预备队已全部使用,仍无攻克迹象。这时全军官兵己至疯狂程度,只知勇猛前冲,不知己身何在;高级指挥官且忘记指挥炮兵作战。我在前线只见敌炮密如连珠,未见我炮还击,经查始知胡、夏二指挥官忘记使用炮兵。我乃急调炮兵向前还击。谁知我炮火力太小,偶一发炮,即变成敌军排炮目标,立被其优越火力所压制。
直至黄昏时分,我内心忖度,绝不可和敌人在德安城外胶着,今日非攻下德安不可。乃再度严令夏、胡二指挥,限定今晚必克德安。所幸夏、胡二人也均年轻气盛,再率全军猛扑。激战至下午六时,我左翼陶钧团和敌军肉搏,才将其右翼突破,占据南浔路铁桥,复自铁桥南下冲击,敌阵始乱。正面我军也奋勇冲锋,敌人遂全线溃败,夺路逃窜。炮兵阵地上遗山炮一列十佘门、机枪数十挺,步枪、弹药俯拾即是,敌军溃兵更是漫山逸野。当晚我军遂入德安城,将南浔路截为两段。卢香亭、李俊义两个方面军的精锐,经德安一战俱告覆灭。是役敌军遗尸千余具,其无法逃窜为我军压迫堕河溺毙的也达数百人,浮尸蔽江,惨烈之至。
德安之役,我军死伤亦达两千余人,第九团团长陆受祺阵亡,为我第七军北伐以来,战斗最激烈、死伤最大的一役。嗣后我曾接奉蒋总司令电报,备加慰勉。原电如次:“奉新安义第六军部速转德安县李军长勋鉴:刻接支电,欣悉德安克复,逆敌击溃。此次孙逆全力来犯,主力皆在德安、九江一带,今为贵部完全击破,以后敌必闻风胆落,赣局指日可定。吾兄及诸将士不避艰难,达成任务,其勋劳非可言喻。请先为我奖勉慰藉,再请政府特别奖叙也。”
德安战后,敌军慑于我军声威,简直有望风披靡、草木皆兵之概。当时南路友军如亦得手,则赣局便可一举而定,无烦再战了。惜我在德安所获消息,殊令人失望。至是我才知我方全局作战梗概。当我军屡战皆捷之时,南路我军因指挥失灵,第一军为敌各个击破,竟数度挫败。所幸十月三日第三军于万寿宫打一胜仗,稍挽颓势,大局未受太大影响。
我军在德安驻守二日,无法再进。盖孤军作战,后援不继,我如北上九江,则南昌之敌必蹑我后;如南下洪都,则九江之敌亦必尾随,我孤军两面受敌,实不能持久。是时唯望南路我军早克南昌,好与我军连成一气。我因之一再设法与总司令部联络,以解决南浔路之敌。总司令部接到我军箬溪捷报之后,也下令向南浔线总攻,并派第一师代师长王俊率精锐两团自奉新来向我增援。惟此时南路我军新败之余,虽奉命向南昌进攻,而敌人绝未动摇。是以我军仍时在两面威胁之中。
当我在德安休息两天待援之时,我军留守箬溪人员及一部分轻伤兵忽来德安报告说,箬溪北三十里的王家铺新到敌军甚众,有向我进犯模样,该部敌军显系自江北渡江来的。我得此情报后,自忖如不将王家铺之敌迅速解决,则我军势将陷入重围。因决定自德安迅即撤退,先消灭王家铺之敌,再回攻德安。
然此时德安之南仍有大批敌军俊机向我进袭。我遂派钟祖培旅于九仙岭一带警戒该敌,嘱其当我主力撤退时,该敌如来尾追,应与之周旋,且战且走。斯时夏、胡两指挥且发出豪语,料定该敌不敢来追。夏威说:“他们如果来追,我们来一个左转身,一把便把它压下鄱阳湖里去!”
十月五日晚八时,我全师向箬溪撤退。唯所获敌人器械太多,无法携带。尤其是敌人的山、野炮十多尊,十分笨重,山路崎岖,运输不易。我们乃决定掘一个大坑,一齐埋起,以便下次再来发掘。然炮身太大,掩埋殊为不易,只得草草了事。今日思之,殊觉幼稚可笑。我们既带不走,为什么不把它烧毁呢?却偏要掩耳盗铃地埋起来,好让敌人掘出再用!
我军五日晚撤退时,各部先行西撤,我和军部殿后。离德安刚四、五里时,晚风拂面,繁星在天,全军衔枚疾走,寂静无声。我忽闻德安城南劈拍一声。我倾耳一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