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宗仁回忆录-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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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前,林俊廷告诉我说:“外面人都说你们要攻打南宁,但我知道你是个忠厚人,决不会与陆老帅为难的。你看,我来了不是证明了谣言全是不可信的吗?”他诚恳地说出这样天真的话来,使我颇觉难过。
林氏去后,我们各路大军随即出动。我并于五月二十三日领衔发出通电,请陆荣廷下野。原电如后:(衔略)我省人心厌乱,而陆、沈又起交哄,桂林一带被兵之地,死亡枕藉,饿殍载道,重以河道梗塞,商业停滞,相持愈久,受祸愈深。以我省残碎之余,宁堪一摘再摘?刻柳州、平乐业为沈军占据,田南各属亦曾相继失陷,桂局已成瓦解之势。窃思陆公干卿以胜国遗将之资,丁辛亥光复之会,因绵旧绩,遂掌我省军权,以此把持民政。民五以还,武力外张,地位益固,乃干公治桂十稔,成绩毫无。以言军政,则不事练兵;以言民政,则任用私人;以言财政,则滥发纸币;余如教育、实业诸政,无一不呈退化之象。日图武力侵略,开罪邻省,召客军之凭陵,贻桑梓以浩劫。迨客军已退,赧颜复出,谬膺善后督办之职,既纵容部属虐杀议员故吏,复攘夺政柄迫走林公莆田,倒行逆施,罔图晚盖。夫自民一至民十,实干公全盛时期,尚不能有所展布,乃欲于丧败之后,收拾余烬,借整边营私,恢复其前此之势力,虽爱者亦知其不济矣。自大妄为,于个人则有身败名裂之虞,于省民则益水深火热之痛,干公何心而忍出此?宗仁对于干公夙抱崇敬老成之见,然不敢姑息爱人以误干公,尤不敢阿好徇私以负大局。除电恳干公克日下野外,特联合友军倡议出师,以扫除省政革新之障碍,奠定桂局。关于善后事宜及建设问题,当尊重全省人民之意志。谨电布臆,幸垂明教。定桂军总指挥李宗仁叩。漾。
通电发出之后,联军遂分水陆两路向邕宁所属地区分进合击。六月二十五日,我亲自指挥的左翼军兵不血刃即占领南宁。由白崇禧指挥的右翼军于扫荡宾阳、迁江、上林之敌后,即向左回旋向武鸣进击,也未遭遇激烈抵抗,遂会师南宁。此时桂林战事在湘军赵恒惕调解之下,沈军已撤围,陆氏见大势已去,乃只身入湘。直至九月间,左右两江残部和由桂林窜回柳、庆的谭浩明、韩彩凤等残部约五、六千人也先后被我军消灭,陆氏乃通电下野赴沪,结束了他在广西班牙十余年的统治。
(三)
我军会师南宁后,困难问题也接着发生,因广西全省经历兵燹,百废待举。掌握省政,正增加了我们的责任和义务。此外军事方面也险象毕露,陆氏残部的零星抵抗仍随处皆是,雄踞东北半省的沈鸿英尤虎视眈眈;而我军因胜利过速,难免骄纵,内部组织的弱点顿现。因为黄绍竑的部队自脱离我自树一帜之后,发展极速,此时已羽毛丰满,不期然自成一系统。他的部曲都野心勃勃,大有使绍竑黄袍加身之概。传说俞作柏曾向黄、白秘密建议,将“定桂军”缴械,庶几“讨贼军”能完全独立。此讯一出,定桂军各将领大愤,第二纵队司令何武甚至主张和讨贼军火并。但我竭力掌握所部,不使有越轨行动,同时向来陈诉的部下解释,决无此事。我说。“我决不相信黄、白两人会贸然出此下策。如果他们觉得有我在,他们不易做事,我可立刻引退,让他们二人完全负责,成功不必在我。为广西以及整个国族的前途着想,纵我不干,我仍希望你们完全服从黄、白二人的指挥,也如服从我一样,以完成统一广西的任务。”我虽然苦口婆心地解说,而两军嫌隙已见,相互戒备,情势颇为严重。黄氏那时尚在梧州,我遂发电催他克日来邕,共商善后之策。
绍竑来后,也觉情势严重,值此敌人环伺之时,我们稍有不慎,必蹈昔日太平军诸王内哄瓦解的覆辙。我因和黄氏议定统一军令政令的全盘计划。各事粗有眉目,黄氏乃在其指挥部内设宴,招待两军官长。席间,黄氏起立发言,声明组织“定桂讨贼联军总司令部”,统一指挥。他并说明他原是我的部将,前次自容县开往梧州自成一军,乃是有计划的一时权宜之策,今番组织联军司令部,不过是归还建制,重新服从我的领导。所以他以部属资格推我为联军总指挥,他任副指挥,绝对服从我的命令。说毕,他举杯率在席诸将领,全体起立向我敬酒,大家共干一杯。饮毕,绍竑仍擎杯在手,向诸将宣誓说:“今后我们将领,誓当一心一德,服从李总指挥的领导,如有口是心非,三心两意的,当如此杯!”说毕,他便将酒杯摔于地上,跌得粉碎。全场肃静无哗,空气颇为肃穆。
绍竑坐下后,我遂起立致简短训词。以八桂人民乃至全国同胞,多少年来,均处于水深火热之中,外有帝国主义的压迫,内有军阀的混战。拯人民于倒悬,救国族于危亡,我辈青年革命军人责无旁贷。现我袍泽既上下一心,当矢勤矢勇,以救国救民为职志。而复兴国族,当自统一广西始。革命大业,肇基于此。本人不揣德薄,愿率诸君共赴之。言毕,阖座均极感动而兴奋。大家酒酣耳热尽欢而散。
次日,“定桂讨贼联军总司令部”遂在南宁旧督军署正式成立。当时的编制如后:
联军总指挥:李宗仁
副总指挥:黄绍竑
总参谋长兼前敌总指挥:白崇禧
定桂军总指挥:李宗仁(兼)
参谋长:黄旭初
第一纵队司令:李石愚
第二纵队司令:何武
第三纵队司令:钟祖培
第四纵队司令:刘权中
第五纵队司令:何中权
第六纵队司令:韦肇隆
讨贼军总指挥:黄绍竑(兼)
参谋长:白崇禧(兼)
第一纵队司令:俞作柏
第二纵队司令:伍廷飏
第三纵队司令:夏威
第四纵队司令:蔡振云
第五纵队司令:吕焕炎
第一游击司令:马夏军
第二游击司令:何正明
第三游击司令:黄桂丹
第四游击司令:陈智辉
第五游击司令:封辅军
第六游击司令:卢文驹
军事得到适当安排之后,我们一面派队分途赴左右江的龙州、百色绥抚陆荣廷的旧部,同时筹划政治的建设。当我军进占南宁时,北京政府所委的省长张其锽(民国十二年六月二十二日到任)自然无形解职。张氏是我桂林小同乡,进士出身。他们张府更是世代显宦,在乡间筑有高楼大厦。我年幼时,看他们张家真是高高在上,显赫之至。此时他见到我,便说:“你们来了也好。”不久,他就离开南宁回北京去报命。我前去送行,张说他希望沿途无事,我担保他平安通过。张说:“马省长不是半途被劫,几乎丧命?”我说:“马省长是匹夫怀壁,他遇到危险是因为他带了一营卫队的缘故。你现在出境,只一仆一担,不会有人注意你的。”张氏始觉释然,取道龙州、安南而去。
我们既占有省会,即有统一全省政令的必要。广西,也可说是全国,在民国元年以后,便在军人统治之下。我们既是革命军人,作风应有异于往昔。我因决定以广西为全国倡,力行军民分治。乃和黄绍竑、白崇禧会商军民分治的办法。我说:“省长一职,我决不自兼,我并希望你们两位也不作此想。庶几广西可为全国首倡,军民分治,使政治纳入常轨。我们革命军人,应有革命军人的新作风。”
黄、白两人也深以我言为然。但是随即发生省长人选的问题。那时我曾想从广西的国会议员中推举一人来担任,但黄、白二人都反对。因为他们前在保定读书,对广西的国会议员在北京的所作所为知之甚详。他们对这批政客极其反感,此议遂寝。几经磋商之后,我们乃决定推举广西省议会议长张一气氏来担任省长。我们尚在求学时代,即常从报上看到省议会和陆荣廷争省预算的消息。陆氏当时是炙手可热,而省议会居然能在张一气领导之下为广西人民争取减轻负担,实属难能。所以我们觉得张氏众望允孚,足以表率全省。
张氏这时正避居香港。我们因去电请其驾返南宁一叙,张氏旋即返抵昌宁。当我们说明请他回桂的用意后,张氏大为惊讶。他以旧时代的眼光来看,认为此事简直不可思议。江山既是我们打的,那有拱手让他作省长之理?后来他见我们三人俱十分诚恳,才勉强答应下来。为使他安心整理省政起见,我们且担保他从省级到县级有全部人事任免之权,我们不荐任何人充当任何职位。
这一项新设施和新作风,不特为当时全国所未有,便是中国历史上也少见。我们所以能毅然做到,实是青年人的一股向善之心和革命的热忱使然。谁知“文章不与政事同”,一般人所向往的政治大道理,说来甚易,施行起来则有意想不到的困难。我前在玉林实行民选县长时,已深深体验到此,而张氏所遇困难,又为一例。按常理来说,张氏有我们全力支持,应可大胆从事兴革,然他竟至一筹莫展。
原来张氏所委的县长多为渠昔日省议会内的同事和教育界的朋友。这些人在县长任内,有时因个人渎职,须撤职查办;有时因地方士绅与其为难,致政令无法推行,须调省另有任用。不意他们往往不听调度,有的已经撤职,仍拒不交代,并指摘张氏不念过去同事之谊。此种情形,一月之内竟有数起,使得张氏捉襟见肘。到了民国十四年春,滇唐军队入桂,进驻南宁,张省长便杳然离去,广西遂陷入无政府状态。直到南宁收复后,九月间,才由黄绍竑组成民政公署恢复省政机构。
(四)
在军政双方的整理稍有头绪之后,我们遂决定次一步统一广西的战略。这时陆系健将韩彩凤仍屯兵柳、庆一带,意图伺机规复。右江方面,只自治军刘日福部有人枪三千,已接受收编,仍令驻于百色。蒙仁潜、陆福祥各有人枪二千,盘据都安、那马一带,窥伺南宁。龙州方面有李绍英、谭浩清、谭浩澄三部,各有人枪千余。都有待肃清。
为对付这些残余势力,我将所部分为三路,分头进剿。右路由我和白崇禧亲自指挥夏威、伍廷飏、何武、钟祖培、韦肇隆等部,并约沈鸿英军夹击韩彩风。中路令俞作柏和蔡振云向武鸣进发,肃清那马、都安的敌军。左路令胡宗铎总参议指挥吕焕炎、刘权中等,溯左江而上,直捣龙州。
当我军进围柳州时,我们便得到沈军方面复电,派参谋长邓瑞征前来离柳州九十里的大塘会晤,时在八月十一日或十二日当我和白崇禧乘肩舆至大塘时,邓氏已率卫士百余人先到数小时,视察该地形势。双方会谈数小时,白祟禧长于辞令,我遂让白君和邓君详谈,我则未多发言。最后,邓君表示韩彩凤是彼我的共同敌人,愿派兵前来会剿。
会后,邓氏返桂林沈军防地,我和白氏即向柳州进发。柳州城垣虽坚,据以待援则可,孤军死守则不可,韩彩凤知不可守,早于八月十一日退出柳州。我军即于同日进驻城坦,向北迫击。然韩军主力谭占荣、黄日高、邓定邦等有人枪三千余,配备和训练俱佳,加以韩氏又系本地人,所部都是他的子弟兵,地利人和,两得其便。韩军退出柳州后,据守上雷一带,与我决战。我军乃由白崇禧指挥,于柳城、上雷之间正面进攻韩军,我本人则率两营,由柳州出发攻其侧背。
韩彩凤是当时广西能战之将,十分飘悍。我军则因白崇禧初次指挥,部将不服调度,几致发生意外。因我军第二纵队司令何武,原系学兵营出身,初充炮兵排长,以射击准确,晓勇善战,积功累迁至营长,曾随我避入六万大山。当我军改编为粤桂边防军第三路时,他受任为第二支队司令,直至此时。何君为人正直爽快,忠诚可靠,然毕竟学识有限,加以骄傲成性,有时难免不识大体。此次讨韩之役,我调他受白崇禧指挥时,他便不大愿意。因当时我国军中风气轻视参谋人员。何武以其本人身经百战,功劳赫赫,自以为可独当一面,今反受白崇禧指挥,便觉心有不甘。在部队出发之前,何武来问我:“总指挥要我受白崇禧指挥吗?”言下颇有愤愤不平之意。我正色告诉他说:“白崇禧是当今一位初露头角的军事家,你必须服从他的指挥,这是军令!”
此次上雷之役,韩彩凤亲握大旗,号令全军冲锋肉搏。两军呼声震天,战况空前惨烈。我军阵地几次被其突破。白乃亲赴前线督战。当军情紧急之时,白氏调总预备队增援,但一部分由何武掌握的部队却不听调遣。
幸而这时我所率的两营正威胁敌人的侧背,另有沈军两营前来观战。韩军见腹背受敌,遂开始溃退。我军乘势追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