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宗仁回忆录-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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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未正式拒绝。为了此事,我在本军司令部召集了高级官长商议。各司令都不愿改变番号,劝我“不要理会那个老头子”。因为我们如果接受陆氏所给予的番号,那我部下各“司令”都须改为团长。团长究不及可大可小的司令来得光辉。商议结果,只将我的“自治军第二路总司令”名义取消,并改总司令部为旅部,其他一概如旧,以改头而不换面了之。
民国十一年年底,陆荣廷来电邀我赴武鸣一行。武鸣是陆的家乡。陆在彼筑有华丽住宅,并修了专用公路,自武鸣直通南宁,是为当时广西独一无二的汽车路。我到了南宁,陆氏派他专用小汽车来接我往武鸣。这是我第一次乘坐汽车。
在武鸣,陆荣廷对我十分礼遇,招待我在他家里住宿一宵。陆氏在闲谈之中,大为抱怨粤军的焚杀。他说他治粤时,待粤人不薄。胡展堂(汉民)等常来武鸣访问,渠均盛意招待。湖南的谭延凯在其本省失败时,也曾到武鸣访陆。陆说他曾一次送谭氏大洋二十万元。当时广西省内只用小洋和纸币,渠因使谭氏便于出省使用,故以大洋赠送。陆氏说:“我对广东这一批人都不坏呀,但是他们此次入境,竞将我宁武庄住宅全行烧毁。你看,我现在住的是以前当差们住的;粤军烧剩下的……”言下无限愤怒。
我在宁武庄住了一天。陆氏所说的概属人情应酬话,并未涉及本省的军政大事。我就告辞,乘汽车到南宁,盘桓了两三天,探访亲友,仍回玉林。
那时,陆氏并令各地自治军将名册呈报,以便统筹整编。但令下后如石沉大海,各地军事首领都不愿受陆氏节制。我军在民国五年成立时即和陆氏无甚历史渊源,自更不愿受他节制。广西全省因而形成了王纲解纽、诸侯割据的局面。而野心的地方领袖却又纷图兼并,以扩充一己的势力。这时我的第三团团长黄绍竑,已在容县休息了七、八个月,久静思动,目睹两粤政局纷乱如麻,急欲乘机向外发展,因而有出师梧州之举。
(三)
黄绍竑出师梧州的全盘计划,是我和他秘密商榷后改订的。他原来的计划是应沈鸿英密召,前去广州。因沈鸿英的收编各军计划,虽在我处碰壁,却转而利诱分化我的部属,驻在容县的黄绍竑遂成为他秘密活动的对象。
因为黄绍竑有一堂兄黄绍竑,在沈氏总司令部任秘书,沈鸿英曾命黄绍意秘密作媒介,畀绍竑以桂军第八旅旅长名义,嘱其速率所部去广州。黄绍竑因困居容县,发展不易,遂为其煽惑,跃跃欲动。但他究竟是我的部属,并感我收编扶植的情谊,如不辞而去,就迹同背叛,乃于民国十二年二月间自容县来玉林,秘密向我陈述衷曲。他说,我们久困玉林五属,终非办法,应该乘两粤政局动荡的时机,图谋发展,方为上策。遂将沈鸿英如何向他活动,以及他自己也有赴广东之意,告诉给我听,希望我对他有所箴规。
我听后,思忖黄氏是个不受羁縻的干才,挽留不易,不如成全他向外发展的志向,异日或能收到表里为用之功。但我却指出几点请他注意。第一,目前两广局势如此动乱,随时都有机会让我们发展,只看我们的出处和主张是否正确,实力是否充沛。我们驻扎此地,并非终老此乡,只是养情蓄锐,待机大举。我军除中级以上官佐为正式军校出身者外,下级干部多系行伍出身。我们现在急需训练一批青年干部,将本军练成一支有纪律的劲旅,等时机一到,我们才能攻无不克。
再有,照我的观察,沈鸿英目前在广州极为嚣张,四处树敌,最后必然失败无疑。若不揣时度势,而徒以五、六百支枪的小部队去依附沈氏,何能发生作用?一旦沈军崩溃,则覆巢之下,宁有完卵?况沈的为人,机警狡诈,反复无常,早为粤桂人士所不齿。所以依附沈氏以求发展,不特如探虎穴,凶多吉少,且与同流合污,势将终身洗刷不净。如别人赋予名义,尚可考虑接受,唯沈鸿英赋予的名义,决不可轻易承当。
绍竑听了我的分析后,说他志在假借一个名义东下以图发展,并非真诚附骥沈氏。至出处和危险一层,他是不十分重视的。我说,冒险犯难固是青年革命军人的本色,至向外进取的原则,我更是绝对赞成的。不过自中山回广州再度组织革命政府后,对沈鸿英的骄横跋扈已严加制裁,相信不久必定爆发战争。此时只可与沈氏及其左右虚与委蛇,一俟战争白热化,沈军不支之时,即率所部潜入苍梧境内,乘虚袭取梧州,断其归路,而与大元帅府所辖的粤军相呼应,藉以沟通粤桂的革命势力。然区区一团人,恐不能完成这一伟大的革命使命,待时机来临,我必派遣一支有力部队,和你一致行动。
绍竑听了,深以为然,并衷心地感激我为他的策划和忠告。而我也颇以黄氏能坦白相告为慰,此实为以后我们统一八桂,团结无间的因素。黄氏回容县后,便按照我的忠告,放弃去广东的计划。到三月二十日,北京政府果然正式任命沈鸿英为广东军务督理。四月十日沈以移防为名,将军队集中新街开秘密会议。到十六日,便在新街就任北京政府的广东军务督理职,通电请中山离开广东,战祸遂启。沈军虽得北军方本仁开入北江助战,仍节节败退。到了四月下旬,沈军已全线崩溃,分水陆两路向广西撤退。当粤中战事发动时,黄氏即急电我,报告正率所部向苍梧挺进,请派队伍跟进支援。我即令李石愚率俞作柏、林竹舫、刘志忠等营前往。到六月初,黄将部队集中于梧州上游的戎圩和新地圩。黄氏为探明粤中战况起见,特亲到梧州向邓瑞征请领饷弹。恰巧此时在广州疗养的白崇禧和另一保定同学陈雄,也秘密赶回梧州,并携来大元帅孙中山委黄绍竑为“广西讨贼军总指挥”的命令。黄和白、陈会面于他的胞兄仲庵家里,绍竑乃知沈鸿英失利,正在总退却中。现据守肇庆城的沈部黄振邦一旅,已被天元帅府陆、海两军所包围。绍竑知袭击梧州的时机已到,唯实力尚嫌单薄。那时他已骗得饷若干,答应转回戎圩防地,即通电就第八旅旅长新职。陈雄仍返广州。黄氏偕白崇禧返抵防次后,即亲笔函我,派白崇禧和李石愚两人星夜送到玉林。信中说为预防万一起见,请我再派两营前往,以增强战斗力,完成此一有重大意义的任务。我也认为用兵之道,不可患得患失,逡巡不前,只要认定时机成熟,必须以雷霆万钧之力,以争取最后胜利。乃令伍廷飏率所部一营,兼程向梧州进发。这是我和白祟禧初次详谈,他身穿整洁的西服,谈吐彬彬有札,头脑清楚,见解卓越。他对中山备极推崇,而对大元帅府所属的粤、桂、滇各军则都有不满的批评。惟对梁鸿楷第一军中的第一师李济深所部,却认为人才济济,作风新颖,可引为将来革命的伙伴。我和他彻夜开诚倾谈,论列当前两粤全盘局势。我认为此番袭取梧州,已如探囊取物,毋须费多大气力,此后彼此应佯作分道扬镳,以免树大招风,遭人妒忌。并希望他们在梧州方面尽力联络粤中新兴革命势力,励精图治。我则采取内刚外柔策略,暂时和陆荣廷治下各旧势力虚与委蛇,以便养精蓄锐,等待他日彼此分进合击,打成一片。此一决策,只让高级干部三数人知悉,其余则严守秘密,以免偾事。白氏听完我的建议后,表示非常赞成和感动。以后我和白氏共事二十余年,推心置腹,患难与共,虽有人屡次企图分化离间,我二人只一笑置之。世人多有因此形容李、白实为一人,私衷亦觉当之无愧。
黄绍竑此次派白、李赴玉请兵,实出于俞作柏的阴谋。李石愚回到岑溪时,接俞飞送一信,谓德公左右需人相助,请到玉林后不必再来,前方指挥作战,作柏可以完全负责云。白崇禧偕伍廷飏营行后两日,林竹肪、刘志忠率部到玉林面报,谓李司令动身后,俞即在新地圩集合三营宣布,李司令已回玉林,部队交其指挥。我们不甘随俞叛李归黄,故秘密由间道拔队回来云。林、刘两营长不知此中秘密,而有此误会。幸伍营补上,黄部不至太弱。
白崇禧偕伍廷飏部援军到达,黄即进袭梧州。发动之日,黄部乘黑夜先断绝水路的航运,拂晓时即扫荡沈部外围。到此邓瑞征方如梦中初醒,仓促率残部向信都、贺县逃窜。当黄部攻进梧州市内之时,有沈军收编不久的冯葆初旅早与粤军暗通声气,至是乃布告市民,脱离沈军而独立,并愿与黄绍竑合作,拥护大元帅孙中山。冯氏系一赌徒,善于钻营交际,收编各地游离小部队而归附沈鸿英。冯因与绅商交游甚广,系梧州的地头蛇,自以为有恃无恐,然究难立足于革命阵营,旋被黄绍竑诱至花舫上生擒枪毙。当黄部占领梧州时,粤军先已攻陷肇庆。总指挥魏邦平即统率大军分乘船舰上驶,当日下午蜂拥进入梧州。西江面上,族旗蔽空,极一时之盛。据云,同来的有粤军第一军军长梁鸿楷,第一师师长李济深,第三师师一长郑润琦,以及其他将官和中级干部陈铭枢、陈济棠、张发奎、邓演达、蔡廷锴、蒋光鼐、薛岳、严重、黄琪翔、钱大钧、香翰屏、陈诚、李汉魂等数十人。这是两粤革命军人的初次聚会。
随后,广州大元帅府任命李济深为“西江善后督办”,驻节肇庆,设督办行署于梧州。除粤军第一师的一部留驻梧州外,其余粤军都退回厂东。李济深是苍梧县人,陆军大学毕业,一向在粤军中任职。才高心细,浑厚忠诚。以桂人而在粤军中久任要职,亦非偶然。李从此常驻梧州,颇能与黄绍竑精诚合作,粤桂双方都赖其作介而融洽无间。
(四)
自沈鸿英败退桂林,梧州底定,黄绍竑乃正式改编其所部,独树一帜,脱离和我的隶属关系,自组其“广西讨贼军总指挥部”。以白祟禧为参谋长,下辖三团,以俞作柏、伍廷飏、夏威分任团长,共有人枪三千余。渠受有孙大元帅的委任,以讨贼相号召,原可独当一面,毋需再受我节制。所以黄绍竑此举,颇得我的谅解,也可说是奉我的命令去干的。此时两广情形极为复杂,粤军、桂军畛域之见也很深。前刘震寰受中山委为广西善后督办,桂人竟群起而攻之,称他为“反骨仔”。自治军的兴起,就是以“客军”和这批“反骨仔”为攻击目标。民国十一年冬,滇军杨希闵等奉大元帅之命,取道广西东下讨陈,广西自治军竟误以为客军入境,纷起向滇军袭击。我部当时不明真相,也曾派队配合其他自治军向桂平滇军进攻,后经他们派人解释,误会才归冰释。由此可见自粤桂战后,桂人衔恨客军的一斑。现在黄绍竑以三千人枪,居然敢以“讨贼”自命,和全体桂军为敌,实因我屯大军在玉林,互成犄角,做他的后盾。而我军则仍保持广西陆军第五独立旅的番号,保境安民,和粤军全无关系。广西当局和其他对我虎视眈眈的各地方军首领,虽心怀疑忌,也无辞以胁我。同时我也可假绍竑出面和广东大本营联络,一则可使两粤革命军人互通声气,有事彼此支援,再则可以减少对粤军的顾虑,专心整顿辖区内的军民两政。所以黄绍竑的独树一帜,实是与我互为表里,收相辅相成之效。
然我们的部属不明此理,有时竟妄图非分,致惹起许多误会。其中最错误的一位便是俞作柏。作柏是保定军校三期毕业生,我在广东护国第二军任营长时,他在总司令部当副官,郁郁不得志,很想来我营作连长,但苦无缺额。后来林虎直属的游击队蒋琦帮统的营内有连长出缺,我因和蒋琦交情很好,乃力保作柏充任连长,这是他带兵的开始。后来蒋琦奉调到新兴进剿李耀汉残部时,作柏曾率其全连官兵作有计划的掳掠。黄绍竑在其《五十回忆》内所说,林虎第二军中,有鼓励士兵“发洋财”的“某军官”,便是指俞作柏。事为蒋琦所悉,大为震怒,要将俞氏撤职。作柏大恐,来向我求情,请向蒋氏缓颊,力陈他是有计划地劫财归公,胜于任由士兵掳掠的一套谬论。言下涕泪纵横,状极可悯。在他立誓改过自新后,我乃替他说项,得免撤职。
嗣后蒋琦阵亡,我保荐他升任营长。我率部退入六万大山时,作柏也随我入山。那时全军绝粮,情形极为艰苦,作柏旧性复发,曾建议我派队下山,向灵山县一带富户,“去打一两趟生意”!到了我们下山受编,他又想向当地富户勒派巨款。他的建议虽以开玩笑的方式出之,然我若稍为所动,渠便可乘机去做了。
俞作柏为人野心勃勃,而性喜聚敛。我们自玉林移防贵县时,路劫粤军是作柏擅自决定的行动;在贵县乱枪误毙马省长爱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