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上月-第52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阿茂点点头,并未去唤周氏,跟着靖安朝着另一边慢慢去了。
园中竹绿得发黑,蝉噪声声。
郗超的一些门客学生都等在廊外。
靖安上前道:“诸位公子请回吧,公子爷需要静养,若是他想见你们自会见的。”
众人还欲说些什么,里间一个年长些的侍女冲着阿茂道:“大小姐,爷唤您呢。”阿茂就垂首跟着她进去了。
因为屋中几处湃着冰,还算得凉爽,阿茂看到卧榻前的郗超,笑着过去握住他那瘦的嶙峋的手贴在脸边:“今天看起来好多了,不像前几日没甚精神。”
郗超也笑:“这便是回光返照了,有些饿了,嘴巴也淡,还吃了一点粥。”
阿茂看他想坐起来,过去扶了扶。郗超拉住她的手,没有放。他的手热得火炭一样,滚滚散着热。
“我反正要死了,再也不用理会旁人的管束,我想怎样就怎样,想和谁在一起便在一起。呵,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了。”
阿茂扑哧笑起来:“真是烧糊涂了,越来越像孩子了。”
郗超看着她笑,自己也笑了:“你到底是笑了,你之前望着我笑都像在哭,我都要哭了。”
阿茂垂首不语。
外间吵闹声更剧,直传到里间来:“让我见见大人……”
郗超皱眉:“外面怎么了?”
“没什么,不过是些闲人,阿兄不必理会。”阿茂淡淡道。
郗超苦笑:“我如今都到了如此田地,他们仍不弃我,实属不易。”
阿茂冷笑:“不过是还没有高枝可以攀罢了。”
郗超凝视她:“你怎么变成了这样。”
阿茂笑笑。
郗超抚了抚她的头发,没有再说什么。
阿茂突然道:“伯父昨日来了信了,说要上奏朝廷,谴责为何待我郗家不公……”
郗超笑了笑:“随他去吧。只要他开心就好。”
阿茂想起伯父的神色,也忍不住笑出来。
郗超微闭了目:“我累得很,你读点《左传》与我听。”
阿茂看着桌上摊凉的药汁:“你把这碗药吃了,我就读。”
郗超皱鼻子:“太苦了,饶了我吧!”
阿茂摇头:“你不喝,阿嫂又要哭的。”
郗超这才无奈摇头,示意阿茂将药汁端到面前,就着她的手一饮而尽。阿茂将碗放好,从腰带上的绣荷包里掏出一枚甜枣塞到了他的嘴中。
阿茂等郗超睡下了,才走出那房屋,看到周氏呆呆站在廊前发愣。
周氏见她出来,用帕子把脸上泪揩了,问道:“他好些了吗?”
阿茂点点头:“好多了,药都吃了。”已是傍晚,西天边那半透明的月亮圆得虚无缥缈,边上还有一点痣一般的一颗星子。
微微还有几丝夏日晚风拂面而来,周氏脸边随风飘浮的几缕发丝越发衬出她的消瘦与苍凉。一双杏子眼肿得核桃一般。半天才讷讷开口:“大夫说他就这么几天了。”
阿茂木然的看着前方,她已经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父亲死去的时候,她觉得人生空了一块,那么现在,她几乎觉得自己就是这世间多出来的一块了。
阿茂睡到半夜,迷糊听见郗超唤她的名字,但是却又奇怪,这里与兄嫂睡的东厢隔得那样远,怎么可能听得到阿兄的呼喊呢?
可是一声声却又那么清楚,她慌张坐起,就听到有人敲鼓的声音,还有人嚎哭的声音。
刘氏也从床上坐了起来:“怕是大少爷不行了。”
夜还很深沉,阿茂几乎看不到周遭,如入定了一般直直的挺坐在那里,却一滴泪都没有流出来。她的泪也许早就流干了。
十日后京口郗府
“盘口壶一百、鸡首壶一百、方壶一百、虎子……”满堂缟素中,管家正在清点郗超的陪葬品。
须发洁白的郗愔坐在堂上嘤嘤哭泣,不懂事的孩子们穿着一身重孝衣衫在灵堂门口玩耍追逐。保乳在后面呵斥:“外面正下着雨,千万不要到雨地里去啊。”
阿茂麻木的坐在屋檐前,看着雨水“噼里啪啦”滴落在屋檐正下方一个个深深的石凹中。突然一个调皮的孩子涌过来,大喊一声:“傻阿姑。”胖胖的双手猛地往水中一拍,雨水沾了阿茂一头一脸,又嬉笑着跑走了。
阿茂略弯了腰去擦拭迷糊的眼睛,远远看到对面屋檐下面几个年轻女子正一副看好戏的样子看着她,脸上还带着一些探索、一些畏惧,更多的是轻视。
许是哪个堂兄弟房中的妾室吧,只是她总是认不清她们那有些模糊有些相似的青春面孔。在他们这个年纪恐怕觉得青春和美貌就是一切吧。一个年华已逝被休归家的女子,自然就是他们最好的谈资了。
阿茂冷冷一笑,兀自在身上摸索着帕子,却摸索不到。
突然一只手伸了过来,握着一块白苎麻手绢。
阿茂抬头看到一个英武高大的男人,生得白肤宽肩,高鼻深目,很是体面,穿着一身黑衣,正望着她:“擦擦吧,身上都湿了。”
阿茂颇有些吃惊:“……北奴……是你?”阿茂前几日送阿兄棺椁回京口时,听来接应的仆人说以前在郗家做大管家的北奴阿勒跟了谢玄的北府兵,做了一个小头目,因有战功已是自由民了。
阿勒点点头:“我听说了,所以回来看看有什么可以帮忙。过两天吊唁的时候,谢大人也会过来。”
阿茂低头,想起王家和郗家也算姻亲,王献之好歹是她的表弟,不知道他会不会过来,到时候她反正在众人之中,他也未必看得到她。如今他是旁人的乘龙快婿了,见面岂能不难堪。
她正在沉思,突然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跑了过来:“阿爹……妹妹一直在哭……朱妈妈正没法子呢……”阿茂抬头,看着男孩皮肤白皙,头发棕褐,长得十分可爱。
阿勒脸上有些难堪:“真是不该带他们来的。”
阿茂好奇:“怎么了?”
阿勒颇有些为难,搔搔脑袋:“内子昨岁生小女难产而死,小女身子弱,容易受惊,换了几任奶妈都不行,日夜啼哭,十分……唉……”
阿茂一听就有些激动:“孩子在哪里,让我瞧瞧。”就跟着阿勒离去。
在后院中,看到郗家几个厨娘帮佣正围着一个手足无措的妇人哄着一个哭声震天的女婴。
阿茂走过去看那孩子声音虽大,个子却小,看上去不过几个月罢了,似乎脾气不好,两手乱抓,哭得撕心裂肺,似乎世上所有的委屈和痛苦都让她碰上了似的。
阿茂伸手过去:“让我抱抱。”
“女君,这怎么使得,这孩子……”
阿茂已然把女婴抱在了手中,轻轻的柔柔的哄着她,那女婴哭声渐小,慢慢的竟然不哭了,只剩下两条淡淡的眉毛还红红的,一双玻璃珠般的眼睛一动不动的看着阿茂,慢慢的,胖乎乎的小手塞进嘴里,吮着吮着居然睡着了。
阿茂脸上始终含笑,温柔的看着这个孩子。
小男孩看到这一幕,突然叫一声:“这位女君可真像我阿娘。”本是句大不敬的话,停在那些厨娘帮佣的耳朵里却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因为谁都知道阿勒大管家死去的妻子长得有三四分像这位大小姐。
阿勒严厉的瞪了一眼儿子:“不许胡说。”小男孩吐吐舌头托腮看着阿茂。
阿茂抬头看阿勒:“这孩子跟我挺投缘的,你若是找不到人照顾她,给我带着吧,我挺喜欢她的,刚好也给我做个伴儿。”
阿勒面上苦笑:“女君喜欢绫女,是绫女的福气,真是太麻烦女君了。”一双眼却盯牢阿茂。
阿茂看着怀中婴儿:“她叫绫女?这个名字倒是很秀气。”
小男孩大喊一声:“是我阿娘取的。”
阿茂可怜这两个没娘的孩子,伸手摸了摸小男孩的头:“那你叫什么?”
“我叫阿樾。”
**
阿茂有了绫女作伴,开朗了许多,不似之前整日木木呆呆。说也奇怪,绫女似乎也感受的到阿茂对她的百般呵护,变得乖巧许多。以前奶妈喂母乳她都会吐掉,现在阿茂用勺子喂羊奶她喝,她都喝得津津有味。
刘氏也很高兴,心里感激阿勒的有心。
劫数
阿茂一大早身着熟麻布制的小功丧服,正在灵堂里点算陪葬的瓷器釉器,忙得不可开交。
郗愔昨日晚上因为看了郗超留给他的一箱书信,里面意外的竟然全是自己同桓温合谋篡晋的证据,气得郗愔大骂郗超怎么不早死一点。
可是到了早上,郗愔还是在仆从的扶持下,从外间进来,在郗超的身躯面前,颤巍巍的将一颗珠玉放在了他的嘴巴里。一只手还在郗超脸上抚摸:“我的儿啊……”脸上老泪纵横:“我知道你是怕我……伤心太过……我的憨儿啊……”
阿茂不忍看,转头去和管家说话,就看到刘氏在廊中向她招手,一脸慌张。
阿茂和管家又说了几句,急急走到刘氏面前:“怎么了?绫女又哭了吗?”
刘氏摇头,语带讽刺:“你不过是她的干娘,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她的亲娘呢,女君啊,我是说如今不比在大少爷家里,不要管太多家事,免得招人讨厌。”
阿茂怔了怔,苦笑道:“是呀,我都没想到,以后……就不会再管了。”
刘氏点点头,又道:“周家来人了,要接你阿嫂回去,正在后堂闹得不可开交呢。”
阿茂吃惊:“什么,这丧期还没过呢,这是要干什么?”
刘氏叹气:“她年纪也不算大,又没有孩子,周家自然是希望她改嫁个好人家,就算是回去了,原本也没什么。”
阿茂垂头想了想:“这必定不是阿嫂愿意的,我们去看看吧。”拉着刘氏的手就要朝后堂去了,却看到郗愔气得吹胡子瞪眼的正在廊道中骂,手中的拐杖敲得咚咚响,几个仆从搀都搀不住:“王八犊子……我儿还没有下土,你们就欺负到头上来了……”浑浊的眼角星星点点的泪隐在纵横的皱纹中。看他那样,一定是仆从把周家来接人的事情报给他了。
阿茂心里难过,头也不回的跟着刘氏去了。
远远的就看到一大群人围在后堂门边看热闹。大家都穿着孝服,场面颇有些滑稽。阿茂没想到伯父家里疏于管理已到了这个地步,如果阿兄还在,一切绝对不会是这样的。
正想着,突然围观的人被分开来,几个怒气冲冲的男子从屋里冲了出来,脚下的高屐硁硁作响,身上的华服走路带风。
走着走着,突然一个剑眉男子意犹未尽,回头怒骂:“你从今后就不要姓周!不知道那郗超给你吃了什么迷药……”
另一个年长些的男子瞪了他一眼,男子遂不再多言。阿茂看他们年纪长相,像是周氏的兄弟。
看热闹的人也差不多散了,阿茂走入厅堂,脱了鞋子,看到几个堂嫂正在那里安慰周氏,阿茂默默立在一旁,没有做声。
穿着一身斩衰丧服的周氏脸上的威严还没有散,用帕子沾了沾腮边的泪珠,道:“原本也没什么大事,你们先忙去吧,待会到了时辰,吊唁的人就要来了。”
众女这才起身要走,阿茂也转身。
周氏突然又道:“阿茂留下。”
阿茂颇有些诧异的转身,低声道:“阿嫂。”
周氏对着刘氏道:“我有话对她说,你出去把门带上。”
刘氏有几分诧异,躬身退出,关门而去。
周氏用手抿了抿头发,抬眼看阿茂:“你说,我所做的一切,你阿兄在天上看得到吗?”
阿茂侧头:“阿嫂若希望他会看到,阿兄自然会看到的。”
周氏低头笑了,神经质的呵呵笑着,随即就哭了出来,屋子有些暗,刚刚雨过天晴的夏日还有些微微的冷。
阿茂想着:马上就要到秋天了。
“他到死还念着的,也就是你了。你有什么好?你说说,你哪里强过我?陪在他身边的照顾他的念着他的都是我,他一颗心却从来没有对我敞开过……你们兄妹造的是什么孽……”周氏神经质的絮絮说道,眼睛看向阿茂竟是深深的恨意和妒意。
阿茂想她伤心太过,许是迷了心窍,苦笑:“嫂嫂想歪了,阿兄待谁都是极好的。”
周氏冷笑:“哼哼,你糊弄得过我吗?你幼时,他巴望着你快些长大,你大了他却又希望你还是个孩子,他亲手把你送进王家,最后却也不得不亲手把你从王家接回来。哼哼哼哼,他最爱的就是你,却害了你,他最放不下的就是你,不可能得到的却还是你……”
阿茂忍无可忍,大声道:“行了,不要再说了!”
周氏咕咕唧唧的怪笑又似在哭:“你们都那么聪明,沉得住气,故而什么都不说,我是个真正的笨人……”她慢慢的低下头去,脸埋在膝盖间,瘦弱而佝偻。
阿茂走过去,揽着她的肩,细声安慰:“好了好了,不要哭了,待会吊唁的宾客陆续会来,看到你这样就不好了……”
周氏在阿茂的怀抱中慢慢平静,半晌道:“你真是像他……”紧紧抱住阿茂:“如果你是他该多好……他每晚入我的梦……你知道吗?他对我温柔的笑……”
阿茂的泪水也禁不住滴落下来,滴落在周氏生麻织就的孝服上,变作黄黄的水印。
**
阿茂从周氏那里出来时,就看到了刚刚赶回来的郗恢,他如今身长八尺,留着一把漂亮的长须,一身戎装,腰间佩刀,一脸的风尘仆仆:“阿姊。”
阿茂瞪了他一眼:“怎么才回来。”就命刘氏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