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花一世界-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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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字,你也看不懂吧?这叫姬,三姓之一的姬,姬满的姬,姬怜怜的姬,我终于明白为什么你小时候念起书来结结巴巴了。天啊,姬怜怜,你不识字啊!」
小雨仍然在下,天色被灰色的云覆去大半,还没有入夜,就已经暗了下来,也因此,姬怜怜的小脸显得格外的苍白。
林明远主动凑上前,几乎贴上她的脸。
他微微一笑,笑得极为得意、极为张狂。他轻声道:「姬怜怜,你这个秘密,有谁知道了么?没有吧。现在,我是唯一知道的吧?」
她没有回答。
「你啊,居然不识字,羞不羞啊你!」
天啊,姬怜怜,你不识字啊!
一如往昔地,她掉入深渊,来不及攀住边缘。她拼命地挥舞双手,与她同时掉落深坑里的青门弟子一一施展内功跃出去,只有她,没有内功,所以一直掉,一直掉。
因为,她不识字。
她耳边呼啸着风声,还有赵灵娃惊愕地大喊:「姬怜怜,快运内功跳出来啊!」
「姬师妹!」
姬怜怜右颊剧痛,紧跟着她听见林明远恼怒地叫着:「赵灵娃!你做什么你?!」
林明远!
她心一跳,猛地张开眼。
下坠感蓦地止住。
老旧的屋梁就在上方,姬怜怜再一转头,赵灵娃坐在杨边。
方才的巴掌,就是她打的。
「……赵师姐……」她低低喘着。
「醒了就好。姬大夫,麻烦你了。」赵灵娃起身;侧让姬莲坐下。
姬怜怜这才发现姬莲也在场。
「姬大夫,你怎么……」
「姬姑娘莫起身;我先替你把个脉。」
姬怜怜连忙闭上嘴,往竹屋扫过一眼。
竹屋是她的,没错;而林明远此刻就坐在床上往这头看来,她下意识地回避他的目光,一时未觉替她把脉的姬莲抬眼看她一眼,又转去看林明远。
因为青门一向各人理各事,不会替前来寻求庇护的青门家卷多给一间屋子或食粮,因此林明远是跟她同住一屋的……她记得回来后,匆匆吃完饭,怕着凉,就早早上床,再一张眼,就是现在这样了。
……所以,她还是生病了吗?她心里叹气。
赵灵娃冷冷道:「我下午才想,你背你表哥;明明下了雨,这伞却撑不到你一半,说不得会受风寒。晚上我福至心灵,想过来考考你武功;才知道叫你也叫不醒,浑身烫得惊人。姬师妹,你在青门练了几年功?怎地还这般脆弱?这要传出去,还当青门不会养人。」
「姬姑娘是身骨如此,与青门无关。」姬莲插上一句话。
赵灵娃瞪向她。
「姬大夫这话说得轻松。青门只功;首重健身;再谈招数,她这个姬家人,却一整个颠倒,这传出去丢也不丢脸?要有人议论青门掌门有心欺她,置我师博于何地?」赵灵娃明显怒了。
姬莲不擅与人争论,只得充耳不闻。她转向姬怜怜,语气比平日暖了三分:「姬姑娘是受风寒没错,我记得去年你一整年都待在青门,是往年里最少受风寒的一年,是不?」
「哼,这是要娇养了?」赵灵娃讽道:「我见不然。就是要她走,不停地走动。四处奔波,这粗粗养,才会改变她身骨。」
姬怜怜也充耳不闻了。她道:「姬大夫,这吃几帖药就能好了吧?」
「照说,是如此。」姬莲略带遗憾。
「我医术所限,只能一次又一次冶好你风寒,却不能让你彻底养壮身骨。」
「这样就好了。」姬怜怜松□气。
「我以后会多多照顾自己的。」
「顾自己都不够了,还顾别人呢。」赵灵娃等着姬莲写下药方后,又道:「大夫,一块走吧。明天我差高师妹过去拿药。」
姬莲点点头,提起药箱,要先一步离开时,拿出帕子沾过水交给姬怜怜。
「帕子我多的是,不必还我了,你手上有墨。」
姬怜怜一楞,下意识攥紧右手。
「多谢姬大夫了。」
赵灵娃临走前,往林明远那头望去,扫过他略显凌乱的衣袍,露出不屑的冷笑来。
然后,屋里只剩下她与林明远了。
她抬眼与林明远对视。
她九岁离开大家族,回头的那一眼,看见了林明远那一身扬的白衣,光风霁月;莹彻无瑕的印象太过深刻,以致他来青门的途上,穿的不过是她在成衣店买的老式衣袍,她仍有那种「林明远依旧穿着清净明朗白衣」的错觉。
那么的明亮,那么的……耀人。
而此时此刻,她惊奇地发现,现在的林明远,在她的眼里,终于褪去了那往昔的明亮风采,就只是一个……一个林明远而已。
「……为什么这样看我?」林明远皱起眉。
其实……她很庆幸在京城救了林明远。这个秘密她一没说出□。
虽然他不是一个好人,虽然这一路上并不是那么好受,超出她体能极限,但她就是很高兴能及时救下他……
因为他叫林明远,所以她很高兴很高兴地……
现在仍然很高兴能救到他,但,似乎有什么不见了,连她自己也没有办法详细描违心头消失的东西是什么,只知道这消失的部分曾柔软地躲在心里面。
姬怜怜深吸了□气,慢慢地、慢慢地吐出了那长年积放在胸□的浊气,蓦然间,她眼眶一红,两行清泪就这么滑落了。
……终于吐出来了,她想。
是有那么点遗憾,但她浑身轻松了起来……甚至心情极好、极好。
「姬怜怜,你……」林明远察觉到她的异样,试采地问:「你还好吧?」
她痛快地抹去眼泪,笑咪咪地下了床,有点头晕差点跌倒,又听见他喊了一声「姬怜怜」,她还是轻轻笑着,跳上另一头本来该是她的床上。没办法,林明远比她高,长榻塞不下他嘛。
她盘腿坐着,与林明远面对面。她不经意地垂眼时,瞥见林明远的衣摆有脏污,她有点疑惑,想着她睡前没有看见这抹脏,他也不能走路,怎么会在地方沾到?
这想法转瞬即过,她没放在心上。她又道:「我开个窗,可以吗?」
不等他同意,她开了窗。窗外一片黑漆漆,加上轻微的雨势,几乎见不到任何的景色,但她对这里的一草一木生在哪、在雨中是何等模样都记得一清一楚。
「林表哥;帮我保密,好吗?」她恋恋不舍地从夜色中转向他。
「过去我懒了些,不思进取,以后我会努力的。请你帮我保密,别告诉任何人,好吗?」
林明远没有说话,他一双细长的眼惊疑不定,似在打量她。
她不好意思地笑道:「我很喜欢这里,我已经把青门当作是我的家,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老死在青门里。」
「……你想在这种地方当一辈子的道姑?」
姬怜怜没仔细听他的话,自言自语:「学武功啊,真麻烦,不就是打来打去吗?偏要先学认字读书,内功心法啊、□诀啊,都要凭个人的悟性;而悟性之中要靠由己融会贯通,没有读上两年书是不会懂的。这点是我不够聪明,小时贪懒,不懂居安思危这道理,长大了也一直回避这问题。我得正视它了。所以,林明远,请你,再替我隐瞒一阵子,好不?」
她双颊红扑扑地,添了几分艳色,在林明远眼里看来是异样的病态,但此刻她精神极好,十分诚恳;没有丝毫的惊惶失措,就这么渴望地望着他。
「学不学字这事……」林明远想与她解释不识字也不是那么严重,下午他只是出□恶气,无关任何的仇恨,心计,只想她求求饶而已,没其它意思,她别害怕,他害谁都有可能就是不会害她。最后他还是放不下面子去解释,只道:「在青门里,我跟你,才是一家人,无论如何,你只能跟我亲,我自会替你隐瞒。」顿了下,他又状似不经意地说道:「不识字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人下一辈子不识字的人多的是,以往偷懒就算,往后你一定要好好学。」
「嗯。我明白的。」
在烛光下,她大眼亮晶晶地,小小的唇瓣细致淡白,与嫣红的双颊大不相同。他眉心微拢伸出手,想接触她脸颊上此时的温度,她自然地侧开,咧嘴一笑,又长叹□气,低头擦着掌心的墨汁,轻声说着:「我一直没有问过,你是怎么想将来的事呢?你迟早能行走,到那时,你回大家族吧。」
「回去大家族?」他嘴角掀起嘲讽的弧度。
「你比我聪明,看得通透,三姓大家族是会希望你回古的。」
林明远面上嘲讽更甚。他确实知道那些老家伙的想法。就拿他与姬怜怜来比吧,姬怜怜闹出事要回去难,但他却是容易得很。他淡淡道:「我回去是为人师博吧,因为我心肠够黑,可以教导那些林家子弟走偏路走得顺些……你这样看我做什幺?姬怜怜,你也不是养在温室的小花,会不知道那些老家伙的心思?没有利益岂会回收我?从一开始,我们就与他们利益交换了啊,他们就要我如今的黑心肠。」
「……林明远,你也知道自己黑心肠,走偏路了啊?」
「我很明白自己要什么,在你眼里走偏了,在我眼里却是最该走的一条路。」
人渣。
这两个字,这一次清楚地响在她耳边。
姬怜怜叹息。
「既然如此,等你康复后就回去吧,我找人先送信回去。」她又朝他笑了笑,替他关上窗。
「林明远,多谢你替我守秘了,感恩哪。」
她跳下床,头有点晕眩,身子一个趔趄,没有察觉林明远惊得从她身后想环住她,最后见她稳了才又连忙收起。
她摇摇摆摆地走回那一头的榻时,老觉得有人在死盯着。她莫名其眇地回头,果然是林明远在注视着她,但一被抓包他就侧过脸去,紧跟着又转回来死死瞪着她……这是在挑衅她吗?
人贵自知,她一向明白林明远有多聪明;而自己的底子又有多浅,所她停止去深究他此时此刻古里古怪的举动。
林明远虽然走了歪路,但他一直经历不同的风景;可是她不同,从九岁那一年起她就守着这一道风景,原地不动,可是也正因为她原地不动太久了,才会对青门深怀感情。
她跟林明远从来就不是一条路上的人。
他前进的路上,没有她。
而她原地不动的景色里,他只是路过,然后他继续前进。
至此,她终于想透了。
她翻滚上榻,长长叹息一声。
「姬怜怜,难道你不知道,叹气是会把人的运给叹掉?」那一头传来林明远的不满。一会儿,他又凉薄道:「如果哪儿不舒服,你还是趁神智清明时出去求救吧。你要昏了过去,我可没法去救你。」
姬怜怜看着屋梁,没有注意到他说这话时正下意识地摸着伤腿。
她轻轻笑道:「我才不是在唉声叹气呢。林明远,我这是在叹浊气,把不好的、不快乐的……不要的,全都叹掉,那留下来的不就是心里最想要的吗?现在我心里,只剩最想要的。」
「……不好的、不快乐的、不要的?」
「嗯。」
「那……你现在心里最想的是什么?」
「平平安安待在青门一辈子……安安全全的,没人来找碴。」
「就这样?这跟缩头乌龟有什么两样?你……一定还有其它想要的,是什么?姬怜怜?」
「……嗯……」姬怜怜含糊地应了声,觉得有些冷,把自己蜷成便便虫后,翻身背着他很快地睡去。
模模糊糊地,她好像听见林明远又叫她两声,由言由语着,你这么容易就受冷……都是这样一个人么?谁来照顾你?
说得她有多可怜似地,以往她将由己保护得好好的,这一次要不是多了一个意外林明远,她不见得会受寒。
甚至,若她没有去京城,就什么也不会发生……
虽然心里深处那藏得最妥当的浊气吐尽了,可是,他终究还是姓林,是她所认识的那个林明远,所以,她还是庆幸自己去过京城,为此得了风寒,换来林明远一命,也算值了。
她本以为林明远不会放过她,会如往日半夜故意吵她整她,哪知这一次她没有再听见任何声音……当然,也有可能是她睡得太熟,所以他拼命嘶吼拼命咆哮她都听不见……管他的呢……
屋子里,确实是安静的,没有一丝一毫的声响。
林明远一直坐在那里,直盯着她那小有起伏的身形。每一次她微弱的起伏明明只是制那,他在等待时却会不由自主想着「她怎么还不呼吸」「会不会断了呼吸'「平常他受风寒哪有她严重,她该不是生了其它病吧」。
直到两人中间的烛火燃尽,在夜色席卷竹屋里的每个角落后,他才回过神,垂下眼沉思半天后,慢慢躺了下去。
他手背刺痛着,那里已肿起,是先前跌下床挨的。
因为他断腿了,所以察觉姬怜怜梦呓不对劲的吋候,没有办法背她出去求救。他翻床跌落时才有了认知一一他断腿了,他救不起任何人,包括姬怜怜。
哦,他想起来了,他断腿是他在牢里妄想求救给活生生打断的,而他入牢里是他赌输了前程……如果没有断腿,没有赌输,那么,他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