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与早晨的周记-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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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没有打过我。”
“那不错呀。”
“但他的儿子们打我。他有三个儿子,比我大。”
“他们为什么要打你?”
“他们说我白食白住。”
“你母亲呢?”
“他们没有打她。”
“叔叔的儿子打你,你母亲是否知道?”
“她知道,她……”凶徒停顿下来,压低了声线说:“母亲站在他们背后,看着他们打我,她只是流眼泪,什么也没说。”
“你觉得怎样?”
“我觉得像看见观音流眼泪一样。”
Dr。Higgins暗暗叹了口气,她问下去:“你住在这个叔叔的家多久?”
“差不多一年。”
“为什么离开?”
“因为我入了医院。”
“被打?”
“打断了脚。”
“然后呢?”
“然后,我打着石膏回学校,被送回医院。”
“为什么?”
“因为我找不到班房。”
“为什么会这样?”
“我告诉他们我是加JosephFung,但他们找不到我的名字。”
Dr。Higgins记下了这一句。最初的人格分裂开始形成。
“那是什么一回事?”
“他们硬是把我推入一个班房,给我说了一个名字,但我叫JosephFung,我不肯坐下来上课。”
“他们便把你送回医院?”
“对,我在医院很开心。”
“为什么?”
“告诉别人我叫JosephFung无人不相信。”
“JosephFung是谁?”
“JosephFung的父亲是校长,母亲是秘书,他们在JoesphFung六岁生日那天送了一枝水枪给他。”
“大家都相信你是JosephFung?”
“大家都喜欢加JosephFung。”
“你们后来在哪里生活?”
“我们去了底特律。”
“今次有没有叔叔?”
“有。是美国人,当汽车修理员的。”
“他对你好不好?”
“他时常喝醉酒,但他没有打我。”
“那不是很好吗?”
他静默片刻,逐说:“母亲打我。”
“为什么?”
他的声音开始震起来,他说:“母亲说,叔叔不会喜欢母亲太疼我,叔叔会喜欢母亲最疼叔叔,如果母亲太疼我,叔叔就不会给我们吃饭,所以,母亲要打我,一边打一边用中文说……”
忽然,他哑然,说不下去。
“母亲说什么?”
“母亲说:‘其实妈妈最爱你!”’说完,凶徒崩溃起来,再次嚎哭。
玻璃窗外的研究人员,有的在摇头,有的眼湿湿,看着凶徒的哭泣,不得不寄予同情。这么可怜的身世,听着听着,令人忘记了他日后所有的暴行。
Dr。Higgins问下去:“你的母亲多久才打你一次?”
“顽皮的时候打,乖的时候也打。”
“记不记得是发生了什么事之后?”
“我喝完牛奶,忘记清洗杯子,她便一巴掴在我的脸上……有一次我不小心掉了一美元,她把我的腿打得留下一条一条的瘀痕……我的图画贴堂,回家告诉她,她说我只顾画画不读书,又打……我读书成绩好,她又当着叔叔面前说知道我作弊……”说罢,他的眼泪一串一串的流下来。
他说下去:“我说:‘妈妈不要再打!’她却说:‘我打你也是爱你!”’
他叫出来:“妈妈,求你停手,我宁愿你不爱我!”
Dr。Higgins问:“母亲有没有不打你的时候?”
“KevinPoon,FelixTsang,GeeTam来了的时候。”
“他们是谁?”
“他们是……”他又答不出来。
“KevinPoon是谁?KevinPoon出现时,会发生什么事?”
“KevinPoon会代替我被打。”他说。
“怎样代替?”
“母亲打的是KevinPoon。”
“KevinPoon做了什么,母亲要打他?”
“KevinPoon偷束西。”
Dr。Higgins点了点头,“FelixTsang呢?”
“FelixTsang是我的好朋友,他说他代我给母亲打。”
“GeorseTam呢?”
“GeeTam是我的弟弟,他猜输了,所以他要给母亲打。”
“他们给母亲打之时,你在做什么?”
“我站在一旁看,又或是,在一旁听歌。”
“什么歌?”
“由花丛中传来的歌。”
“那歌突然出现?”
“是的。”
“那歌令你很快乐?”
“是很舒服的歌,很动听。”
催眠在这一节停下来,停止之前,凶徒的面上有迷幻一样的快乐,他记起那首让他逃离现实悲剧的歌。
其他研究人员进来把凶徒带走,带他到休息的地方,Dr。Higgins则着手整理地的资料。
凶徒的童年创痛如下:他原本有一个愉快的家庭,奈何父亲被匪徒枪杀,这一点,却又不构成重大的创伤,因为他还末懂得失去至亲的悲痛。
真正的创痛来自母亲。他深爱他的母亲,母亲也不时表达她对他的爱意,然而她久不久便用各种理由虐待他的肉体,虐待完毕又再次表达爱意。凶徒被虐待后的反应变得复杂,他既不能恨母亲,也不完全明白母亲的感受,兼且为此非常内疚,亦变得无所适从。小小年纪的他抵抗不了这些伤害,他逃不走又避不过,兼且预计不到何时伤痛又重来,做乖孩子会被打,顽皮时也一样。如此这般,他建立了一个又一个转移了的人格,以不同的身份代替原来的自己去受伤,借此把创痛减至最低,保护了原本的个性与心智,让真实的自己逃出被母亲伤害的恨与爱。
从已被催眠的对话中得知,他长大之后的感情遭遇亦不如意,他极渴求保护妻子,但保护不到。
小时候甘愿被母亲毒打,为的亦是保护母亲在不同男友之间的地位,因为母亲常说,不是如此她便不能得到男友的宠爱,他亦会无家可归。他对母亲的处境怜悯非常,一直希望保护母亲,不反抗地受毒打,也是保护母亲的一种方法。
保护亲密的女性,也就成了他生命的重大使命。
Dr。Higgins把放在电脑键盘上的手挪开,望着电脑荧幕,她但觉掌握了凶徒人格分裂的成因,只是,当中还有些疑问,她还未找到答案。
保护深爱的人,这一点有了头绪,但为什么会有晨夜分裂?晨与夜牵涉了性暴。照理,凶徒小时候没有受过性虐待。
而且,凶徒的真正姓名与身份,仍然是个谜。
翌日,她让凶徒与她都休息够了,才再继续催眠下去。
接着日前的对话内容,她问:“你与母亲在修理汽车的叔叔家中住了多久?”
“三年。”他说。
“期间母亲一直虐打你?”
“是的。”
“有没有特别深刻的事?”
“就在我九岁那一年,母亲把我的盘骨敲碎了,原因是我在放学回家之前与流浪的小狗玩耍,刚巧母亲又与叔叔吵骂,她便狠狠的毒打我。盘骨碎了,住了三个月医院。在医院,她每天都对我很好,很温柔,给我带来零食、玩具与漫画,其他同房的小朋友都很羡慕我。那时候,我非常快乐。”。
“回家之后,因为我错过了考试,母亲便替我转校,但是……”他停下来,样子拉扯下来,像哭丧一样的悲痛。他抖震着声音说下去:“母亲为了给我买新课本而大发脾气,她说因为我多花了钱,叔叔一定怪罪于她,她一边哭,又一边用棍追打我,我避开了,但还是让她敲到我的手臂,那红肿,一个月也不散。”
“在新学校开学那一天,我从校车走下来,穿过草地中央的石路,我向着一问陌生而漂亮的学校走去,在那幢上课的建筑物跟前,还有一个大喷泉。我踏人那幢建筑物之时,我决定,从此我要叫JulianWai,他是一个富豪公子,有游艇有私人码头,家中打理十间餐馆。于是我告诉别人我就是JulianWai。”
“他们是否相信?”
“我不知道……但有时候我又变回原本的自已,会忘记JulianWai。”
“JulianWai存在了多久?”
“他一直存在。在我十岁之后,母亲又换了男朋友,这一次,我们搬到波士顿,那名叔叔是一位中学教师。”
“他对你们好不好?”
“他对我们很好,每逢母亲想打我,他都会制止她,后来他还娶了我的母亲。”
“这很好哇。之后母亲有没有再打你?”
“间中一次。她送我到寄宿学校,她说怕我妨碍她与叔叔的婚姻生活。她变得很少关心我,很少致电给我,很少寄信给我。我告诉她我挂念她,她含泪说她也知道,但为了令叔叔更开心,她只好送走我。叔叔的开心最要紧,要是叔叔不开心,她和我的下半生也不会有好日子过。”
“母亲说,待我长大后由我养她,她便不需要再跟任何叔叔。”说罢,他流下泪来。
“那JulianWai呢?”
“当我的成绩不好,当我的足球技术不及其他人的时侯,JulianWai便出现,因为,他是受尊重的,无人会小看他。”
“一说起家中的游艇,所有同学都只能噤声。”他的脸上,满满的自豪。
Dr。Higgins忽然问:“JulianWai有易服癖吗?”
“不是的,”他肯定的说,“JulianWai是堂堂大男人,如果要他选择最喜欢的衣着,他会选军服。”
“那么,你想变成女孩子吗?”
“不!”他回答得响亮。
Dr。Higgins走前去捉住他的手,一反转到手心,十只指头的指纹都改动过,一些被剪去了,另一些则被别的指头上的指纹掩盖,硬生生缝于原有的指纹之上。
十只指头都不见原貌,表皮四凹凹凸凸。Dr。Higgins触摸着这些隐藏了的真实,忍不住难过起来。他遮掩了一个又一个的自己,只为求换来一个安乐。
少年时他已迫不得已走进一个又一个的虚拟身份之呻,长大之后的他,究竟还发生了什么变故?
面容的改动也不下十数次吧?由一个男人变成少女那双眼睛那双唇那管鼻子那个下巴,总共经历了几多痛楚变成晨与夜,杀人之后又逃避,改了容貌又改了指纹,为的究竟是什么?
少女脸孔闪着星光一般的明眸,他问:“医生,如果你有儿子,你会怎样对待他?”
就这样一问,她体内感到一股酸,猛烈地涌上她的眼眶,然后是鼻尖,她吞下了卡在喉咙的唾沫,她说:“很爱他。”
很爱他很爱他很爱他。父亲母亲都不爱我,但是我却要很爱他很爱他。
他的眼脸轻轻震动,Dr。Higgins看出他的疲态。她终止了是次会面。
她按了按发烫的颈侧,手的冰冷与脸的温热成了对比她想:“是不是感冒了?”
然后,她转身离开。
走了数步,忽然,背后传来这样的歌声:“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
迫不得已,她停步。
他还哼着微弱的,细碎的歌声:“啦……啦啦啦……”
Dr。Higgins但觉心头被寒意冰封,接着,那寒气随着脉骼四散,身上流着冰寒带动的血液。
她回头,她记得这段音乐。
眼前是少女脸孔的凶徒,但脑海已潜进一个深深的时光隧道,在极速的包围下,她返回那一刻那一秒:她身穿校服,面对着她的老师。
老师说:“你知道小神仙会唱歌吗?”
她问:“小神仙?”
老师又说:“那些在花间跳动的小神仙啊!小小的身躯,背上长有透明的翅膀,如一只小蜻蜒那样。”
“会唱歌吗?”她又问。
于是,老师便哼出来了:“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
她一边听一边笑,她说:“老师,你走音!”
老师突然伸出双臂把她拥人怀里。她唤着老师的体香,感受着老师的体温,耳畔传来老师轻轻哼出的歌声……
--对了,小神仙,由花丛间传来的歌声。
一直没意识到,那花丛间传来的歌声,就等于那代表永恒的小神仙的歌声。根本是同一回事。
地愕然到不得了。这根本是同一回事。
从没联想过两者有任何关连,然而就是同一回事。对了,小神仙是来自花丛问。
他怎会知?他怎会懂得哼?这一音韵,是她与她的老师的最大秘密,密封了十多二十年,无人翻开过,为什么,他一哼,秘密便由盒子边缘满泻?
她屏息静气,一步一步走回他的跟前。
他的意识朦陇,在无神无主之间,他哼出一个最重要的秘密。
Dr。Higgins跌坐在他跟前,惊愕地凝视他。
这张脸,她相对已久,由第一眼已觉得面熟,然后,一天比一天柔和顺眼。这张改造过的脸,随音韵相随的这一刻,更加亲切甜蜜,仿佛是一出生便清楚的甜与美,令人一生都不会抗拒的细腻、温暖、安全。
“你究竟是谁?”她轻轻就。
他没回答,他仍然在哼,“啦……啦啦啦……啦啦啦啦……”
于是,小神仙便在花间中飞舞起来,小神仙把脸埋在花蜜中,舔了一口,然后又飞到另一朵花,与其他小神仙碰上了,便一脸花粉的互相亲了亲。
她落下泪来,用双手掩住了脸。
她终于知道,为什么面前这张睑,由始至终都那么叫她有好感。
身后传来急赶的跑步声,然后声音传来:“Dr。Higgins!”
她咬着唇,想不到,竟然是如此。
身后那声音说:“查到凶徒的最原本身份了。”那是一名研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