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不及爱你-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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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知道那些都是谎话。因为对于一个不知生死的人来说,就是梦和醒也很难分
得清楚的。
就像我现在,被巫婆施了魔法一般醒不转,不停地睡,不停地做梦,一个梦
与另一个梦的间歇总会听到母亲或者以然的声音,中间仿佛并无间断,像一套长
篇电视连续剧,演个没完没了,什么时候打开电视都见同样的对白在不断重复下
去,而且每个台都在演,剧情虽不连贯,主题却不改变,中间落掉一集两集浑然
不觉。
“这间第二观察室的环境不够好,得想办法同院长商量,换到第一观察室才
好。”这是以然的声音。
“以然,那可要拜托你了,你一定有办法的。”这当然是妈妈,声音中有无
限焦急,可是最焦急的时候也忘不了恭维准女婿。她接着说,“琛儿真是给吓坏
了,梦里一直喊钟楚博的名字,一定又梦见那凶手的可怕面孔。”
“我们以后不要在她面前提起这个人。”这是爸爸在接话,“让她忘记所有
不愉快的事吧。”
“也许马上举行婚礼会帮助她忘记这段遭遇。”
“以然,这件事我们得好好商量一下。”
偶尔,也会听到一些不同的对话。是一个男人同一个女人。
“什么时候跟她说呢?”
“不,不能说,我们不能对不起她。”是一个女人幽幽的声音。
谁?谁对不起谁?又有什么事不能说?
“她伤得这么重,这么孤独,正是最需要帮助的时候,我们不能再伤害她。”
仍然是幽幽的女声。
‘可是你答应过,只要找回她,就开始我们的感情。”
“是的,可当时只是一种计划。我以为等我们终于安全地解救了她,就不再
亏欠她什么了。可是看到她我才知道,我做不到,我不能伤害她。她比我更需要
你。”
“那我们呢?我们的感情怎么办?”
声音焦灼而怆恻,充满痛苦。
是谁?谁呢?他们到底遇到了怎样的爱情磨折?又将何去何从?
我没有听到回答。
神智不由自主,又像风筝般飘了开去。越飘越高,越飘越远,一直飘进自己
的家。
我看到窗台上的栀子刚刚开花,芬芳馥郁,我自己亲手结的贝壳风铃叮咚轻
摇,底端有一只虎纹贝微有破损,早该换掉,一直没心思,梳妆台有一个星期没
整理了,已经落了灰,妈妈又该唠叨了,床头放着一本看到一半的金庸武侠小说,
北乔峰南慕容斗法一节。
不知怎的,所有的细节都异常清晰,连窗帘上的流苏都历历在目,让人怎么
都不相信那是一间空屋。我甚至还看到自己躺在床上睡觉,心里纳闷,我人在这
里,那躺在床上的是谁?如果那个是我,那么我又是谁?
想不通,所以醒了,鼻端又闻到浓浓的福尔马林味。实在熟悉,倒反而让自
己一下子清醒过来。第一个印象是许弄琴来了,但是接着发现自己躺在一间白色
的屋子里,透过微弱光线,可以看到半截门帘上写着“第二观察室”字样。哦,
是了,恍惚记得谁说过第二观察室的环境不好的,怎么我还没有换病房吗?
门被推开了,有人轻轻走进来。我猜大概是医生,很想睁开眼睛来同她打个
招呼,可是眼皮子沉沉地没有气力。
朦胧中,我听到女医生上帝一样权威的声音划破寂静:“观二有个女患者死
了,让太平间推车来。”
观二,亦即第二观察室,也就是我现在睡的地方。那个女患者,是说我吗?
我死了?难怪刚才会看到自己魂离肉身,原来我已经死了?
我忽然有点害怕,既怀疑现在的思维来自于自己死后的灵魂,又担心也许自
己还没死透,却被他们活活送进焚尸炉。
门开了,有穿白大褂的地狱使者推车而进,他们熟练而轻轻地搬开我旁边床
上的患者,放到车上重新推了出去。自始至终,没有说过一句话。
有什么可说的呢?卖油翁早已解释了一切:无他,惟手熟尔。
屋子又静了下来。
原来死的不是我。原来我还活着。
我放下心来,忽然想起以然给我讲过的他大学学医时的段子,实验室的楼梯
口常常堆放着没来得及清理的死尸碎肢,有时麻袋口没扎严,常常会掉出点零件
来,一只胳膊半条腿什么的。他们天天从旁边经过,该谈笑谈笑该吃饭吃饭,习
以为常,视而不见。有时兴致来了,会像顽童踢易拉罐那样飞起一脚,口中高喊:
“射门!”将一只手踢飞出去。而另一个人则立刻响应:“接球!”再踢还回来。
当时我十分诧异兼气愤,指责他们太不尊重生命。以然说:“生命在活着的
时候才可以称之为生命,一具死去的尸体和一只足球在实质上根本没有区别,这
和尊重谈不上什么关系。”
可我还是头皮发乍,大骂他们是“刽子手”、“冷血动物”。
但是现在我明白了,如果我一直住在“观二”里,每隔个把时辰看到一个活
生生的人在我身边断了气,被像货物一样推出去化掉,我也会变得麻木。
以前我一直指责以然的职业,对他说:“医生的天职是治病救人,是医
‘生’,你可好,专门对着尸体起劲儿,是医‘死’,多荒谬的职业。”
但是现在我不会这样说了,因为无论“医生”还是“医死”,都只是一种职
业,当他们工作时,根本没有意识到手下的肉体是男是女是美是丑,那只是一个
工作载体,像钟表匠眼中的待修之钟,或者补鞋师傅手里的破鞋。都是有残缺的
物件。
我在刹那间看透了生命的至悲哀点。
如此脆弱低贱,还有什么可值得计较执着的呢?
我对着黑暗轻声问候:“许弄琴,你好。”
弄琴魂以更加浓郁的福尔马林味作为对我的回答,接着对面墙上影影绰绰出
现一个女人的身影,但是比那次在我家用烛光映出来的影子模糊多了。
相处那么久,我早把弄琴魂当成老朋友,浑然不觉害怕,只轻轻问:“你不
去跟着钟楚博,找我做什么?”
但是话一出口,我即明白过来,她跟丢了他。原来一个人要逃,连鬼也跟不
住,那么,又有什么人可以找得到钟楚博呢?
我忍不住笑起来:“你连老公都看不住,倒有时间来盯着我。”
影子害羞地扭了两扭。
“可是因为我是个将死的人,阴气较重,更容易被跟踪?”
影子点点头。
“你想知道他在哪儿?可是警察也没有找到。看来钟楚博真是本事,阴阳两
道都拿他没办法。”
影子似乎叹了口气,支颐思索。
“我猜他应该是在山里。这个时候风紧,他不可能会在城市里冒险,多半躲
进哪座深山老林。想想看,还有什么山地貌资源同秦岭差不多?”
影子也在想,忽然,她似乎想通了什么,猛地跳起来,摇了两摇,倏然不见
了,而我终于真正地清醒了过来。
很不幸,醒来最先面对的,不是我的家人而是警察。案子已经移到大连警局
手里,可是问题仍然如出一辙:
“你在钟楚博家里留下的那封信,是你自己的意思吗?”
“你是怎么发现钟楚博是杀害许弄琴的凶手的?”
“当日你们的车在滨海路撞毁,你们如何逃生?”
“一路上钟楚博有没有与什么人接头?”
“你们是通过什么方式跑到西安的?为什么会选择秦岭做落脚点?”
“在荒山野岭,你们靠什么生活?”
“钟楚博为何会改变主意放了你?你是怎么受的伤?”
我起初很想像在秦岭山里一样,继续扮傻装痴,拒绝回答。但是他们派了以
然和无忧来说服我,要我合作。
“你不为自己洗冤,也应该为别人想想。钟楚博手上有血案,任他逍遥法外,
难免不会再对别人作恶。”这是以然在说话。
无忧接着补充:“他那样一个人,处处替自己留后路,很可能会胁持新的人
质,那个人,未必有你的幸运。”
“可是他并没有把我怎么样,这说明他从本质上不是一个杀人狂。”
以然摇头:“那不同。对于钟楚博而言,你是一个例外。”
无忧进一步解释:“他不伤害你,不等于不会伤害别人。”
以然又说:“他能这样对你,就是没有防备你,所以,你好好想一想,一定
可以找出新线索,帮助我们破案。”
“可是你自己也说了,他心思缜密,又怎么会留下漏洞呢?”
“那很难说。也许在你面前,他并不设防。再凶残魔鬼也会有他软弱的一
面。”无忧接下去:“而你就是他的阿克硫斯之踵。”
“再说了,警察录口供是例行公事,如果你不合作,他们就会一直问下去,
更加没完没了。”
无忧接口:“所以,解决问题的最好办法就是面对而非回避,实话实说,反
而一了百了。”
“琛儿,全当你帮我好不好?局长亲自找到我,让我来做你的思想工作,你
这样,我回去不好交差的。”
“举手之劳,何乐不为?”
我抬头看着他们,两人说话的口吻何其相似,怎么以前我没有发觉。但是,
他们说的也不无道理。沉思良久,我终于说:“好,我答应合作。”
以然拍拍手:“好极了。我这就请他们进来。”
“他们已经在门外了?”我惊讶,“你认定我会答应?”
“无忧说,你一定会答应。”以然胜利地笑,望向无忧的眼中写满了激赏与
信任,而无忧的眼仁忽然变得很黑很黑。“无忧说,不论是为了帮我忙还是为了
怕警察再麻烦你,你都一定会答应。”
是了,我忘记最了解我的人其实应该是无忧,她总是比我们自己更了解我们
每一个人。
我于是据实以答:
“我们乘吉普车走高速到西安,旅途非常顺利。一路游山玩水,沿途在汽车
宾馆休息……是,他用假身份证登记,一切依足手续,没人查问过……他的身份
证姓名?我告诉你们也没什么意义,因为他肯定已经换了。”
“他没有同什么人联系,他说过亲友是世上最不可信任的,只相信孤军作
战。”
“我们在山里自给自足,他负责打猎,我负责采摘,有荤有素,三菜一汤,
还有饭后甜品,物质极大丰富。”
我说得兴起,尽情描述起山林生活来:
“榆钱钱的颗粒很小,翠绿的,成串长在树枝上,单个看很像圆形方孔钱,
所以叫榆钱儿。可以成串捋下来,味道青中带甜,很爽口。我们的早点主要靠它,
有时也采野果,比如桑椹,酸枣,但是不大容易饱。”
“蘑菇汤最容易做,扔进水里加点盐就行了,连味素都不需要。鱼汤要麻烦
些,因为先要去腥,姜葱也有,都是野生的,用量的把握要不断试,同我们买的
家葱不大一样。”
“最常吃的野味是麻雀和野兔。有一次我们猎到一只怀孕的兔子,钟楚博要
杀,可是我不忍心,建议可不可以养几天,等它生产,钟楚博说野兔是不能家养
的,非气死不可。我不听,坚持要养一养看,结果,不知道是这一只兔子特别温
顺呢还是因为当了母亲不舍得死,居然真被我养活了,果然生了两只小兔子……”
男警打断我:“这里没有人听你讲天方夜谭。”
“是你问我我才说,我说的都是真的。”
“听起来很浪漫呢。”女警嘻笑,“好像鲁滨逊与星期五。”
哦,我一愣,这段故事我倒也读过的,只是从来没有同自己联系过,现在想
想,还真是有点像。
女警追问:“那只兔子后来你们杀了没有?”
我凝视她:“如果是你,你会杀吗?”
“不会。我家里养着两条小狗,有一次得了狗瘟,朋友劝我让它们早死早托
生,可是我哭了整整一下午,怎么也下不了手。自己养的东西,怎么舍得杀?”
我微笑,总是这样,女性,首先是一种母性,警察也不例外。我很想同这女
警谈谈她的小狗,可是男警已经颇不耐烦:“不要再说这些与本案无关的问题。
你好好想一想,有什么线索,可以帮助我们尽快抓到钟楚博。”
“我知道的都已经说了,如果我有线索,我早当警察去了。”
问案一直持续了三个钟头,直到医生来干涉,说病人必须休息了,两位警察
才告辞。临出门前,那女警犹自回过头来追问:“那只兔子后来怎么样了?你们
杀了它吗?”
“没有。”我回答她,“我也不舍得。”
她放心了,冲我摆一摆手离开。
我用双手垫在脖子下面,想起那次为了兔子同钟楚博发生的争执。
“你不能杀死它。我养了它半个多月,亲手为它接生,已经当它是朋友了。”
“别扮菩萨装慈悲了,别忘了这之前你至少吃了有十几只兔子。”
“那怎么好相比?那些兔子我又没养过,没感情嘛。”
“谁说过喂养过就不能杀了?人家养鸡养猪还不就是为了杀?像你这样,全世
界的人都吃素好了。”
“这不一样啊,养鸡本来就是给人吃的。”
“有什么不一样?鸡是给人吃的,兔子就不是给人吃的了?弱肉强食,自然规
律,你这叫逆天行事,懂不懂?”
“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