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的大学 作者:钟叔河-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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榧夜蚕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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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篇文字无法结束,若是不略略述及我所怀念的六十多年前的几位师友。
首先是王文显先生,他作教务长相当久,后为清华大学英语系主任,他的英文名字是J。WangQuincey,我没见过他的中文签名,听人说他不谙中文,从小就由一位英国人抚养,在英国受教育,成为一位十足的英国绅士。他是广东人,能说粤语,为人稳重而沉默,经常骑一辆脚踏车,单手扶着车把,岸然游行于校内。他喜穿一件运动上装,胸襟上绣着英国的校徽(是牛津还是剑桥我记不得了),在足球场上作裁判。他的英语讲得太好了,不但纯熟流利,而且出言文雅,音色也好,听他说话乃是一大享受,比起语言粗鲁的一般美国人士显有上下床之别。我不幸没有能在他班上听讲,但是我毕业之后任教北大时,曾两度承他邀请参加清华留学生甄试,于私下晤对言谈之间,听他叙述英国威尔逊教授如何考证莎士比亚的版本,头头是道,乃深知其于英国文学的知识之渊博。先生才学深邃,而不轻表露,世遂少知之者。
巢堃霖先生是我的英文老师,他也是受过英国传统教育的学者,英语流利而又风趣。我记得他讲解一首伯朗宁的小诗《法军营中轶事》,连读带做,有声有色。我在班上发问答问,时常故作刁难,先生不以为忤。
在中等科教过我英文的有马国骥、林玉堂、孟宪成诸先生。马先生说英语夹杂上海土话,亦庄亦诣,妙趣横生。林先生长我五六岁,圣约翰毕业后即来清华任校,先生后改名为语堂,当时先生对于胡适白话诗甚为倾倒,尝于英文课中在黑板上大书“人力车夫,人力车夫,车来如飞……”,然后朗诵,击节称赏。我们一九二三级的“级呼”(ClassYell)是请先生给我们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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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实秋:忆清华(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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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hoare,Whoare,Whoarewe?weare,weare,twenty—three。Ssssbon——bah!
孟先生是林先生的同学,后来成为教育学家。林先生活泼风趣,孟先生凝重细腻。记得孟先生教我们读《汤伯朗就学记》(TonmBrown’s Schooldays),这是一部文学杰作,写英国勒格贝公共学校的学生生活,先生讲解精详,其中若干情况至今不能忘。
教我英文的美籍教师有好几位,我最怀念的是贝德女士(MissBaeder),她教我们“作文与修辞”,我受益良多。她教我们作文,注重草拟大纲的方法。题目之下分若干部分,每部分又分若干节,每节有一个提纲挈领的句子。有了大纲,然后再敷演成为一篇文字。这方法其实是训练思想,使不枝不蔓层次井然,用在国文上也同样有效。她又教我们议会法,一面教我们说英语,一面教我们集会议事的规则(也就是孙中山先生所讲的民权初步),于是我们从小就学会了什么动议、附议、秩序问题、权利问题,等等,终身受用。大抵外籍教师教我们英语,使用各种教材教法,诸如辩论、集会、表演、游戏之类,而不专门致力于写、读、背。是于实际使用英语中学习英语。还有一位克利门斯女士(MissClemens)我也不能忘,她年纪轻,有轻盈的体态,未开言脸先绯红。
教我音乐的是西莱女士(MissSeeley),教我图画的是斯塔女士(Missstarr)和李盖特女士(MissLiggate),我上她们的课不是受教,是享受。所谓如沐春风不就是享受么?教我体育的是舒美科先生、马约翰先生,马先生黑头发绿眼珠,短小精悍,活力过人,每晨十时,一声铃响,全体自课室蜂涌而出,排列在一个广场上,“一、二、三、四,二、二、三、四……”连作十五分钟的健身操,风霜无阻,也能使大家出一头大汗。
我的国文老师当中,举人进士不乏其人,他们满腹诗书自不待言,不过传授多少给学生则是另一问题。清华不重国文,课都排在下午,毕业时成绩不计,教师全住在古月堂自成一个区域。我怀念徐镜澄先生,他教我作文莫说废话,少用虚字,句句要挺拔,这是我永远奉为圭臬的至理名言。我曾经写过一篇记徐先生的文章,兹不赘。陈敬侯先生是天津人,具有天津人特有的幽默,除了风趣的言谈之外还逼我们默写过好多篇古文。背诵之不足,继之以默写,要把古文的格调声韵砸到脑子里去。汪鸾翔先生以他的贵州的口音结结巴巴的说:“有人说,国国文没没趣味,国国文怎能没没有趣味,趣味就在其中啦!”当时听了当做笑话,现在体会到国文的趣味之可意会而不可言传,真是只好说是“在其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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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年同窗好友太多了,同级的七八十人如今记得姓名的约有七十,有几位我记得姓而忘其名,更有几位我只约记得面貌。
我在清华最后两年,因为热心于学生会的活动,和罗努生、何浩若、时昭瀛来往较多。浩若曾有一次对我说:“当年清华学生中至少有四个人不是好人,一个是努生,一个是昭瀛,一个是区区我,一个是阁下你。应该算是四凶。常言道,‘好人不长寿’,所以我对于自己的寿命毫不担心。如今昭瀛年未六十遽尔作古,我的信心动摇矣!”他确是信心动摇,不久亦成为九泉之客。其实都不是坏人,只是年少轻狂不大安分。我记得有一次演话剧,是陈大悲的《良心》,初次排演的时候斋务主任陈筱田先生在座(他也饰演一角),他指着昭瀛说:“时昭瀛扮演那个坏蛋,可以无需化妆。”哄堂大笑。昭瀛一瞪眼,眼睛比眼镜还大出一圈。他才思敏捷,英文特佳。为了换取一点稿酬,译了我的《雅舍小品》,孟瑶的《心园》,张其钧的《孔子传》。不幸在出使巴西任内去世。努生的公私生活高潮迭起,世人皆知,在校时扬言“九年清华三赶校长”,我曾当面戏之曰:“足下才高于学,学高于品。”如今他已下世,我仍然觉得“世人皆欲杀,吾意独怜才”。至于浩若,他是清华同学中唯一之文武兼资者,他在清华的时候善写古文,波浪壮阔。在美国读书时倡国家主义最为激烈,返国后一度在方鼎英部下任团长,抗战期间任物资局长,晚年萧索,意气销磨。
我清华最后一年同寝室者,吴景超与顾毓琇,不可不述。景超徽州歙县人,永远是一袭灰布长袍,道貌岸然,循规蹈矩,刻苦用功。好读史迁,故大家称呼之为太史公。为文有法度,处事公私分明。供职经济部所用邮票分置两纸盒内,一供公事,一供私函,决不混淆。可见其为人之一斑。毓琇江苏无锡人,治电机,而于诗词戏剧小说无所不窥,精力过人。为人机警,往往适应局势猛着先鞭。还有两个我所敬爱的人物。一个是潘光旦,原名光亶,江苏宝山人,因伤病割去一腿。徐志摩所称道的“胡圣潘仙”,胡圣是适之先生,潘仙即光旦,以其似李铁拐也。光旦学问渊博,融贯中西,治优生学,后遂致力于我国之谱牒,时有著述,每多发明。其为人也,外圆内方,人皆乐与之游。还有一个是张心一,原名继忠,是我所知的清华同学中唯一的真正的甘肃人。他是一个传奇人物。他嫌理发一角钱太贵,尝自备小刀对镜剃光头,常是满头血迹斑烂。在校时外出永远骑驴,抗战期间一辆摩托机车跑遍后方各省。他作一个银行总稽核,外出查帐,一向不受招待,某地分行为他设盛筵,他闻声逃匿,到小吃摊上果腹而归。他的轶事一时也说不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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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实秋:忆清华(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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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清华一住八年,由童年到弱冠,在那里受环境的熏陶,受师友的教益。这样的一个学校是名副其实的我的母校,我自然怀着一份深厚的感情。
〔本文为节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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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友兰:五四后的清华(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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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于一九二八年到清华。这时候的清华,跟以前的清华,已经有所改变。清华历史的变迁,是中国留学政策的变迁的标志,也是中国近代学术日趋独立的过程的反映。从太平天国革命以后,清朝政府就派幼童往美国留学。后来计划,先使幼童在国内学习一个时期,再派遣出国。清华就是这样的一个留美预备学校。一九一一年,我在中学的时候,清华招生,我有意报考,但自顾年龄已非幼童(当时我十六岁),没有报考。可是我的同班也有几位,隐瞒岁数,也考上了。当时清华的教学,是高中程度。原来计划,毕业后到美国入大学一年级,实际上很多清华毕业生到美国插入大学二年级,也有插入三年级的。五四运动后,中国学术独立的思想占了优势,清华也计划转变为正式的大学。我到清华的时候,正是在这个转变的过程之中。当时的学生,只有几百人,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是旧制,还是预备留美性质,毕业后出国。—部分是新制,即大学本科,毕业后不出国,与其他大学毕业生一样,自找工作。旧制是以前遗留下来的学生,自有新制以后,不再招旧制学生。
这是清华历史中的一个大转变。可是在一九二八年,清华还仍称为清华学校,在组织上,学风上,还有很多原来的留美预备学校的残余。一九二八年南京国民党政府的政权达到北京的时候,派罗家伦为校长,接收清华。清华也乘此机会把这些残余,一举扫除,成为一个正式的国立大学。在这一年,清华作了不少的改革。
清华原名为清华学校。这个名字不表示学校的性质。一九二八年起正式改名为国立清华大学,确定清华已由留美预备学校改为正规的大学。
清华是用美国退还的庚子赔款办的,所以原来归外交部管,不在正规的教育系统之内。以前的历任校长,大部分是外交界的官僚。一九二八年后,改归教育部管,与其他大学居于同等的地位。这在当时南京的外交部和教育部之间也有一番争权夺利的斗争。最后教育部得到胜利。当然,按当时政权的性质说,无论归什么部,都还是在国民党手里。不过归教育部管,可使清华归入正规教育系统之内。这在当时还是有积极意义的。
清华原来有基金管理委员会,美国公使为委员之一。实际上是,美国虽说退回庚子赔款而仍操干涉之权。还有董事会,大部分是外交部的官僚。一九二八年废除了基金管理委员会和董事会,这使清华进一步脱离了美国公使馆和外交部的影响。
照清华原来的制度和风气,西学在中学之上,美国教员在中国教员之上,职员在教员之上。这些情况,是半封建半殖民地的中国社会在教育方面的反映。当时的学校都不能免,但是在原来的清华特为显著。清华的教员住宅分为北院、南院和西院,北院全是小洋房,南院也有一部分是小洋房,这些上等住宅,主要的是美国教员和教西学的教员住的。南院的一部分和西院是中国式小房子,这主要的是教中文和小职员住的。另外还有甲、乙、丙三所,是校长,副校长和教务长住的。高级职员薪金比一般中国教员高,权力也大。一九二八年以后,革除了这些现象。教员住宅的无形的等级也去掉了。高级职员薪金降低,教授的薪金和地位都提高了。清华原来对于洋教员的待遇特别高,而且还有各自合同。一九二八年以后,不分中外教员,同工同酬,取消了外国教员的特殊地位。有一位教音乐的外国教员,在教一个女学生钢琴的时候,有不正当的表示,清华把他立即辞退。他以合同期限未满为借口,以找公使为要挟。清华不理这一套。他还是离校了事。
一九二八年清华动用一部分基金,扩建图书馆,建筑生物馆。嗣后直至抗日战争开始,几乎每年都有新建筑,校舍大为扩充。
一九二八年,清华规定,每年预算中划出百分之二十,作为增购书籍仪器之用。清华预算嗣后不久即定为每年一百二十万。每年有二十四万元增购书籍仪器。直至抗日战争开始都是如此。
罗家伦在就校长职的时候,发表演说,提出“四化”,即“学术化”、“民主化”、“纪律化”、“军事化”。前二“化”是五四运动所提倡的“科学与民主”的别名。后二“化”是冒充“革命”精神,其实有法西斯的意味。上面所说的各项具体措施,是前二“化”在一定程度上的具体表现。后二“化”只行了几个月的时期。一九二八年暑假后,实行所谓军事训练,校长、教务长都穿上军装。学生每晨早操,无故缺一次,记一个小过。三个小过为一大过,三大过开除学籍。有一个同学记到八个小过,只差一个小过,就要开除,可是军事训练恰好也停止了。
清华新制毕业的学生,就如其他大学一样,没有留学的权利。跟旧制毕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