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遗梦-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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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只手的指尖都有点发颤。像是碰上那种极其脆弱的物质,仿佛稍不小心就会碰碎似的。等到那画卷在灯光下全部显现出来的时候,张恕小心翼翼地拿出四枚古董摊上拾来的光滑石头当作镇纸,以便能使星星更好地观赏。
吉祥天女的美貌依旧。那双惊恐、凄惨的大眼睛一定是当时尉迟乙僧表妹果奴的心灵写照。果奴当时离开乙僧,那一定是个极凄惨苦痛的场面,如此花容月貌的美女,柔肠寸断而又对于前途怀有深切恐惧的时候该有多么动人。可惜,一只眼睛被剜掉了。为什么活着的果奴也失去了一只眼睛?难道在远隔一千多年的历史中有着什么神秘的联系么?
他看见肖星星的嘴角上又慢慢浮出那种习惯性的微笑了。
“这画是很美,可惜是假的。”良久,肖星星从画上抬起头来。张恕紧张地盯着她。
“这不可能。”
“不信就算了。”肖星星莞尔一笑,“你可以拿回去问问这方面的行家。”
“你怎么知道……”
“我当然知道。我考上美院之前在故宫博物院搞过两年仿。叠画。说实在的,这画还不如我的临摹呢。做旧的功夫也不行。”他默然了。他知道她不是在开玩笑。
那么,开玩笑的是谁呢?“这画,你从哪儿弄来的?”他摇摇头,表示无可奉告。他尽量装得漠然,心里却有一股隐隐的怒气在升起。
“无晔怎么样了?还没消息?”半晌,他低声问。
她摇摇头,“我总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你记得那个大叶吉斯说过的话么?”她抬起头,一双黑如点漆的眸子里满满的全是悲伤,“过去的那个,他说对了,不过只差了一年,按照他说的‘二九’之年的十二年之后,就是今年……难道无晔……”
张恕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她自知失言,把话打住了。可是,这几句话已经明白地把一切都告诉了他。他不用再怀疑什么了。在这之前?她提到无晔时的那种年长者的口气不过是障眼法。
“我一直想问问你。”他给趣倒了杯果珍。“艇去……过去的那个朋友是怎么……死的?”
她呆了一呆,叹口气,“已经十多年了,还有什么好说的。说出来,你也不会理解。那时的人,太看重理想、主义什么的,文革当中,他父母统统被整死了,又没个兄弟姐妹,这么惨,还要惦着什么‘参加世界革命’,你觉得好笑是吗?”
“不,我那时……也是这样。”
“七十年代初,他和几个好朋友商量好,渡红河到越南去抗美援越,七个人走的,只过去了一个。”星星咬着嘴唇,泪水在眼眶里转悠着,“我只可惜他的那份才华,那份献身热情,这些都是属于上个时代的,现在……没有了,真是没有了……”
张恕默然不语。他不忍心看她那双流泪的眼睛。看着这双眼睛他会情不自禁地去抱她,去吻她,而他,不想再犯这样愚蠢的错误。
她总是使他想起童年,想起一个逝去的时代。想到这些他便心如刀割。
玉儿很晚才来。
像飘进来一朵红云。玉儿今天全部用极明艳的红色来装饰自己,越发衬出皮肤那金光灿烂的返照。
看得出她是刚刚洗浴过,还散发着一种淡淡的温馨。头发湿淋淋的,前额上没留一丝刘海,在灯光下,他看到她的前额高而光洁,天庭和印堂处尤其明亮。再加上鼻高耸,双眉入鬓,张恕想不知那大叶吉斯见了这等相貌有何说法。
玉儿熟练地脱去红衣,露出贴身内衣,她的内衣仍然按照古风缝制,是裕固族的一种讲究的绣衣。背心前后各绣了一只黑羊,大约是什么吉祥物或符咒的意思。只是那背心十分之短,连乳房的下半圆也遮掩不住;实在芘上面袒胸的衣服更富于诱惑。张恕已躺在床上,闭着眼睛用大蒲扇扇着,连看也不看她。感觉到她体温的迫近,他突然想说句什么,但是没能说出来。他的嘴唇被一个火热柔软的唇紧紧压住了。这吻长得令他窒息。他睁开眼,金光灿烂的皮肤几乎耀花了他的眼睛。他推开她,像是推开一道光。他推开光线,把自己留在黑暗里。
“你咋了?”惊异已极的声音。
他沉默。那道光线仍然在眼前晃动。“你咋了嘛!”委屈已极的哭声。
他抬起头,看见她抽泣的下巴像月牙的下缘一般翘起。她的眼泪来得真快。目光向下滑落在她的胸部,她高耸的胸脯剧烈起伏着,每抽泣一声,乳房的下半圆便跟着耸动一下。他心里忽然涌起一种强烈的欲望。他想听见另一种哭声,想看见她脸上出现另一种痛苦,想让她被另一种泪水淹没。他忽然变得凶狠无比,他把她的双臂反拧到身后用一只胳膊牢牢夹住,另一只手毫不留情地抓紧她的头发像是要一把掀掉她的头皮。金样的头发像一面太阳的旗帜晃痛了他的眼睛,她在挣扎中爆发出动人的被征服的欲望,那是一种比性欲本身更加迫切的快感。他突然闻到一股异香,有如迷幻药一般使他的身体仿佛在幽香的波涛里沉浮、碎裂、熔化。好像有水晶末子一般的繁星在她的肩头闪烁,后来又出现一个桔黄的月亮,就亮在她的肩头。他去摸,却够不着。“你是个妖精。”他挣扎着说。她的眼睛闪烁了一下。他这才知道那闪烁着的是她的目光。
玉儿从极度的眩晕中苏醒,听到的第一句话却是:“你走吧,以后别再来了。”
她睁开眼,整个身体还在有节奏地搏动着,像起伏的沙丘湍急的河流。从一片迷雾后面她看到那张脸,冷得像从不长庄稼的盐碱地。她张张嘴,没发出声音。
“你没听懂我的话么?!”
是的,她听懂了。她的两道长眉高扬起来,然后就皱成了一个黑疙瘩。那一双亮得如同星月一般的眼睛一下子陷落成两眼黑沉沉的深井,井底有一丝星光,冷冷的,反射在他的脸上。
“听懂了,就走吧!以后不要来了!”他又重复了一句,精疲力竭。
她呆愣了好久,忽然把头一摆,狂笑起来,满头金发像无数条金蛇般疯狂地舞动。张恕只觉得像无数条钢鞭抽打自己的脸,疼痛使他兀然清醒。那笑声使他立刻想起看守73窟的那个老女人,那是在草原上吆喝牛羊而练就的一副嗓子。
“好狠心的汉人!俺娘说得对!汉人没有好东西!告诉你,俺从没爱过你,从来没有!……俺爹说你是贵人之相,俺是来找你修瑜珈密哩!”
“你爹?你不是说你爹不在了。”张恕冷冷地看着她。
“咋不在,俺爹活得好好的,俺那是哄你的,你觉着挺聪明是吧?有学问是吧?上了俺的当,悔不悔?”
他冷笑一声:“早知道你在骗我,连画也是假的。73窟被盗的那幅壁画才是真品。喏,拿去,还给你!”他把那卷画扔在她的腿上。
那金蛇一般舞动的头发忽然都像死蛇般垂落下来。漆黑的,遮住了半张镀金一般亮丽的脸,一只黑洞洞的大眼睛从黑而长的睫毛下面,凝视着他。
很多年之后张恕回忆起这个瞬间仍然感到它的虚假。它的虚假就在于那种戏剧性,那种人为的戏剧性。好像是一幕编导得并不高明的戏剧却要两个演技高明的演员出演似的。两个人的临场发挥都不错,却无法打破一种既定的格局。这肯定是个缺乏想象力的瞬间。
于是他真的挨了耳光。因为这时除了耳光之外,已经没有任何舞台语言。而打耳光的那只手好像是在继续一种施虐的性游戏,打得非常狠。他感觉到被一种冰凉的金属撞击了的感觉。从一开始他就怀疑她长着一双非人的手。在他们做爱的时候实际上他一直心理恐慌,他一直在有意无意地避开那双手的触摸。而这时,他整个人却被那冰凉的金属般的感觉笼罩了。
有生以来他这还是头一次挨耳光。而且,是挨一个女人的耳光。很长时间,他眼前只有一片冰凉的金属的感觉。那一片红云何时飘走的,他竟不知道。
那天晚上陈清讲的是“透明碑”的传说。
千佛洞有座玉石碑,乌黑发亮。早年这块碑是雪白的,透明如镜。传说这块玉石是于阗王和唐朝公主结亲的时候,从于阗国带来送给千佛洞的。千佛洞的老和尚为了表示谢意,让画工把于阗王的像画在洞窟里把玉石雕成了碑,镶嵌在九层楼南边的石壁上。四面八方的游人来到千佛洞,到碑前一站,碑里竟会显出一个动物的影子,奇怪得甚哩!人在影在,人离影失,后来就有种说法哩!说是那碑里的动物就是人的原形!大伙觉着有趣,就都到碑前照照自己,看看原形。闹红军那时候啊,咱西北这搭有个大土匪叫马步芳的,自以为了不得,跑到这搭来照碑,想自己说什么也是龙凤狮虎的原形,谁知一照啊,照出个大黑驴的影子!他又把夫人、儿子、女儿叫过来照了,嘿!全是驴影儿!
马步芳一怒之下,把透明碑给烧了,火灭之后,碑石完好无损,只可惜被烧得乌黑,再也照不见什么影子了。
那天晚上听完故事之后,张恕久久无法入睡。后来他听见邻近传来的哭声。声音沉重、喑哑,像个老年妇女的声音。他先用大被蒙头抵挡了一阵,那声音仍像一把金属的利器钻进来,慢慢切割着他的神经。在一片顽固的黑暗中,这声音飘飘颤颤,若隐若现,仿佛远隔千里,又突然近在咫尺。他慢慢坐了起来。
哭声竟然是从陈清的屋子里传出来的!
那一晚张恕做了宵小。他趴在那个灰尘很厚的窗口,勉强能看到室内的情景:正对着他的是陈清,一张老脸在昏暗的灯光下有些模糊。而背对着他的是个老女人,那背影有些熟悉。
哭声仍源源不断地传出来。
“……你也别太难受了,都是命!”陈清忽然蠕动着双唇说。
“不是命是甚?”那女人的声音响起,张恕吓了一跳是玉儿娘!他立即把耳朵贴在窗缝处更仔细的谛听。“可惜了俺祖传的宝画!……传了多少代,叫俺失了,俺琢磨就是大叶吉斯那个混蛋把画换了哩!”
陈清怯懦地低下头来:“别瞎想!大叶住持是个厉害人,猜错了要出人命哩!”
“早晚我要和他拼了这条老命!活着也没甚意思!一个丫头不认娘,一个丫头不争气,还活着个甚!”
陈清放软了声音劝慰:“没意思也要活人哩!老了老了还哭?快别哭了,你一哭,我这心里也……也堵得慌!……”
张恕看见陈清的老泪慢慢坠落。
很明显,不是他们干的。那么,撒谎者是谁呢?
张恕想起三流推理小说中的惯用模式:最不可能的往往是罪犯。“要防灯下黑”,有经验的侦探如是说。
于是他眼前慢慢浮起一个形象,接着,又是一个,两个形象慢慢叠印在一起。
“奇妙的搭档。”他想。
第五天的黄昏,无哗回来了。他回来得这般突兀,寂静无声。坐在窗口的星星站起来,呆呆地看着他,目光竟然很冷静。
她说不出话,也没有流泪。而在梦中,她把那些温柔的、甜蜜的、足以让人流泪的话重复了上千遍。而且每重复一遍,眼角的泪水便不由自主地淌下。肖星星是那种最容易被煽情影视感动得流泪的人。而在生活中,她不但不会利用眼泪,连真正的悲痛也很难使她当着别人流泪。
她在公开场合下的眼泪大概早已在十二年前便流完了。
无晔瘦了许多,目光也十分恍惚。仿佛刚刚来自幽冥世界,对现实仍不习惯似的。星星紧抱住他,闭上眼睛,能感觉自己的体温正慢慢流逝,她真想把自己体内的全部热力都传达给他。他僵硬地接受着,十个冰凉的手指甲慢慢地掐进她的身体,越来越深。她咬牙忍受疼痛,几次都忍不住要大声尖叫起来除了疼痛更多的是恐惧。她感到他是刚刚从兽穴里逃脱的人,而他自身也沾染上了一种冰凉的兽性。整整一天,她像照顾婴儿似的照顾他。她帮他脱衣裳,帮他烧水洗澡,她用皇冠牌浴液涂满了他的全身。银白色的泡沫簇拥着他那芬白的面颊,他的无表情的眼睛里,渐含了温柔和感激。
奇怪的是当她脱光他衣裳的时候,她毫不羞怯,就像为圣婴作洗礼的圣母,她温存地按摩着他的全身,又耐心地把一层层变得浑浊的浴液冲洗干净,然后用洁白的床单把他整个包裹起来。他躺在那儿,像襁褓中的婴儿,在她低低的摇篮曲中睡了。
他睡觉的时候,为什么睫毛总是不停地眨动?她想起那个遥远的男孩,他们有着同样长长的、敏感的睫毛。那个伴着玉米香味的晚上和过去的许多个猩红色的夜晚已混淆不清。她不知他到底是不是那遥远的男孩的生命延续。她搞不清他们的渊源她惧怕还魂之鬼。
水汽弥漫在小小房间里,她觉得温暖和湿润。黄昏时候张恕进来借水壶看见了无晔。就在那一刻无晔悄悄地醒了,从睫毛的缝隙里他看到张恕那张刮得发青的脸,那张脸的确很英俊,很男人气。
星星不喜欢接吻。每当别人要吻她的时候,她总是转过脸,包括牟生她的丈夫。她从来没从接吻中感受到快乐。她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但大半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