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色海葵-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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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怎么可能会去啊。反正陆客都是这种呆板阴沉的性格。”
沈青回过头去,她们友好地冲她笑笑,就好像她们方才并没有做出在他人身后指指点点的刻薄举动一般。这两个女孩儿偶尔也会像这样在沈青面前用自己的语言谈论她,因为她们确信几乎从不与她们交谈的沈青绝不可能听得懂她们的对话。然而,这种语言构筑起来的肆无忌惮的安全感,其实只是那两个女孩儿单方面的误解而已。对于语言,沈青有着一种近乎天才的敏感,何况是对于这种同宗同源的语言。事实上,她在来到这个城市的第二周,就已经能够听懂当地人大部分的日常交谈了。然她又不想因为如此而给自己徒增一些社交的必要,所以干脆继续若无其事地将自己假装成局外人。于是,在眼前的这种境况之下,这种天分对她来说反倒成了一种最无用且无必要的才能。
“如果有一间自己的房间就好了。”她想,“如果有一间自己的房间的话,就不用再假装听不懂别人的语言,也不用绞尽脑汁地考虑怎么跟别人交谈了。也不会再失眠了。”自从来到香港之后,她隔三差五地就会失眠,有时候因为室友迟迟未关的台灯,有时候因为浴室的水声。
有一天她这么想着的时候突然决定真的拥有一间自己的房间,于是她就在那个家教网站上发布了自己的信息。
一阵静穆的钟声在冬日的校园里久久地回荡。沈青抬头望向窗外,白色的、暧昧不清的日光笼罩着广场上的绿植和呆然不动的石像。她将一页书签夹在书页里,合上书本走出了阅览厅。
。
沈青来到那家餐厅的二楼,并没有马上开始那天的课程。因为梁正林端了一些茶点上来,于是英文课的前半个小时莫名地变成了下午茶时间。梁小祯自顾自地同沈青讲起了这一周来学校里发生的趣事,她是个开朗外向的女孩儿,几次课之后便与沈青熟络了起来——当然,只是单方面的熟络。讲完了学校的事,她又向沈青介绍起了自家餐厅的服务生们。她说那些服务生大部分都是从内地移居过来的新移民,叫阿华的是一个同乡的儿子;叫阿力的以前在码头做零工,去年因为工会组织罢工没有活计可做就辗转来了这里;叫阿七的那个平时话很少,因为舌头不大利索。
“啊,还有嘉文。”梁小祯像是想起什么似的拍了一下手说,“他叫许嘉文,上个月才来店里。那天阿爸去菜市场进货的时候扭伤了脚,他帮阿爸把货送了过来。阿爸要给他钱,他却说只要给他一碗面就可以了,他已经两天没吃饭了。阿爸问他:‘为什么两天没吃饭?你的家人呢?’他说他没有家人。阿爸要帮他联系社工,他却坚持说不用,反正社工也解决不了什么问题。阿爸见他可怜就让他留在店里工作了。因为他连住的地方也没有,阿爸就在那个小仓库里腾了一块地方让他住,还找了师傅给他做了一张床,这周才刚做好,先前他都是睡在地板上的。”她一边说着就咯咯地笑了起来,以掩饰自己方才以过多的言语和表情来介绍嘉文的心虚。
这女孩儿其实早就对那个年纪相仿又生的漂亮的少年暗生情愫,可又怕被沈青发现自己的小心思,所以才在介绍其他人的时候假作不经意地谈论起了他的事。
然而她这担心完全是多余的,因为沈青从来都不善于察觉他人的情绪,何况她对课程之外的事情均无兴趣。毋宁说,她只把倾听这些话也当作了一种如同课程一样不得不去履行的义务。
许嘉文对自己职责之外的事同样没有兴趣。一开始,他每次在楼下遇见沈青时还会潦草地向她点点头,后来他干脆连这种敷衍了事的招呼也不打了。反正她至多算是清秀,如何也算不得那种值得为了只言片语的寒暄而去主动讨好的大美人。再说他们之间也没有任何足以构成一段谈话的共同点——如果说他们有什么共同之处的话,大概只有他们都想要一间体面的、上锁的房间这一点而已。
他的服务生同事们倒是会经常聊起沈青,不过这也没什么特别,这些粗鄙庸俗的男人,一年四季都在发情,走进店里的女人,只要稍有些姿色,都可以成为他们用嘴皮子意淫轻薄的对象。如果不是因为梁小祯年纪太小又是老板的女儿的话,恐怕他们也会像意淫沈青一样地去意淫她。
话题总是从那个做过码头工人的阿力口中开始的,他说最近的大学生随便的很,什么人都能上,结婚之前睡十几个男人都算少的。
其余几个服务生登时哄笑起来。
“就像这个时代已经没有一个真正的英雄一样,大学里早就没有处女啦。”码头工人阿力用嘻嘻哈哈的口吻说了一句富有哲学意味的话。
这句话让嘉文也笑了起来。
他们又开始谈论起像沈青那样读研究院的女人。据他们说,那些女人大部分都很难嫁,表面上一幅严肃矜持的禁欲者的模样,其实内心饥渴狂放的很,说不定每天都在看着那种片子自我安慰呢。服务生们又猥亵地笑了起来。
嘉文没有再笑。虽然他有时也会附和着同他们说几个荤段子,然而眼下这话题却着实令他觉得反感。他们谈论女大学生们的表情和口吻与其说是下流或者下作,不若说是可怜,就好像,只有通过将女大学生们描绘成一个个淫|荡的妓|女的形象,他们才能获得一种精神上的嫖|客的快感一样。
他想起那个女人曾经告诉他的一些事——“过气的香奈儿依旧是香奈儿,当季的地摊货依旧是地摊货。”
那个时候,那女人工作、会客、倒垃圾、去菜市场买便宜的猪肉的时候总是穿着她的香奈儿。后来那件裙子旧了、破了,里衬上缝满了歪歪扭扭、乱七八糟的针脚,她也仍旧穿着。
“花瓶再旧里面插的也是玫瑰花,而马桶里即便是插满了玫瑰花也仍旧是一个容纳人类最肮脏的那一部分的容器。”
垃圾永远是垃圾。
作者有话要说:
、青山路25号(3)
嘉文也说不上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讨厌沈青的。
他大概从一开始就不喜欢她。这女人,皮肤苍白,眼神空洞,所有年轻女人该有的表情都仿佛在她眼中凝固了一般。她总是小心翼翼地行走、应答,就像是被什么东西吓到了一般。因为肩膀瘦削,又总喜欢低着头慢慢走路,从背面看去,她简直像是一个行动迟缓的老妪。
而且,这个毫无生气、个性阴沉的女人处处都喜欢端着一副教会修女般严谨端庄的仪态——她那蜘蛛丝一样的细卷发总是一丝不苟地束在墨绿色的丝绸发带里,她的指甲总是修剪的整整齐齐,她身上总是散发着淡淡的似曾相识的香气,她的手帕放在银色的小盒子里,小盒子放在精致考究的暗灰色方形手袋里。她总是穿着剪裁得体的呢大衣、素色压褶的洋服裙、深色的棉袜和棕黑色的系带方跟皮鞋。有一次她在他面前坐下,洋服裙下露出了白色棉布衬裙的波浪形花边。
这个本来微不足道的小细节一下子就使他感到了一种近乎生理上的不适。
那个女人也总是穿着这样的棉布衬裙,有时套在连衣裙里,有时套在睡裙里,她对这种多余的做作的行为有着一种骄傲的坚持,这也是她在结婚之后依旧固执保持的从前贵族小姐的做派之一。那个时候,她每个月都会将三分之一的家庭开支用在香水、化妆品和头发指甲的保养上;她早餐只吃谷物和水果;她邀请附近的太太们参加下午茶茶会,招待客人一定要用洁白的耳杯和骨瓷盘子。然而,即便她极尽努力地想要留住从前的生活与时光,她的身体却先于意志变成了她所处的那个阶级的妇女的样子:她的手指变得粗笨、身材渐渐臃肿、皮肤也一日日粗糙起来,浓妆艳抹后的容颜从性感变成了艳俗,而那些贵族小姐的做派也终究变成了一种刻意为之的拙劣的模仿,着实有些可笑。
他因那个女人而对沈青产生的那些牵强的几乎没有根据的反感,在某次她偷偷用纸巾擦拭梁正林递给她的杯子和碗筷时一下子变得具象和清晰起来了。其实沈青的这个举动不过是因为洁癖而产生的惯性的动作,然而在嘉文眼中,那却成了一种带着优越感的矫揉造作。他想:这女人明明窘迫到需要坐长途巴士来这种偏僻的地方兼职,却还要装的比他人高贵一般,真是叫人厌恶——他憎恶一切虚伪的惺惺作态,更憎恶一切使他联想起那个女人的事物。
不过厌恶至多是厌恶,他并未想过要用什么特别而明确的方式向沈青表达他的厌恶。通常,他厌恶一个人的方式就是直接忽略他的存在。因而,沈青并没有觉察出他在一夜之间因厌恶而产生的冷漠与他之前一贯的冷漠有什么不同。
。
某天,沈青结束下午的课程往车站走的时候下起了雨。南国冬天的雨常常像这样忽然而至,令人措手不及。她心想,好在一会儿就到车站了。不想只跑了几步雨势就大了起来。她只好将手提包顶在头上跑回了梁记餐厅。
梁正林见她浑身湿漉漉地跑了回来,连忙带她去二楼换了梁小祯的衣服,又帮她将湿衣服晾在了走廊里。晚上,梁小祯客气地让她在床上睡,自己则睡在了沙发上。风声雨声在窗外喧哗了一整夜,沈青却难得地睡了个好觉。
次日清晨,沈青早早醒了,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在她的头发上。对面的沙发上,梁小祯还在睡着。她忽然想起自己昨夜晒在走廊里的衣服,便从床上扯了一条毛毯披在身上出门去了。
她去走廊里收了那些衣服,抱在怀里径直去了三楼。那里有一个露台,梁小祯跟她说过,他们平时都在那里晾衣服。
她推开三楼的那扇铁门,迎面一片澄澈的、纤尘不染的晴空。空气依旧是冰凉的,阳光却明媚的让她几乎睁不开眼。她将怀里的大衣、裙子、袜子一一晾在一旁的晾衣绳上,对着天空舒展双臂伸了个懒腰。就在这时,嘉文也上来了。昨夜老板跟他说,今天是个大晴天,早点起床把储藏室里的红豆拿到露台上晒一下。
他并没有预料到会在露台上遇见沈青。他一见到她就下意识地想走,然双脚却不知为何定在了那里。她在阳光下周身散发着柔软的淡淡光芒的形象映入他眼中,那光影如同神秘的魔法一般对他施了诅咒,让他浑身僵硬、动弹不得。
她扯了扯肩上的毛毯,走到露台的边沿,阳光透过白色衬裙薄薄的布料勾勒出她的腰线、臀部和双腿的轮廓。算不得性感,因她的身体实在太单薄了。唯独那对纤细、娇嫩、白的几近透明的脚踝让他心里隐隐地痒了起来。
他迟滞地向后退了一步,恰好踢到了身后的铁门,沈青闻声转身,他仓皇地逃走了。手中装满红豆的袋子重重地落在了台阶上。
那天,嘉文没有再去露台,也没有再见到沈青。然而那对脚踝却在他眼前晃动了一整天,直叫他感到心烦意乱、烦躁不已。傍晚轮班时,他回到楼上自己的卧房,用箱子挡了门,走到暗处将右手伸入了自己的胯|下。
他在机械地重复着那些可耻的动作时,莫名地想起了一件旧事。那年他大约只有五岁。一天下午,他与小伙伴玩捉迷藏,藏在了自己家的床下,然而等了许久都没有人过来找他,他等的又累又困,不知不觉间倚着床底的箱子睡了过去。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听见床上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他以为终于有人来找他了,却忽然听见那个女人的声音。接着他又听见一个从没有听过的陌生男人的声音。他们起先只是絮絮叨叨地低语,慢慢地,他头顶的床板开始吱呀吱呀地响动,那男人发出一种如同家畜一般的诡异而低沉的叫声,那女人涂着大红色指甲油的双脚在床沿剧烈地晃动,嘴里含糊不清地、痛苦地喊叫着。他觉得那个女人大概是要被那男人杀死了,他害怕地哭了起来,却没有勇气从床底走出去,只好捂着嘴巴继续躲在那里。后来,那男人终于从床上离开了,那个女人也随他走了。他一直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他心想:还好她没死。第二天,那个女人带着他去百货商店买了一瓶粉红瓶子的香水,她还在他的脑袋上喷了一点,淡淡的香气飘进他的鼻子里,闻起来像茉莉花。回来的路上,她用剩下的钱给他买了一只面包当作午餐,他高兴地坐在门口的台阶上吃掉了。直到很久之后,他才明白那个下午发生了什么。
十分钟后,他终于将那些困扰了自己一整天的黏乎乎的欲望释放在了自己的指间。他在自己那张狭窄的床上仰躺下来,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心情渐渐平复下去,那对脚踝也一点点地在他脑中消失了。
在这过程中,沈青的脸自始至终都未曾出现在他眼前,这使他在第二天见到她的时候并没有感到多少的羞愧和罪恶。
作者有话要说:
、青山路25号(4)
圣诞假期是与另一股不期而至的寒流一同到来的。本地生早早地回家过圣诞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