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鳞开-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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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寝宫呢?”朱慈烺眉头一皱,直接问道。
田存善并非不知道这个问题的要点在哪里,但寝宫还没修缮出来呢!怎么能放在前面说?当然是先汇报成绩,再上报困难。他见太子面色已经沉了下来,连忙跪倒在地:“殿下恕罪!奴婢昨日接了令旨便亲眼看着人去修了,但是天黑了,又都是生漆,不敢点火……”
“孤昨日命你先打扫寝宫,你是哪一个字没有听懂?”朱慈烺眼睑垂了下来。
田存善心中叫苦:打扫寝宫固然容易,但是不用修缮么?寝宫里好多地方都长了杂草,总得天亮了才能找人拔除呀。至于屋顶上的瓦片也得换过,还有梁柱上漆……您这位爷动动嘴,咱们可得跑断腿才行啊!
“殿下,端礼门是王府的门面,若是蓬头垢面……”
砰!
朱慈烺随手抓起臂搁敲在桌子上。
紫檀木做成的臂搁与琼州送来的黄花梨书案相击,声响明亮,隐隐带着金铁之声。
田存善立马缄口不语,伏地待罪。
太子最恨的就是解释。
第九章 从来不识君王面(三)
朱慈烺很快就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在这个巨大的监狱里生活越久,他就越发觉得自己在失去控制力。
压力山大!
回想崇祯初年的时候,皇帝陛下精力充沛,即便要花八个时辰在政务上,却还是能腾出时间抱一抱太子。然而时局一天天糜烂,大臣一次次欺瞒,决策一次次犯错……终于将一个阳光聪敏的青年天子逼成了疯子。
否则在最后关头,也不会砍下自己爱女的手臂了。
崇祯对那位坤兴公主的宠爱,丝毫不下于太子。
“我让你打扫寝宫的意思,”朱慈烺控制着自己的情绪,放缓口吻,“是为了早点住进去。也不用修缮什么,只要卧室里没有蜘蛛网,看不见落灰,换个新帷幔,就够了。我这么说,你可听懂了?”
田存善苦着脸道:“千岁,这不是您说省就能省的呀。事关天家颜面,若让皇爷知道了可如何是好?若是有小人使个绊子,奴婢可就再不能随侍殿下您左右了呀!”田存善说哭便哭,豆粒大小的眼泪登时滚落下来,啪啪有声。
朱慈烺不得不吸了口气,按捺住心中的不悦:“你是说孤保不住你?”
田存善登时一个激灵,伏地磕头:“奴婢不敢!奴婢万万没这个意思!”他很清楚地知道,太子平日都是用“你我”称呼,一旦称孤道寡,那必然是很不高兴了。
“算了吧,”朱慈烺叹气道,“等天亮之后,我去请安,然后就出宫。东宫里的书稿一批批搬走,包括历年来的赏赐,什么都不要落下。”
田存善心中一惊:太子爷这是不打算回来了么?
他固然知道太子急着出宫,但只以为那是少年抑制不住的好奇心,想看看皇宫外面的世界。却没想到太子竟然有心在宫外常住,连东宫里的东西都要带走!
——算了,还是听太子的,大不了日后再搬回来。想来外面哪有宫里这么舒坦,怕他也耐不住几天。
田存善心中暗道。
“明天,”朱慈烺竖起手指,“若是王府寝宫打扫出来了,晚上便住王府。若是打扫不出来,就住你后海的那套宅子。”
田存善脊背冰凉,口中哆嗦半天方才道了声“奴婢遵命”。
朱慈烺深谙时不我待的道理,当下命田存善起来,将明日所有需要安排的事一一罗列,分配负责人。每一件事都规定了完成标准,以及时间限制。
这套精密的流程管理充分调动了太子身边每个人,只是因为技术条件,无法做到实时沟通,许多衔接环节势必会有差池,甚至影响全局安排。然而若是这些宦官都做不到,那整个大明,或者说整个世界,都不会有人做得更好了。
这些生理残缺的仆从,从入宫那天起就被教育如何忠于王事,如何谨小慎微,如何最大程度地满足主人的要求。如果他们学不会,自然也不会出现在朱慈烺的视野范围之内。就连在宫里劈柴烧水的职位,都有一大群人等着呢。
……
仁寿殿上,懿安张皇后端坐在案桌前,桌上已经摆好了早膳。
“今天怎么没见太子来请安?”张老娘娘出声问道。
宫中称当今圣上的后妃为娘娘,称先帝的后妃为老娘娘。张皇后还不到四十,也因此升格成了“老娘娘”。又因为先帝与今上是兄终弟及,所以先帝皇后不能封太后,只能遵制上了“懿安皇后”的徽号。
不过论说起来,崇祯对于这位皇嫂,可是的的确确视作母后的。
“太子殿下今日天不亮就来请安了,”一旁的女官答道,“那时娘娘还没起来,在宫外叩拜之后就走了。”
张老娘娘一口气憋在胸口,不上不下半晌,方才缓过来,冷冷道:“摆驾坤宁宫。”
去了坤宁宫又能如何呢?
朱慈烺这回是铁了心要走,如法炮制在父皇母**外叩拜请安,守在乾清宫门口等晨钟敲响,第一时间率众离去。原本遵照礼制应该有的东宫护卫、随侍太监、宫女,乃至脸盆、水壶、马桶……全都被弃如敝履,太子只带了端本宫里当值的十五名大小太监,扬长而去。
司礼监的大珰们远比皇帝要早知道,但没人敢在这个关头去惹太子。因为张献忠在五月中攻占武昌的消息,很快就要送到御案上了。
在这个倒霉时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
……
从成祖定都北京之后,这座古都便日益繁荣起来。虽然历经战祸天灾,但是顺天府报上来的丁口仍旧有百万之巨。
作为一个有百万人口的大都市,北京的市容市貌一直让朱慈烺很好奇。他知道明代修筑的地下排水渠一直用到共和国时代,仍旧被苏联专家认为不需要修缮。他也知道每个街坊都有自己的垃圾堆放处,每天都有粪车来收粪。
然而他还是很想亲眼看看明朝百姓是怎么生活的。
朱慈烺这次裹着虎皮逃出禁宫,实际上连王府都没有收拾出来,根本不能接受百官的朝见。而接受官员朝见,是太子行政的首要前提。正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没受过百官的朝拜,就算发出了令旨也不会有人奉命遵行。
“既然如此,”朱慈烺对左右道,“咱们先微服私访。”
周镜听到这话,打了个哆嗦,望向田存善。
他是被朱慈烺从被窝里扯出来的。当然,不是太子殿下本人掀的被子。不过当时屋里莫名其妙挤了一堆人,而自己还光着膀子,那情形实在太骇人了。
朱慈烺就在周镜家换了贵公子的衣服,让人去将东宫侍卫班的大汉将军们传来,作为暂驻之地。他本人是不相信有人会谋害太子的,因为现在完全不存在皇位之争。哪怕建奴、李闯在京中的奸细,也不会在占据如此优势之下行险,无谓暴露自己身份。
然而周镜可不这么想。
从血缘上来说,他是太子的舅舅,但是从纲常伦理上来说,他是臣子。别说有人刺杀太子这种极端暴力的事,就算是太子不小心在他家磕着碰着,他都万死莫赎。而且宫中虽有太子抚军的消息,但终究还是未定之事。太子极可能是擅自出宫……想到这里,周镜已经近乎瘫痪了。
——看咱家有什么用?难道你以为太子会听咱家的吗?
田存善被周镜看得心中一紧,缓缓低下了头,并不答话。
“太子殿下,”周镜硬着头皮道,“您出宫的时候,陛下可有圣谕下给微臣?”周镜虽然领着东宫侍卫的头衔,但本质上是勋臣,并非武将。
“呵,你这周镜,如此胆小么?”朱慈烺对重点问题避而不谈,笑道:“在宫中你倒敢称我乳名,在自家里却称起太子来了。”
——那时候你在宫中人畜无害啊!如今你跑出宫里,除了皇帝亲临就是你最大,谁敢放肆!
周镜心中腹诽,嘴里却不敢吐出一个字来。老虎关在笼子里的时候,谁都敢冲它吼两声。一旦放出来,谁还敢乱来?
即便是职业式的假笑,也不是谁都有资格享受的。朱慈烺收起笑容,面无表情道:“我就不信,京师中贵家公子就不出门么?难道每日里都有人打劫?那顺天府也真该自杀谢罪了!”
“殿下,”周镜硬着头皮道,“京中虽有浪荡子,却不闻有多少强盗贼寇。只是如今大疫横行,臣实在是怕太子殿下有所闪失。”
“不要紧,本宫自有秘宝。”朱慈烺朝田存善招了招手。
田存善当即从身后宦官捧着的木盒里取出一副口罩。这口罩不像外面流行的三角巾,而是长方一块,棉纱缝制,上下穿有绳索,挂在耳朵上,将整个口鼻都捂得严严实实。因为天热,朱慈烺并没有立刻戴上,只是给周镜看了看。
“这里面还有碳片和香片,就算去化人场都没关系。”朱慈烺道。
周镜知道三角巾虽然也是用来遮味的,但口鼻呼吸之间便会吹开,根本就是聊胜于无的东西。而同样的东西,太子这儿只是略一改动,便别有局面,果然是天纵英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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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从来不识君王面(四)
日出之后,朱慈烺带着五六个随从离开了周镜家。
周镜自然也在其中。
看起来只是富家公子的寻常出游,然而这一路上惊动的人却委实不在少数。
京师的治安是由五城兵马司、锦衣卫和巡城御史三方负责。虽然各有区分,但只要有事,却是一同下罪。
最让人记忆犹新的是便是成化五年,因为京师道路没有得到整修,原本只是锦衣卫的差事,却连累了五城兵马司和巡城御史一起受罪。这种近乎于荒唐的处罚方式,却也让这三家衙门不敢互相推诿,但凡有事总是并肩子一起上。
此时太子出宫的消息已经在耳目灵通的高官层面传播开去,甚至得到了宫中的默认,非但兵马司、锦衣卫和巡城御史派出了人手暗中清道、保护,就连顺天府都坐不住了,派出衙役远远缀着,生怕出事。
原本冷冷清清的街面上,顿时生出不少人气。
只是这些人各个神情紧张,畏惧之中带着不耐烦。
朱慈烺若是连这都认不出来,那他上辈子真是活到狗身上去了。
不过没必要在意这些细节。
街上还残留着昔日的繁华景象,但如今因为鼠疫横行,的确萧条冷淡得厉害。即便是往日的街痞流氓,也因为这鼠疫躲在家里,不敢轻易出门。因此而被迫出勤的兵马司火甲、锦衣卫校尉、巡城御史……可想而知内心中该有多大怨念。
朱慈烺走走停停,仔细看着厢房里的民居。许多人家门口都悬挂由牌,上面写着籍贯、人口、名数,这是朝廷严审里甲法,控制流动人口的措施。内宫中没有档案,该是景泰年流民大起之后才有的习俗。
不过如今因为鼠疫,许多人家门上都没有悬挂由牌,那是因为家里只要有死人,往往就会阖家死绝。
“现在京师里每天死多少人?”朱慈烺问周镜。
周镜正要答他,突然被田存善拉了一把。
“公子。”虽然大家都知道朱慈烺的身份,但是称谓还得按照微服私访的来。田存善抢答道:“这事得问五城兵马司。”
朱慈烺点了点头。
周镜虽然跟在朱慈烺身边不是一天两天了,但太子殿下从来没用过他,所以他也不清楚太子的秉性。田存善可是知道在太子面前浪对妄言是什么后果,若不是拿了周镜的孝敬,刚才就看着他去死了。
一个短小精干,身穿棉衣的男子突兀地从路人中被抓了出来。
他的真实身份就是五城兵马司的吏目。
五城兵马司隶属于兵部,分为东西南北中五个司,最初编制是每司弓兵八十,外有不定额的火甲。嘉靖时五司扩充到了五千员。考虑到京师的人口数量超过百万,常备巡警外加消防员、城管不过五千人,比例上并不算多。
然而后来严打的时候,夜巡军沿途摆列,彼此相距不过四五步,这就有些过分了。
只是现在民政溃烂,五城兵马司的兵额早就半空了,突然有些急事,就连吏员都得上街执勤,就如现在这样。
“公子,自从本月初一起,每日烧化的尸体在二三百之间。”那吏员紧张得喉头打颤。
朱慈烺皱了皱眉。
“就没有确切的数目么!”田存善知道太子的意思,放声斥道。
“公子,这确切的数目真的得不出来。”那吏员汗水直下,心中反倒冷静下来:“化人场里有官烧的,有民间自己来烧的,还有将死之人自己过来等死,看着火堆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