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鳞开-第44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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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朱慈烺看来,这些儒学流派差异虽大,但对自己的新明朝建设都没有明显阻碍,无所谓让哪一派成为显学。
唯一的问题在于儒学对世俗大众的态度。
如果说儒学最大的问题,那就在于孔子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儒生们自己不希望成为“愚者”、“小人”。所以就不愿让别人成为“愚者”、“小人”,恨不得天下人都成为尧舜。
这看起来很高大上,其实很霸道。
首先,定义君子小人、贤与不肖标准的人是他们。其次,选择成为什么样的人,这是每个自然人生活环境和阅历决定的。妄加以道德裁判,这本身就是不道德的。最后,自然界有各种飞禽走兽,机器里有大小零件,这是事物的普遍规律,为什么到了人类社会就得各个都是圣贤君子呢?
正是因为这种思想,使得儒学昌盛之后,与其说是在选择能力强的人当官,不如说是选择“政治合格”的人当官。事实证明。史上杰出的哲学家、文学家,未必都能成为合格的事务性官员。
刘宗周虽然不精通官场语言,但这个问题也可以算是一个哲学问题。他脑中思辨片刻,道:“若是王化盛行,天下大同,人人皆是君子贤人,固然是我辈抱负。”
朱慈烺摇了摇头:“刘先生,君子远庖厨。然否?”
“君子见其生而不忍见其死,此所以远庖厨也。”刘宗周答道。
“若是人人皆是如此。谁来烹饪?”朱慈烺追问。
刘宗周语噎,暗道:真要是到了这种教化程度,就算吃素也是让人心神愉悦啊。
“所以朕以为,这个世上还是应该有阴阳并作,不能极端啊。”朱慈烺说道:“朕身为天子,乃是奉天承运。不敢逆天命而为。拨款,办报,都是小问题。只不过朕希望能看到儒学回复到唐时。”
“唐?”刘宗周一愣。
唐室攀了李耳为祖宗,以道教为国教,道风盛行。许多道教科仪和理论都成熟于唐。儒学虽然仍旧是天下显学,然而国家以诗才选官,儒学的影响力只局限于少部分的精英知识分子之中,比如韩、柳之辈。
“陛下这是要灭儒么!”刘宗周瘦削的身形颤抖起来。
朱慈烺盯着这位宗师,道:“朕只希望百姓能够安居乐业,大明欣欣向荣。唐宋时候儒学对百姓生活约束最小……”
“故唐时犹是中古蒙昧之时,而有宋有程、朱诸子萌发文化。及至我朝理学大行,此正是大学日新之义,我朝启迪教化之功!陛下焉能倒行逆施,反以唐时为上!”刘宗周竟然打断了皇帝说话,一轮抢白。
朱慈烺立刻发现了自己的失误:竟然与一个狂信徒去讨论信仰问题。
“先生知道海瑞之女的事吧?”朱慈烺换了个实例。
海瑞女儿只有五岁大,因为接受了家中男仆给的饼,被海瑞责骂。从传闻中来看,海瑞对自己五岁大的女儿的确骂得过分,有“能即饿死,方是吾女”的说辞。于是这个五岁大的孩子就真的只是哭泣,死活不吃东西,最终饿死。
刘宗周显然也听说过这个故事,却是被气得发笑。
“陛下以偏激之人所行偏激之事,归咎于圣学,诚可笑也!”刘宗周咬着后槽牙,已经下定决心拼着性命不要,也要御前直谏了。
“海瑞受学于蛮荒,终身不过一介孝廉,经义尚且不通,焉能称为儒者!”刘宗周首先从根本上否认了海瑞的儒者身份,旋即又道:“此人折辱永陵,失人臣之体,可见其本性蛮昧。其女竟因父亲之责绝食至死,可谓随父矣!若夫其有幸得受圣教,当知此乃置父亲于不义,乃大不孝也!”
经刘宗周这么一说,朱慈烺突然想到自己前世中看过一则新闻:某地有十二岁女童,被老师责骂之后竟然跳楼了。
如果说海瑞之女是被礼教“吃”了,那么这个跳楼女童又是被谁吃的呢?另一个时空的二十一世纪可早就没礼教了。
所以刘宗周说这是海女继承了父亲的偏激性格,似乎很难反驳。
“陛下,曾参是孝子,而其父曾晳尝以木椎椎其首,几近于死。”刘宗周见皇帝无言以对,放缓了口吻,像是给蒙童授课一般:“孔子对曾子不知逃避的做法甚为不满。不许曾子入门受业……”
朱慈烺不由心头一颤,这是他这辈子五岁时候就学过的“课文”啊!
曾子受杖的故事载于《孔子家语》。具体内容是曾子在劳作时伤了秧苗,他父亲曾晳就以大杖打他。曾子本是个孝子,又因为自己做错了事,甘心受罚,被打得倒地休克。良久才醒来。
曾子醒来之后,首先是向父亲请罪,因为自己做错事而让父亲劳累教训了他。然后曾子又鼓琴而歌,表明自己没有大碍,不让父母担心。
乡邻们都认为这是真正的孝子,大为惊赞。
孔子知道之后却很生气,不许曾参入门学习。曾参十分惶恐,只能请其他同学前去请教。
于是孔子讲了舜的故事。
舜的父亲瞽瞍需要舜时,舜都能及时地侍奉在侧;但当瞽瞍要杀舜的时候。却没有一次能找到他。这样瞽瞍就没有犯下为父不慈的罪过,舜既保全了父亲的名声,也尽了自己身为儿子的本分。
而如今曾参侍奉他的父亲,却不知爱惜自己的身体,轻易地去承受父亲的暴怒,就算死也不回避。倘若真的死了,那不是陷父亲于不义么?哪有比这更不孝的呢?
曾参听了之后,自然是深深悔恨自己的“不孝大罪”。
朱慈烺终于领教了大宗师的水准。那是可以用最简单的道理和故事让人无语的人。
这一刻,朱慈烺又想到了郭真人。每次听郭真人讲道理的时候也是这种感觉。不过郭真人如同冬日之阳,而刘宗周实在像是夏日之阳,让人不能直视。
“陛下,仅以海瑞之女来看,儒学当不当兴?”刘宗周踏前一步追问道,颇有些光棍。
宗师不要命。谁也挡不住啊!
朱慈烺呵呵干笑一声,道:“这道理是极对的,大人小孩都不该偏激嘛。不过如果儒教地位过甚,为了一尊贞节牌坊而饿死……”
“陛下可知道天下牌坊哪里最多?”刘宗周再次打断朱慈烺的话头。
朱慈烺重生以来还从未有过如此被动。他在陕西被冯师孔等人抗命,还能大大方方地发泄一下脾气。但是现在自己显然不占理。而且老婆孩子就在身后,史官又寸步不离,还得顾忌形象,真是有些憋屈。
“陛下不知么?臣却知道。”刘宗周道:“天下牌坊最多不过姑苏。臣曾游访其地,数有牌坊百二十三座,其中科举、高官、功德、忠孝、宗祠各种牌坊百余座,而贞洁牌坊屈指可数。陛下是担忧贞洁牌坊诱人偏激,还是不满如今贞烈之妇过于罕见?”
朱慈烺其实连牌坊都没有仔细看过,被刘宗周又是列数字又是摆事实,搞得颇有些难以下台。
“至于贞节与饿死……”刘宗周获胜之后放缓了口吻:“程子所谓‘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乃是回应某子之问,以砥砺其人格,岂是泛论?如今俗夫俗妇自以为得程子之旨,此正是儒学不兴之祸!”
“呵呵呵。”朱慈烺担心下面还有什么陷阱,本着千言千当,不如一默的信条,还是决定缄口不语。
史官站在二人身后,已经是汗如雨下,后背都湿透了。(未完待续。。)
ps: 今天整个地区停电,连网吧都关了,只来得及赶出这一章,少的那章继续放到后面补吧。身为读者,我很能理解追的书断更、少更的痛苦,对于自己的食言而肥也深感愧疚,不过那些“有了点成绩就看不起读者”、“玩弄读者”之类的话,小汤觉得还是有些太过了。平心而论,小汤真有可能故意偷懒么?这不是跟自己的饭碗过不去么?而且小汤自认为还算是个自律的人,即便给别人打工也从未做过偷懒耍滑的事,何况为自己干活呢?只能说请多包涵了。
六六四 无欲常教心似水(4)
朱和圭站在不远处,惊奇地看着爹爹与大臣吵架。在他印象中,父亲一向是高高在上,所有人见了都不得不卑躬屈膝,说话声音大些都是罪过,今天是哪里来的老夫子,竟然敢教训父亲?
段氏也远远看着皇帝的脸色,双手不自觉地握紧,对刘宗周初见时的好印象一扫而空。
其他随行官员也无不惊诧,不能想象一个乡学蒙师竟然将皇帝当蒙童一样教育。
朱慈烺并没有意识到身后的一片静寂,只想结束这门功课,道:“道德教育是应该有的,但凡事最难便是把握度数。还有便是世间腐儒披着儒者衣冠毁圣贤经典。”
刘宗周激昂的情绪渐渐缓和下来,道:“陛下所言甚是。”
朱慈烺吸了口气,道:“先生要办报,且答应朕一事。”
“请陛下吩咐。”
“国子监的报刊,可以弘扬正义,辨析明理,但不能以道德杀人,以礼教罪人。”朱慈烺道。
“礼约之在前,法禁之在后,礼法之设,本因于此。”刘宗周算是答应下来。
他对于报纸上动辄就互相斥骂“小人”、“奸党”乃至于“名教罪人”的现象也十分看不惯。
诚如当年他身在东林,一面力抗“奸党”,一面却又说“吾党与有罪焉”,而且“吾党之罪,在宋人之上,不为虚也”。这样毫无立场的客观言论,也只有心中只有道义的无私之人才能说出来。
朱慈烺对刘宗周了解不多,但现在可以肯定他是一个不会为利益集团代言的人。这样的人注定成不了事,无法入阁,却更是可贵。
“陛下,”刘宗周欲言又止。“陛下登极以来,尚未开过经筵。”
朱慈烺“唔”了一声,不置可否。
经筵是儒臣们为皇帝进行思想教育和学术教育的课程,是保证大家具有统一的价值观、世界观和人生观,以免出现武宗那样让人闹心的精神领袖。
朱慈烺前世就学之初就听着“学会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虽然并没有走理工科道路,但潜移默化受到暗示就是说:技术远高于一切。所以他选择的法律也好,人力资源也好,都是技术性学科——社会技术。
对于其中内涵如法条为何如此制定,律例保护何种关系,朱慈烺也是本着更好使用的态度去学习,并没有将之上升到哲学层面——那是法学家的工作,而不是律师、法律顾问的任务。
现在刘宗周出言提醒,如果自己拒绝。恐怕这个倔强的老头就会三番五次上疏,闹成社会舆论的焦点。
宫中还有一个经筵讲学不辍的太上皇,估计也会站在刘宗周一边。
“陛下,圣主执国,王、霸之道不可偏废啊。”刘宗周放低了声音:“如今陛下霸道远胜于王道,恐非国家社稷之福。”
“经筵之事再议吧。”朱慈烺道:“等忙过了这阵,空闲下来再做安排。”
“陛下,”刘宗周又道。“皇太子殿下也快到了可以出阁讲学的年纪,宜早做安排。”
“还早吧。不是应该十岁么?”朱慈烺道。
“皇太子出阁讲学的年龄并未有定制,从如今开始铨选春坊官、日讲官、主讲官,时候也就差不多了。”刘宗周道。
朱慈烺点了点头,道:“如今已经在启蒙了,由黄道周教皇太子字书。对了,黄道周在传授皇太子字书时夹杂议论。这样做合乎礼么?”
“是何等议论?”刘宗周问道。
“有些孟子的话。”朱慈烺道:“朕担心皇太子一知半解,恐怕日后存了误见。”
刘宗周沉吟片刻,道:“陛下,识字习书本就会牵涉元典,尤其幼童。多半是从《论语》、《孟子》启蒙。黄道周杂讲孟子固然不妥,但也情有可原。臣以为,或许可以提前让皇太子出阁讲学,以免偏听。”
朱慈烺微微点了点头,道:“请先生题本来,推荐些才品超绝的好先生。”
“臣遵旨。”刘宗周点头应诺,又补了一句道:“论人品学识,黄道周其实就是极佳的人选了。”
朱和圭还不知道自己新一阶段的人生已经展开,犹自沉浸在国子监里的新奇景色,又对泮宫周围的池水格外感兴趣,嚷着要叫人放养大锦鲤。
朱慈烺跟在朱和圭身后,看着两个小火者左右躬身围着儿子,突然觉得有些不妥。人如果从小就备受呵护,抗压能力会过弱,无法承担重任。
大明皇家可不是李唐,废太子像过家家似的,说杀就杀……
“叫他们过来,”朱慈烺对王承恩道,“让皇太子自己玩。”
所有人脸色都有些走样,惟独刘宗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