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鳞开-第3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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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维想想,老婆说得一向都是对的。如今这浑家又不骂不闹,更是道理充分了许多。但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有雇人的事权,只好支吾道:“先跟他说说吧,看他来不来吧。”
婆娘听了暗自高兴,草草吃了晚饭便往二姨家去了。因为家境贫困,她已经忘了自己上次登门是什么时候,但依稀记得是去借米,而且那米借了还没还。
女人从床下的方坑里取出一个木盒,就在床下打开,摸出一块银子。她拿在手里掂了掂,又放回去,换了个稍小些的,这才心满意足地钻出来,换了身爽利没有补丁的衣裳,往亲戚家去了。
她二姨嫁的是一户姓吴的人家,以前就帮着京师爆竹铺子送货,结识了几个掌柜,这才把儿子送去当了学徒。十年学徒工坐下来,吴家小子总算也成了个工头,做的就是检查土硝的活计。
只是以他的资历,想要接触到火药配方,还有很长一段路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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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章 毒龙帖耳收雷霆(四)
女人到了二姨家,先拿出了银子,算是还了上次借米的本息,也总算让姨妈、姨父脸上的寒意消散。她说明来意,最后强调道:“如今我家男人可是在为太子做事。”
吴家子所在的火药铺是京师闻名的大铺子,有一套《忠义水浒》烟花镇店。那烟花能在空中爆出一个个栩栩如生的人像,尽是水浒人物,一共一百零八位。每炮要五两银子,全套打折下来五百两,只有真正一掷千金的豪门大户才舍得花这个钱。
然而京师之中,百色人等都不缺,各地豪门大户齐聚,五百两算什么?五千两都不过是他们一席酒筵的花费罢了。故而这家火药铺生意极其兴隆,给伙计、学徒的待遇也好,即便想进去打杂也得讨些人面。
另一方面却是东宫太子,若是跟了太子,那就是吃皇粮的人了。
吴家人左思右想,既不舍得每月一两银子的高薪工作,又不舍得去吃皇粮的机会。
刘氏见二姨姨父如此不爽利,敲着边鼓道:“目今我男人的叔父是太子身边的大伴当,吓,那个气派,啧啧,真是不知道怎么说才好。他提携我男人管了安民厂,一个月就五两银子!太子还时常来厂里走动,哪一次不跟我家男人说话?”
“姑爷是出息了。”刘氏二姨口不随心地赞了一句。
“我也是顾念着姨父姨妈对我家照顾,才来多说一句。”刘氏道:“太子显然是极看重这火药的,听说翻过年去就要把京师的火药铺子都盘下来呐。那是太子呀!皇帝的大儿子!他要想干什么还不是嘴皮子翻一翻的事?若是跟太子跟得早些,说不定表弟转回去就是个掌柜呢!”
刘氏这一番话说得虚虚实实,又无从核对。万一明年太子这边没什么动静,反正人已经骗出来了,难道还能回去不成?再说了,无非就是工钱的事,男人手里有权,给自己表弟开高些又有什么不行的?
刘氏二姨垂头想了想,觉得这甥女说得有理,望向丈夫,道:“当家的,你说呢?”
吴家男人仍旧是举棋不定,道:“这事,我看还是先问问不成的意思,到时候再给姑爷回话吧。”
刘氏见一时难以说动,也只得点头道:“那可要快些,若是拖延了,厂里好的缺可就都没了。”
吴家人想想也是这个道理,连连点头,当夜就要将儿子叫回来。
吴家儿子名叫“不成”,配上他的姓氏,便是“无不成”,是个很吉利的名字。许是沾了这名字的光,吴不成还真是一番风顺,做什么成什么,二十出头年纪就已经出师,在火药铺里有了职位,每月一两银子的工钱。
师傅早就和他私下里说了,明年若是在临清开分店,就举荐他过去当个三掌柜,这可是莫大的信任。照着这个速度,说不定四十岁之前就能成为一店的掌柜了,可谓年轻有为。
吴不成回到家里,听了父母的转述,心中却另有计较。他身在市井之中,各种流言都听得不少。太子是太微星君,日后肯定要升紫微星的神人,照理说皇明这天下没人比他更有势力了。然而现在国家事事不顺,天灾**,内忧外患,京师市井中多有“变天”之说,老人也说这天下恐怕要改姓了。
这时候还跟着太子混,那是想当忠臣么?
吴不成没来由得感觉脖颈一凉,心里大鼓重重锤了两下,暗道:“做忠臣可是要掉脑袋的事啊!”
“还是跟表姐说算了吧,”吴不成道,“我到底嘴上没毛,办事不牢,万一坏了姐夫的差事就不好了。”
吴家夫妇不知道儿子的真心盘算,劝道:“这点上倒是不用担心,你姐夫的叔父是太子身边的大红人,就算真办砸了也不会有多大事。”
“火药的事可说不准,弄不好就炸了,王恭厂那次,还有新厂那次,不都是里面的人办砸了事么?死了多少人呐!”吴不成一张脸都皱了起来,故意吓唬爹娘。他又道:“而且官家人是最不讲究规矩的,万一别人连累儿子送命呢?”
吴氏夫妇听了也是心中打鼓,道:“我儿说得有理,有理。”
吴家可只有这一根独苗,断不能让他有个三长两短。
“那我明儿就去回了你表姐姐夫。”吴刘氏说道。
吴不成点了点头。
……
“安民厂说是外厂,却又是廿四监的衙门,那些积年老油子抱成团地对付刘维,他自然做不成什么事。”朱慈烺柔声道。
刘若愚大大松了一口气。最近几日送来的安民厂报表让他看了心中忐忑,一切都和自己侄儿接手之前一样,就连损耗额度都是一样。唯一的解释就是,下面那群人非但没有少捞,甚至连原先厂监的那份都私分了。
刘维的秉性刘若愚十分了解,不可能有胆子收那些黑钱。
对于这点上,朱慈烺却是看得十分通透。后世之中,空降的高管很少有人能在一年内摆平局势的,即便董事会支持,他也不可能大刀阔斧地进行改革,到底公司运营靠的是中层骨干领导下的执行人员。
“我从来不指望刘维能够立刻就将事抓起来。”朱慈烺又笑道,“你这个做叔父的,就没为他想过什么法子?”
“臣只为殿下想法子。”刘若愚嘿嘿一笑。
“说说吧。”
“其实也是老手段了,”刘若愚道,“掺点沙子进去就是了。”
“不错,”朱慈烺点了点头,“打算怎么掺?”
“老臣以为,可以从侍从室二科、三科抽调些熟悉规矩的人派下去。”刘若愚道。
朱慈烺摇头道:“那些人不过来了一个多月,自己都未必靠得住,怎么去管别人?我的意思是:让京师各大铺子参股。”
“参股?”刘若愚一惊:“殿下,安民厂可是火药局,是衙门,怎么参股?”
“改制。”朱慈烺毫不迟疑道:“将火药局改成天家火药厂,从今之后自负盈亏。三大营的火药供给,一律用来银子买,或者账面走账也行。让京师之中的火药铺子出人出配方,给他们股份,年终分红一分不少他们的。”
“出人还好说,出方子恐怕没几家乐意。”刘若愚微微摇头。
“我只要火药威力的方子,其他的花样我没兴趣。”朱慈烺道:“再者说,敬酒不吃吃罚酒的人到底不多,杀两个吓吓猴子也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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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五章 毒龙帖耳收雷霆(五)
皇家原本就有宝和等店,负责经营各处商贩贩来的杂货。一共有六家店,名为宝和、和远、顺宁、福德、福吉、宝延。提督太监的厅廨设在宝和店,都坐落在戎政府街。
从嘉靖年间开始,这六店的收入是由裕王差官征收。万历年间,由慈宁宫圣母李老娘娘宫中收用。如今则是懿安张皇后收用,作为的内宫花销。
朱慈烺并不打算插手这块产业,因为真正的优良资产实在太少,完全是转手贸易,只能做为**娘娘们的胭脂钱,实在不符合他太子的身份。身为太子,当然要最大限度利用现有的优质资产,剥离不良资产,从而获得能够影响天下走下的能力,而非仅仅是万把两银子的盈利。
火药局就是个有潜力的优良资产,但因为经营问题,非但不能给国家创收,还要吞噬大量内帑。这从太祖年间就已经形成了习惯,以至于后来的皇帝都认为这钱花得理所当然,完全没想过要利用天家的威势以商养军。
“内帑原本就支给三大营粮饷、器械、兵杖等银子,又要支给兵仗局火药局银粮,用来供应三大营。这岂不是一件货物卖天家两次银子么?”朱慈烺道:“神庙时候,下面的人还老实些,不敢这么明目张胆报上来。如今我要求明晰各项开支列表,他们就敢这么乱报一气。既然如此,我就让他们真的花银子买就是了。”
“殿下,宝和六店也好,火药局也好,都是天家的产业,只要陛下点头,怎么动都可以。”刘若愚道:“但若是让三大营花钱,那可就触动了那些国公勋臣们的虎须了。”
“你这老货,他们的老虎须碰不得,孤的龙鳞就能逆么!”朱慈烺冷笑道:“我倒是要看看,谁敢在这事上说三道四。”
……
七月中旬的天气已经开始转凉了,带着寒意的空气让人难免走得快些。
朱纯臣身穿朝服,缓步踏在东宫外邸的金砖上,对于这次拜访并没有太大的担忧。他听说了一些太子的事,并不是很多,总不离“聪明”二字。想想太子的地位,难道有人敢说他“愚笨”么?
作为第十二代成国公,朱纯臣是靖难名将朱能的嫡孙,崇祯元年监修《熹宗悊皇帝实录》,三年进太傅,九年总督京营,十分受皇帝倚任。作为皇帝的宠臣,国家功臣之后,正一品大员,得封公爵,执掌国家最“精锐”的军队,用“位极人臣”来形容朱纯臣一点都不过分。
然而这位国公爷并没有多少忠君之心,非但不能忠诚勤勉地将京营操练好,甚至在李自成兵临北京的时候,开朝阳门献城。无论崇祯被抹黑到何等地步,对成国公朱纯臣也绝无一丝半点的亏待,而此人却能够开门献城,事后又与陈演率百官上表劝进,可谓无耻之尤。
朱慈烺见到他时,还能面带微笑,已经是很不容易了。
“公爷别来无恙。”朱慈烺待朱纯臣行了礼,还了半礼,平和道。
“蒙陛下洪福,殿下垂问,臣尚能苟且度日。”朱纯臣身为国公,祖上两代封王,面对太子也没什么好敬畏的。
人的敬畏常常出自距离,越是身边的人,越难存在敬畏。对于百姓来说,太子是星君下凡,日后要执掌紫薇的。而对于那些国公贵戚来说,他们很清楚皇帝一家和普通人没有区别,日子未必过得比他们好。
朱慈烺并不因为朱纯臣的态度而有所不快,徐徐道:“公爷总督京营,可知道京营的火药每年要买多少?”
“臣有账目,只是年老神衰,一时记不得了。”朱纯臣微微皱眉。
——这种事,派个内监来就行了,哪有太子和国公亲自议论的?太失天家体面!
朱纯臣心中暗道。
“我却记得。”朱慈烺笑着将京营从崇祯九年以来的每年花销背诵出来。
朱纯臣听得脖颈生寒,一则是因为太子显然有备而来,二则也是因为下面的人作假实在太偷懒,只在每年的数目上加减一二百两就算完事。就算是个外行,也会忍不住对于如此稳定的数据产生怀疑。
“我就是奇怪,”朱慈烺道:“崇祯九年到十一年,京营没怎么动,买这些火药大概够用了。十一年到十四年,京营外派各地剿贼灭虏,接连战阵,怎么还是用这么些火药?”
这只是火药一项,而且完全从情理入手,朱纯臣脑子里一转,便对道:“殿下有所不知,因为京营外派作战,火药便消耗在了战阵上,用来操练的火药就少了。我三大营各营火药配备都是定数,不许增多减少,故而一向稳定。”
朱慈烺微微点头:“公爷如此一说,我便明白了,看来还是不熟庶务的过错。”
“殿下当学治国之道,此等小事,交给账房便是了。”朱纯臣倚老卖老道。
朱慈烺心中冷笑。
他早就将让侍从二科将京营这七年来的现金账转改成了借贷记账法,就算对方把账做平了,还是能够用“本福特法则”来判断是否有人做过手脚。
根据本福特法则:在一堆未经修饰的数字中,开头是“一”的数,出现几率约为总数的百分之三十;开头是“二”的数,出现几率约为总数的百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