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鳞开-第30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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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行到天津,曾经乱世末日之象果然尽退,眼看便有治世。”官道之上,三辆足可称之为奢华的四轮马车缓缓行驶。最后一辆车中端坐着两个贵人,年纪大约五十上下,容貌中却带着一丝顽气。显然不是官场中人。
这人说完,突然又叹了口气道:“大明气数未尽。我张氏却未必能再也有百年门第了。”
“宗子大兄何以如此悲观,天下既定,我家总有能够再起之时。”另一人笑道:“且来喝酒!”他从前面的挡板上取了酒壶,自斟自饮,哈哈一笑:“如今有了这四轮车,赶路倒是轻松了许多。”
张宗子看了一眼不知愁苦的堂弟,再次将目光投向了车外。四轮马车从出现在江南之后,立刻就受到了豪门势家的喜爱。并非因为它的质量上乘,而是代表了一种身份。晚明之世虽然不再有石崇王恺那样的斗富的人,但彼此之间的攀比却是无法避免的。
既然买了四轮马车,如果不能拉出去逛一下,岂不是锦衣夜行明珠暗投?但是哪个脑子正常的人会忍受着剧烈的颠簸,打碎牙往肚子里咽?所以他们理所当然地做了一桩皇太子十分希望他们做的事。
修路。
明代的乡绅之中,真正鱼肉乡里的并不多。主流仍旧是为乡梓造福,等有朝一日声望够了,被抬入乡贤祠,世代为人景仰。这里主要项目就是义仓、义学、修桥、铺路。一般而言,义仓是真正的大户人家玩的项目,小一些的乡绅则喜欢义学。让族中子弟享受实惠,万一有个中举的,整个家族都能飞黄腾达。
修桥铺路则是大众项目,不光是富户,就连温饱之家也会参与进来,可谓有钱出钱、有力出力。
然而四轮马车需要的路却不是一般的土路,必须要有地基,有硬化路面。因为这种“公路”也属于官员考核,各地官员听说有人愿意出资,自然愿意提供技术要求。而且丝毫不顾成本提高,颇有些咬住不松口的意味。
这也算是江南官员在打笔战之余,所能做到的最高限度了。至于兴修水利,丈量田亩,厘清户口……这些事对于他们而言实在有些过于艰难。
张氏在绍兴府是大家豪族,张宗子的高祖父讳买表,官至云南按察副使,甘肃行太仆卿;曾祖张元汴,隆庆五年状元及第,官至翰林院侍读,詹事府左谕德。祖父张汝霖,万历二十三年进士,官至广西参议。父亲张耀芳,副榜出身,为鲁王府右长史。
这样的家族,如果没有四轮马车出门,绝对会被人笑话的。而且张氏的奢靡繁华,在整个浙江都是数一数二的。如今四轮马车非但价值千金,而且还供不应求,张氏随手就能拉出三辆来。可见其豪富!
非但如此,为了在城中畅行无阻。张氏还出资将整个山阴、会稽两县城中道路整修一遍,全部按照东宫规制。没有半分讨巧。而且因为绍兴乃是水城,城中多有桥梁飞度,有些桥梁过于狭窄,不便马车通行,此次也都沾光加宽加固。
这前前后后,张氏少说用了不下上万两的银子,然而对于其家势而言。却毫不伤及筋骨。
“宗子,只从这道路来看,南方的官儿就远不如北方的这些丁科官。”喝了口酒的老顽童兴致大增。说话间也不知遮掩:“过了山东之后,路都是又直又平整。咱们真应该在杭州坐船,走海路到山东,然后再转了马车。”
“贵人焉能冒海上风波?总算已经走过来了。只是更换车梁确实麻烦。”张宗子朝前努了努嘴。
马车的车梁经不住颠簸。坏了两根,要找配件的确麻烦,耽误了好些时日才在南京买到。每根花了将近二百两银子,却不见张宗子有丝毫心痛。
“若是走海路,也就看不到这一路的民生变迁了。”张宗子又道。
身边堂弟正要说话,只觉得马车缓缓减速,竟而停了下来,不由敲了敲前面的活板。
前边车夫抽开活板。道:“老爷,前头的车停了。好像是有人挡道。”
张宗子贴着冰凉的玻璃朝外看了一眼,突然弹跳起来,就要开门下车。
车夫也是吓了一跳,连忙跳下车,为张宗子开门。
张宗子一拉兄弟,道:“快下车,是鲁王千岁过来了。”
两人急急忙忙下了车,迎着一个略显发福的中年走去,急忙施礼:“千岁有何吩咐但叫下人传唤一声便是了。怎能亲劳?”因为张宗子父亲的缘故,张宗子与鲁王关系极好。鲁王在绍兴避难时,也曾驾临张氏别院游冶玩耍,并不见外。
“你二人且随我来吧。”鲁王神色纠结,走了两步又停下转身道:“不可太过放肆。”
张宗子正为之诧异,只得跟着走了几步,抬头就见一个高大威武的男子,身穿褐色大氅,隐约露出里面的铁甲来,显然是军中地位颇高的将军。那将军见了鲁王都不下马,更让张宗子感到惊诧,一时间不知该如何称呼。
那将军见了张宗子,却没有倨傲,翻身直身拱了拱手:“阁下便是绍兴张岱张宗子?”
张岱连忙回礼道:“正是晚生。敢问将军贵号。”
“前面请吧。”那将军并不自报家门,只是让张岱随鲁王上前。
“这是我堂弟张萼张燕客,不知是否唐突贵主?”张岱见那将军拦住了自家堂弟,连忙问道。
那将军看了张萼一眼,道:“无妨,且同去。”
四人并行,周围很快就围上了一圈精锐悍卒。其步伐一致,踏地有声,竟然无交头接耳,咳嗽出声,实在是让张岱大开眼界。
等到了一旁山岗上,见有一亭,亭中有二人。一站一坐,都是身穿青色棉布道袍,像是寻常士子出来游冶。然而亭子四周乃至顶上,都布满了暗哨,不经意间露出个人脸来,着实吓人。
张岱到这一步自然知道了此间主人的身份,不敢大意,上前就要跪拜。
“蝶庵先生,不必多礼,且坐下吃肉。”朱慈烺遥遥招手,让他上前。
张岱虽然免了跪拜,却不敢如此大咧咧坐在皇太子对面,一躬到底,也不敢胡乱称呼。
“不必客气,你是天孙,我也是天孙,足以对坐了。”朱慈烺笑道。
张岱闻言,吓得寒毛尽竖,不跪也得跪了。他有四个号,陶庵是纪念母亲陶氏;蝶庵是自诩情场风流,颇有些轻佻;天孙是为了纪念高祖父天复;晚年信奉佛学,固以六休为号,现在还不曾出现。
皇帝为天子,朱慈烺岂不是正儿八经的天孙?
“你要这般跪拜就没趣了。”朱慈烺调弄着烧烤,取了一支肉串递给身边站立的年轻人。
那年轻人看了张岱一眼,笑着放入口中,示意张岱不要拘谨。
张岱原本就是个富贵浪荡子,并不知道拘谨。只是人终究为世俗所倾,得见“天孙”之颜,哪里还能撑得住?就连豪兴著称的张萼,此时也如霜打过的茄子,蔫搭着脑袋。
“我是读过你的文章,尤其喜欢那种肆无忌惮欺男霸女的文字,这才停下等你一等。”朱慈烺笑道:“你若是这般待我,我也只好早点回去了。”
张岱连忙起身,上前又施一礼道:“劣作有辱尊目,真是惶恐。”
“中国之大古董,永乐之大窑器,则报恩塔是也……这种金石之声,我朝已经罕有了。”朱慈烺递了肉串给他,微微一笑。
张岱总算放下了心,接过肉串便吃。
“你这回到天津,是要入京么?”朱慈烺浑然没有管身边的鲁王和张萼,只跟张岱说话。
“张某不才,此番是随鲁王殿下入京增长见闻。”张岱道。
朱慈烺看着鲁藩笑了笑:“鲁藩已至于此了么?”
鲁王朱以海吓了一跳,口中支吾,良久方才问道:“殿下何出此言?”(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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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七四 人说太子铁骑来(三)
鲁王朱以海本有文名,因其长史张耀芳的缘故,与张岱这样的大才子相交深厚也是题中之义。然而要是真以为他与张岱进京玩耍,那皇太子也不用在朝堂上打滚了。
“鲁藩几次闻诏不至,其罪非小,找张天孙一同入京,无非是借张氏余泽,找人帮着开脱罢了。”朱慈烺一语道破。
朱以海惊吓得跪在地上,涕泪迸出,哑声道:“殿下,臣实在是在浙江水土不服,久病榻上,是以未能奉召啊!求殿下明鉴。”
张岱也是惶恐不安,不知道为何皇太子知道他能为鲁王转圜。这事虽然说出去很有面子,但被高位者所知,总是忌讳。
“蝶庵先生入京,无非是找家中故人。然而官场上人走茶凉,令叔虽有蔡泽之才,看似周游权宦之门,终究还是少了点根基。”朱慈烺转向张岱道。
张岱欠身称了“受教”,心中已如擂鼓,暗道:这皇太子,竟然知道我是要去找三叔的门径,果真是如传闻所言非圣则妖!
“你为何不直接来求我呢,我非但不收你银子,总比那些文官靠得住,好歹也是自家人啊。”朱慈烺本想与朱以海称一回家礼,只是朱以海乃是崇祯帝的叔父辈,而且是太祖高皇帝庶出一脉,没必要自降身份。
“殿下!”朱以海当即跪伏在朱慈烺身前,哭道:“千言万语,尽在此中也!”
朱慈烺微笑道:“起来吧。今日你带蝶庵先生来,正好有事与你们商量。”
朱以海见自己有用,这才颤颤巍巍站起身,挨着张岱坐了。张岱也是正襟危坐,汗不敢出。
“是这,江南书价几何?”朱慈烺问道。
张岱对此再是熟悉不过。连忙应道:“书价依书类不同而有差异。寻常来说,传奇小说要贵一些,诸如《封神演义》要卖到五两一部;四书经论要便宜许多,大约在数分到一两银子之间;又有前人古籍,也都是一两、二两居多;唐善本可以卖到数十金,宋元刻本也能卖十数金。若是碰上孤本或是罕见的善本。则千金难求,全看买卖双方的意思了。”
朱慈烺点头道:“那寻常士子,在购书上可能宽裕?”
朱慈烺问完发现张岱有些异色,立刻明白自己问得偏门了。张岱这样的纯种富家子弟,与寻常士子哪里会有交际?至于宽裕……一掷千金的人,知道什么叫宽裕和拮据么?
“我恐怕并非每个读书人都能买得起书。”朱慈烺自己道:“国家要将米价控制在二两一石,这我都已经嫌高了。一部《封神演义》就要五两,寻常小康之家哪里买得起?”
“殿下,闲书未必人人要买。经文、时文。这些都还算便宜的。”张岱道:“浙江许多不错的时文集子,只值三、五分。”
“我倒觉得那些书没甚意思。”朱慈烺道:“四书五经多少字?一个人只看那么点东西,就算吃得再透,不能触类旁通,终究成就有限。据说令尊大人幼年只读古文,而立之后才读的时文,举了乡贡。只以令尊老先生来看,君以为读书是该广博些。还是精专些?”
张耀芳年幼时身体不好,所以张汝霖不叫他读书上进。亲自辅导古人学问。这种不在科举出题范围内的经书,无论是《孙子兵法》还是《艺文类聚》,都归入古文之中。事实证明,张耀芳虽然在科举道路上举步维艰,四十过了才中副榜,但性格脾气和学识广博在张氏一族中都是数一数二的。
“而且北宋时米价约为书价的三倍。而如今国朝米价与书价约莫相当,这岂不是说国朝文教不如宋人么?”朱慈烺笑道。
“然则国朝书肆刊印之书目远胜宋时。”张岱不免要为国朝说话。
朱慈烺抬了抬手:“我想世间并非只有士子需要读书。读书使人明世理,也未必就只在圣人经论之中。但能劝人向善、懂礼的书,都该让人读一读。商贾、农夫,但有书读总是好的。”
张岱陪笑道:“程颐著《易传》中。释‘未济,男之穷也’,以‘三阳皆失其位’鞭策入里,正是用了一个篾桶匠的原话。每每念及此处,着实令人不能释怀。”
程颐受教于桶匠的逸闻流传甚广,故而有了“篾首酱翁”这一成语,是说蓬篙之人亦不能轻视。
换个角度而言,人能不以当官上进为首务,宁居贱业而醉心学术,正是天下太平,文教昌明的表现。若是百姓亟亟于谷,只以读书为敲门砖,一朝饭碗在手再不肯开卷修身,那也是文明黯淡的末世。
“之前国变乃是势穷之际,如今国家既定,并不该就此懈怠,更要三反其身,以免再入窘迫之境。”朱慈烺道:“我以为,文教当为第一。想来先生在江南也听说了女丁科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