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鳞开-第20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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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朱常洁声音哽咽,眼眶泛红。表示感念皇太子对他祖父的推崇。
“你身为端靖世子的嫡孙,在律、历、算学上比之大父则何如?”朱慈烺微笑问道。
“臣惭愧!”东垣王连忙躬身道:“臣虽自幼得家严指教,学《乐律》、《算经》,只是资质愚鲁,至今只能算是读通,不敢曰‘精’。更不敢比拟家祖。”
“莫要谦逊。”朱慈烺道:“若是端靖世子知道子孙能胜过他,必然是欣喜非常的。”
“臣倒不是妄自菲薄,”朱常洁定神道,“只是祖父之天资,实非不世出之人,恐怕近百年间也无人能出其右。”
朱慈烺点头微笑,倒是觉得有道理。
有时候勤奋可以拉近人与人之间的差距,但到了一定程度之后,凡人和天才之间就横亘着一道不可逾越的天堑。就像朱载堉此人。已经不是勤奋能够拉近的了。
作为一个四百年后的文科生,朱慈烺一向觉得自己的悟性还算可以,对于朱载堉的几部经典著作也都花过时间加以学习,可以说在东宫讲官的帮助下也能理解,但要他往前再推进一步,却是无能为力。
《中国科学技术史》的作者李约瑟,将朱载堉与李时珍、宋应星、徐光启、徐霞客相提并论,绝非过誉。
在朱慈烺两世为人的目光中。朱载堉甚至比这四位科学推动者更为伟大。
他是一个科学的开拓者。
在数学上,朱载堉首创利用珠算进行开平方。研究出了数列等式,在世界上最早解答了已知等比数列的首项、末项和项数,解决了不同进位制的小数换算,其中某些演算方法一直沿用到四百年后,为物理学和化学诞生、发展打下了基础。
在计量学上,朱载堉对累黍定尺、古代货币和度量衡的关系等都有极其细密的调查和实物实验。特别是关于历代度量衡制变迁的研究一直影响到后世。他提出了一系列管口校正的计算方法和计算公式。还精确地测定了水银密度。
在天文历法上,朱载堉认为当时的历法计算每年的长度不是十分精确,经过他的仔细观测和计算,求出了计算回归年长度值的公式。在公元一九八六年,天文学家用现代高科技的测量手段。对朱载堉一五五四年和一五八一年这两年的计算结果进行了验证。验证发现,朱载堉计算的一五五四年的长度值与今天计算的结果仅差十七秒钟,一五八一年差二十一秒钟。
他还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精确计算出北京地理位置的人。
至于他创建的十二平均律被传教士带回西方,因此而帮助巴赫发明了钢琴,乃至于成为后世的标准调音……在朱载堉天文、数学的成就面前,并不算是特别突出。再有他发明的“天下太平舞”首开团体操的先河;制定的舞蹈教育大纲、音乐教育体系被后世沿用至可见的未来……这些都不过是他对人类文明所做贡献的末节了。
……
“甲申国变,郑王下落不明。”朱慈烺站住脚步,环顾这座业已荒废的庭院,道:“我有心启奏皇父,想让你袭郑王爵,你可愿意?”
朱常洁只是一愣,旋即跪在了地上,喉头打滚,一时说不出话来。他知道皇太子是因为端靖世子的面子上召见自己,然而却没想到竟然有让他袭郑王爵的念头。一藩封王是真正的天潢贵胄,天子家人,而郡王只能算是远亲,视作臣子。在宗法社会,这是两个泾渭分明的阶层。
“殿下厚爱,臣累世难报!”朱常洁道:“只是殿下,郑王爵乃是家祖七疏以辞,神庙老爷下旨褒奖,又命臣承袭了东垣国社稷,臣如何敢有违先人本心?”
郑王室与帝室之间颇有一段家族故事。
朱载堉的祖父朱祐檡原本袭封东垣王,后来承袭郑王藩。父亲朱厚烷在嘉靖六年袭封郑王,以节俭、正直、博学闻名。二十九年,朱厚烷上疏,谏言嘉靖帝修真误国,嘉靖帝大怒,将郑国使者下狱。
正是这个时节,盟津庶人朱祐橏乘机上疏嘉靖帝,劾朱厚烷四十大罪,以叛逆罪为首告,几乎是要置他于死地。
有明一朝的藩王叛逆并非没有先例,但也不至于风声鹤唳,听风便是雨。故而嘉靖帝以驸马、中官前往郑国聆讯。其复奏郑王并无叛逆罪,但有“治宫室名号”“拟乘舆”这样的僭越行为。嘉靖因此削去朱厚烷王爵,降为庶人,发往凤阳,高墙禁锢。
直到隆庆元年,朝中兴起平反风,朱厚烷才恢复郑王爵位,同时还加给四百石俸禄,返回怀庆王府。
万历十九年,朱厚烷薨,谥号“恭”,为郑恭王。朱载堉作为恭王嫡长子,理所应当继承王爵。而且朱载堉在朱厚烷圈禁凤阳的时候,以父王无辜被系,儿子不能享乐为由,在王府外筑了一间土屋,藁席独居十九年,连年上疏请求释放其父,孝名远播,可谓名至实归。
然而从万历十九年开始,朱载堉接连七次上疏万历帝,要求辞国,这也就是“七疏辞国”的典故。
之所以朱载堉如此坚持,却是因为郑王室内部的另一桩公案。
那便是盟津王室与东垣王室之间的纠葛。
当初,郑简王朱祁锳有十个儿子,其中世子朱见滋便是日后的郑僖王;次子早夭;三子盟津恭懿王朱见濍;四子东垣端惠王朱见??——乃朱厚烷的祖父,朱载堉的曾祖父。
当时盟津王朱见濍的母亲被郑简王宠幸,想为朱见濍夺嫡袭封,结果失败。后来朱见濍窃去世子金册,郑简王将之索回,他便埋怨其父,不再朝见郑简王,行为日益恶劣,其中自然也少不得说了些“老不死”之类的怨言。
郑简王上奏成化帝,使朱见濍被革为庶人,故称“盟津废人”。
及后,郑康王朱祐枔,朱见滋嫡子,去世,无子。此时郑王蕃血脉最近的见字辈郡王都已经去世,照长幼顺序应该以朱见濍之子朱祐橏嗣郑王爵位。但因朱见濍有罪被废,所以另立东垣端惠王朱见??之子朱祐檡为郑王,是为郑懿王,也就是朱厚烷的父亲,朱载堉的祖父。
嘉靖二十九年,朱祐橏请求复盟津郡王爵位,想让侄子朱厚烷以郑王身份为他上奏。然而朱厚烷刚得罪了嘉靖帝,认为此时不合适上疏请封。朱祐橏因此怨恨朱厚烷,遂有上疏指控朱厚烷叛逆的大案。
在父亲朱厚烷被禁锢高墙的十九年里,朱载堉潜心读书,非但在科学方面有极高的造诣,对于人文的归属也日益深厚。所以轮到他承袭爵位的时候,他想彻底了结宗亲恩怨,七次辞国,不肯袭封。甚至于万历帝要立他儿子为郑王,他也坚持不肯接受,最终将郑王爵位让给了朱祐橏的孙子朱载壐,彻底解决了这桩延绵五世的家族恩怨。
朱载堉最终以世子的身份终其一生,他的孙子也就是朱常洁,在崇祯八年承袭了东垣王爵位。
这也就是朱常洁所谓不愿意违背祖父的本心。
从朱厚烷开始,这一系宗室就更倾向于文学和科学,能承袭一个郡王也算是心满意足了,再也不愿意参与到任何争斗之中。如今郑王下落不明,万一回来了又当如何?与其再起风波,还不如就此婉拒。(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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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五 满庭紫焰作春雾(二)
在这个没有完善教育体系的时代,什么学校最好?
当然是家学。
父亲如果是一代大儒,他所结识的朋友就不太会良莠不齐,而这些人组成的教师团对于下一辈人的传授是最为无私的。这也是势家大族诞生的原因,一旦有人摸索到了门路,势必会传之子侄,光耀门楣。
朱慈烺是皇明的储君,以现在的状态来看,继承皇位也是铁板钉钉的事。然而他还有一个身份,有时候自己都会在不经意间忽略。
那就是:朱由检的嫡长子,朱氏的子弟。
家国天下,这是一个男人从轻到重的责任。朱慈烺已经挑起了天下大国的重担,必须也为自己的家族谋求一条兴盛之路。
朱明宗族之中,不乏有远见有魄力如唐王者;也不乏擅长书法音律,醉心文艺如潞王者;至于筑建藏,收罗唐宋古籍珍本善本,更是许多藩王、郡王们的共同爱好。这些人起点高,条件好,家学甚于地方豪族。如果能够将宗室的力量凝聚起来,搭乘同一辆战车,绝对是一大助力。
“龙生九子,子子不同。骄奢淫逸之子,哪家没有?然而生在宗室,就成了别有用心之人攻击我大明的口实。”朱慈烺道:“之前国变,的确有些藩王不明大体,为天下人笑柄。然而你该知道,我朱家三百年,子裔数十万,并不是只有这么几个愚夫的。”
“殿下所言甚是。”朱常洁道:“历代贤王之名因不肖子孙而受玷污,实在令人唏嘘。”
“所以我让你袭封郑王,只是想让你有个名义,为国家,为天下做些事体。”朱慈烺劝道:“你家学深厚,与其躲在王府中著述。不如走出来,传授弟子门徒,为天下宗亲立个表率。”
“殿下……这恐怕不合规矩。”朱常洁胆战心惊道。
“不要纠结于章句上的规矩,要看到祖宗的本意。”朱慈烺一手按在他肩上,轻轻一拍,道:“祖宗册立子弟。分封藩国,不正是为了为社稷屏藩么?”
“殿下,聚众之事,甚犯忌讳……”朱常洁道。
大明书院林立,各种大儒聚众讲学,从未有所顾忌。事实上,书院也因此成为了议政场所,变成了一种政治势力。朱常洁知道文臣可以这么做,因为时代已经不再会出现曹操、王莽之类的枭雄。但是宗室。尤其是各藩亲王,如果敢这么做,随时可能被人小题大做。
张居正算计辽王不就是如此么?
……
张居正的祖父本是辽王府的侍卫,张居正幼年时与辽愍王朱宪?成为好朋友。然而张居正此人甚是早慧,五岁入学,七岁通六经,十二岁中秀才,十六岁中举人——这还是时任湖广巡抚的顾璘故意将他落第。加以磨砺。
有这样的玩伴,小辽王每天都被母亲教育:要像张居正学习。要成为张居正那样聪明懂事爱读书的孩子……而小辽王又是个李煜一样的人物,其压力之大也就可想而知了。
在这种压力之下,小辽王做了一桩自己后来都后悔的事。他借口庆祝张居正中举,将张居正祖父请至王府,拼命灌酒,最后竟致张老侍卫醉死。张居正当时并没有发作。小辽王也以为张居正原谅了他的“无心之失”,天真单纯地并无芥蒂。
三十年后,张居正入阁为相,指使湖广巡抚收罗辽王罪证,捅到了皇帝御前。隆庆帝派下刑部侍郎洪朝选、锦衣卫指挥程尧相前往荆州。勘察罪迹,并没有得到想要的铁证。然而辽王为了表示冤屈,自己在王府中竖起一面大旗,上书:讼冤之纛。
这四个字只是表示他自己有冤情,但被张居正指使的文臣解读为:揭竿而起。
于是辽王被废为庶人,禁锢到死。
此事至此并未完结,万历帝清算张居正时,正是以辽王案为由,将其抄家。
朱常洁读书越多,知道的事越多,又经历了逃亡岁月,更加珍惜眼前来之不易的幸福生活,由衷不愿意再冒任何一点危险。虽然他自信没有的罪过任何人,但是大明的御史可是无缘无故都要咬上一口,更何况眼前这位东宫国本尤其不是安分守己之人啊。
朱慈烺很认真地分析着朱常洁的表情神态,肢体语言。能够感觉得到,这位东垣王对他心存感激,同时也保持着距离,心存畏惧。他并不想强迫别人做什么事,既然东垣王不肯,也没必要强求。
“既然如此,”朱慈烺道,“令你前往济南行在,传授定、永二王算学,这总能接受吧。”
朱常洁正要出言婉拒。
朱慈烺又道:“圣上早已经下了明旨,号召宗藩奔赴行在。你本该是先去济南的,擅自回怀庆已经是违旨了。”
朱常洁只得垂头小声道:“臣不敢有违圣谕,这就收拾盘缠,启程赶赴济南。”
朱慈烺没有答话,心中还是有些被拒绝的郁闷,只是看着郑王府的园林布局。
郑王府的规制一如太祖高皇帝订立的规矩,比秦王、晋王等嫡系亲王的王府要寒酸破败得多。或许是因为出身庶子,郑王一系更知道低调做人的道理。朱厚烷本人从小到大都是穿粗布衣裳,由此观之,当也不会有骄奢淫逸的子弟。
朱常洁见皇太子不说话,知道皇太子心中不悦,更是手足无措。正在他冷汗淋漓的时候,只见一个兵士大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