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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部分

草清-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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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凤田村西面十七八里地是一个渡口,顺带也成了这方圆百里内的一个墟市,来来往往人流频繁,金山汛的绿营还在这个叫西牛渡的地方设了五名塘兵【1】。

    墟市附近有一座简陋的书院,这就是李肆曾经读书的私塾,在这他见到了昔日的塾师段宏时段老秀才。六十多岁的老秀才貌不出众,干瘦矮小,隐隐贴着“猥琐”二字,可这老头的名头却不小。据说每位知县到任,拜访当地乡绅名流的名单上都有他,只是老秀才淡薄名利,始终避之不见,也连辞了好几次县学的训导(教谕助手)。

    李肆前身资质鲁钝,不怎么入段老秀才的眼,这会过来拜访,问到了事情,段老秀才啧啧品着茶,懒懒应着,话语里那点拒人的疏离再也明显不过。

    “请问老师,府县老爷罔负上谕,欺昧恩蠲,会是个什么罪名?”

    李肆也不理会老头的淡漠,径直问下去。

    “只以部议的话,论公罪,最轻永不叙用,论私罪,最轻发遣【2】。”

    英德也是产茶之乡,老秀才的心思还在茶水上,随口回着李肆的问题,只想着赶紧把这个昔日的穷苦学生打发走。

    李肆向老秀才行礼道别,他来找老秀才,就是确认这事,现在目的已经达到。

    老秀才淡淡颔首,摩挲着紫砂壶,又是一小口茶抿入嘴里,忽然嗯了一声,茶水差点从鼻孔里喷了出来,他咔嗒一声将茶壶顿在桌子上,人也站了起来。

    “站住!”

    别看人老,这一声吼,中气十足。

    “李四,你要做什么?”

    老秀才眼神清亮,似乎能穿透人心,李肆转身,并没被他这蕴着什么“浩然正气”的威势压倒,只淡淡和他对视。

    李肆是在权衡着利弊,回忆着老秀才过去的言行,李肆觉得,自己这老师应该跟钟老爷等人不是一条道上的,或许有利用的价值,索性也就赌了。从怀里掏出一张纸,在老秀才眼前展开,老秀才的眼睛越瞪越大,最后狠狠抽了一口凉气。

    “李四,你辞学之后,就一直在凤田村呆着,如何能知此事?我记得县里也就一些读书人,还有乡绅老爷们知道,可大家也都只是心里有数,并未向外流传。”

    纵然是之前的老师,李肆这会嘴角也忍不住抹上一丝鄙夷。

    “老师,官绅不传,读书人也不传,不等于春风不传,纵然我在矿洞田头上,如此浩荡仁厚的皇恩,也能感受得到。”

    老秀才嗯咳一声,很是有些尴尬,李肆话里的讥讽再也明显不过。

    “此事复杂,就算传给了你们,你们也未必能从中受益。”

    他指了指那张纸,神色凝重。

    “倒是这单子……经手的里排和书办,未免太过胆大,真要起了风波,光他们自己可是兜不住的。”

    李肆冷哼:“老师,不是他们逼我,我也不会行此险招。”

    将赖一品逼积欠的事情一说,老秀才眯起了眼睛,连连点头:“这的确是自寻死路……”

    然后他温声问道:“如果你只想免了皇粮,这事我可以说合。”

    李肆摇头:“老师,今次只让掐在我脖子上的手松开,后面它再掐回来,我可就没丁点反抗之力,不奢望断掉整只手……”

    李肆指着那张纸上的一个名字,郑重看住老秀才。

    “但断掉一根手指,却是必须的。”

    老秀才呆了好一阵,叹声道:“李四,你读书不行,做事却很有章法,早将这心思用在读书上,又何至于有这难事?”

    虽然老秀才站在自己这一边,可这话李肆却不爱听:“满天下读书人,张口好大道理,却还要草民等面对如此咄咄怪事,这读的到底是什么书?读来又有何用!?”

    老秀才的表情怪异了,像是感慨,又像是追忆什么,憋了好半天,他忽然扬起脖子,哈哈地大笑出声。

    “没错没错!读的是什么书?读来又有何用!?”

    笑了好一阵,他才喘回了气。

    “李四,我五岁发蒙,读了三十年书后,才发现自己虚掷了光阴,你这明悟,未免也悟得太早了点。”

    他深呼一口气,点头道:“你可直接去县城找李知县,以你在此事上的心性,我也没什么可嘱咐的,李朱绶此人器具不足,却还算清醒。”

    老秀才这话出口,李肆心中落下一块大石头,他对知县其人并不了解,担心的就是那家伙脑子犯懵,认识不到此事的严重性。

    目送李肆离开,老秀才双眉深锁:“这个李四,以前木讷寡言,看不出什么,可如今怎么一下变得如此……勇决?此事他到底是从何而知?”

    接着他眼珠子转了几圈:“不行,只是他的话,李朱绶说不定还会狗急跳墙,我得帮他一把。”

    心中有了定计,老秀才又摸起了紫砂壶:“这一关能过,这个学生,看来还得捡回来,就不知道他志向何在,值不值得托付。”

    又是星夜,李肆轻搂着关二姐问:“可会认了?”

    小姑娘应了一声,脆脆念道:“认星先从北斗来,由北往西再展开……”

    小手指向夜幕,关二姐已经认得北斗星,贾狗子也勉强合格,可吴石头的进展却非常缓慢。

    “那个北、那个西……还是认不利索。”

    “四哥儿的话不仔细听,上北下南,左西右东。”

    “可左右到底怎么着?”

    “左就是……拿碗的手,右就是拿筷子的手,啥,和我是反的?这怎么会……”

    听两个伙伴的对话,李肆终于忍不住笑着出声提醒。

    “石头,你是左撇子,反过来认就好了。”

    费了好一番功夫,吴石头也终于找到了北斗七星,李肆望着星空,眼睛贼亮。

    “北斗七星找准了,看住斗口的两颗星,再向外延伸,大概五倍斗口长那么远,那颗星,就是北极星。它始终都在正北方,认准了它,你们就不会迷路。”

    关二姐和两个少年仰头静静看着,往日神秘莫测的夜空,忽然变得有了方向,顿时心神迷失,恍惚在星光之中。

    “可……认路干嘛?这方圆百里路,咱闭着眼睛都不会走错。”

    吴石头清醒过来,丢出这句话,让李肆感慨万千。

    是啊,他们这些草民基本都只呆在方圆百里之内,生老病死,都不挪窝,这也是历代朝廷,无数先哲的梦想。认路?需要吗?

    “石头,你为啥活着?”

    李肆忽然问了这么一句。

    “为啥……不就是为……活着吗?”

    石头茫然地摸脑袋。

    “传宗接代?

    狗子答道,还偷偷看了一眼关二姐。

    “你们好有志向,比得上猪狗牛羊了。”

    李肆嘿嘿笑着,石头和狗子再蒙昧,也听得出这是讥笑,都羞惭地低下了脑袋。

    “人活着,就像认天上的星星一样,得有一个方向,如果没这方向,那脑子就是一片混沌,跟畜生也没什么区别了。”

    李肆淡淡说着,关二姐眨巴着大眼睛,也陷入到深深的思索里。

    夜深,李肆将关二姐送回关家,发现关氏夫妻还没睡。

    “四哥儿,我不担心自家,只担心你做什么出格的事,你让全村都收好去年的单子,是有什么章程?”

    关凤生该是等了他很久,劈头就逼问起来。

    “关叔,关婶,我得出外去办这些事,在我回来之前,绝不能让赖一品带走二姐!”

    李肆没办法和关凤生仔细解释,只是这么交代着。这已变得熟悉的强势语气,将关凤生的疑惑压了下去,只得沉沉地点头。

    “四哥儿,变得太多,以前还只是个死读书的闷性子,可现在……现在感觉比官爷还强厉。”

    关田氏怯怯地说着,之前在刘婆子家那一幕,至今还在她心口里撞着,这两日她总是在后怕,怕的不是卖了女儿的愧疚后悔,而是这四哥儿会怎么对她。还好他把二姐抢了回来,从那个吼一嗓子,方圆百里都能听到的刘婆子手里硬生生抢了回来!甚至契书都签好了,如此肆无忌惮的行事,她这辈子从没见过。

    “四哥儿肯定有大前程!我就是怕自家的事拖累了他。”

    关凤生脑子里飘的却是李肆对那冶铁炉的改造,炼钢,四哥儿居然会炼钢!说不定他还会……要是能有座自己的矿场,自己还能重操旧业。

    “就听四哥儿的,这道关口,咱们得跟着他一起挺过去!”

    挥开自己的虚妄遐思,关凤生咬牙道。

    【1:清代绿营有三分之一是汛塘兵,汛下有塘,一般就几个人把守,负责稽查哨望。】

    【2:清代官员有公罪和私罪之分,公罪责轻,私罪重。公私之分,看的是主观还是无意,跟公私事无关。】

第十三章 鸟枪把总算个鸟

    ()    “路引?”

    一早从舢板上下来,一高一矮两个汛兵拦住了李肆,听到他们索要的东西,李肆满脸茫然,接着他才认出这两个汛兵就是矿场上的护卫,跟赖一品关系匪浅。

    从凤田村所在的田心河向北,就进到了广东有名的大河,连江。连江向东汇入干流北江。但田心河和连江交汇处是崇山峻岭,要去英德县城,就得向西溯流而上,拐到北面的金山河,北行十多里地,然后在金山渡登岸,再向东行三十里路,就是英德县城。这是英德西南乡村前往县城的必经之地,绿营也在金山渡这个交通要道上设置了汛兵,汛守就是那个姓萧的把总【1】。

    清初沿袭明制,草民外出,依旧要路引。可这路引原本对应的是草民负担的徭役。明朝国策是草民以人服役,所以才有路引,要把草民摁在原地。而到一条鞭法之后,徭役折银,这路引就只剩下治安管制的作用。

    到了眼下的康熙年,路引制度大多也都成了虚文。即便只是一个县,每日往来也都成千上万,否则商货难以流通。都要去找里社开路引,就算开得出来,一路关卡的兵丁也难查得过来,所以除了大城市的旅店等等要紧之处,已经没谁再查路引。

    只是这路引制度毕竟没废除,这两个汛兵刻意提起这老事,显然是在故意为难李肆。

    “没有路引,来历不明!到里面去搜检!”

    分明在矿场上经常碰面,这会两个兵丁却装出一副不认识他的样子。看来他们的目的还不止是要拦住李肆,如果李肆身上还揣着之前那柄牛尾短刀,汛兵就能给他栽上一个“揣刃闯关,图谋不轨”的罪名。李肆不惮以最坏的恶意猜想,要真被他们拉到一边的小黑屋里,就算身上没刀子,说不定也会被他们塞上一把刀子。

    “赖一品事情大发了,你们还要陪着他送死!?”

    李肆退后,冷声恫吓道,他要连这两个兵丁都镇不住,在这鞑子朝还有什么活路?

    他这话一出口,两个汛兵都是一怔。

    “我劝你们趁早跟他掰清,不然自己倒霉还是其次,牵连了你们的上司,小心连你们家人都跟着受累!”

    汛兵对视一眼,目光都带了些惊疑,原本要拉扯李肆的手也停住了。他们和赖一品的关系并没有那么紧密,不过是相互利用而已。如果赖一品真惹了什么大麻烦,他们可没有陪着一起跳坑的觉悟。

    “认得几个字就敢随便胡乱掰咧,你不过是个草民,哪知道什么大事?”

    高个汛兵醒过神,认定李肆是在危言耸听,恐吓自己。矮个汛兵原本泄掉的胆气也涨了回来,手又朝李肆伸了过来。

    “认字才知道大事,你们可知那赖一品为什么要盯上我?”

    李肆腰板挺直,那矮个子汛兵的手伸到一半又僵住了。

    “我要去县城见李知县,为的就是这件大事,拦住了我不要紧,你们能拦住凤田村一整村的人吗?”

    听到这话,矮个子汛兵的手再次缩了回去,高个子也微微抽了口凉气,兼着几份工的绿营兵都是老油条,哪能听不出李肆这话里的真正威胁。而更让他们害怕的是李肆说到要去见知县,看来赖一品还真惹上了什么麻烦,或者说是跟凤田村的那帮矿工彻底撕破脸了。

    高矮汛兵对视一眼,默然退到了一边,没尽心办赖一品交代的事,不过落点脸面,真搅和到赖一品和凤田村那帮汉子的冲突里,他们又何苦来哉。

    李肆哼了一声,朝两人点点头,表示他俩很识相,举步正要走,一侧传来一个冷厉低沉的嗓音。

    “李四,威胁说要举村闹事,你这罪可担待不起哦,就不知道你那什么大事,能大到哪里去。”

    转眼一看,一个面色倦倦,像是没睡醒的削瘦男子走出屋子,正用着玩味的眼神打量着李肆。

    “把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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