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清-第80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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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二十二日,太原城中本就凝重的气息再压下一层,无数乡勇团练涌到右所街和西米市,挥着刀枪,叫嚣如潮。
但也仅此而已,别看这些人喊杀声震耳欲聋,刀子挥得呼呼响。就没人靠近领事馆和商馆围墙三丈之内。偶尔有热血上头的人跨过这条无形界线,作势真要冲击,左右人潮顿时倒卷而回,将这些人清晰无比地凸显出来,似乎生怕跟这些人沾上关系。这也让这些“义士”瞬间清醒,灰溜溜地缩了回去。
这些人领着东家银子,就是来这里鼓噪的。东家还刻意强调了,谁要真动手,非但死伤不顾,害了英人,径直逐出。后果自负。
声势闹得是大,领事馆和商馆的半点墙皮都没弄掉,就连守护领事馆和商馆的衙役和绿营兵,也没遵从穆赫德的命令退开,而是继续尽责地护着,穆赫德气得暴跳如雷。
衙役没动,肯定是太原知府搞的鬼,绿营兵也没动,那就是山西布政使,他的副手尹继善在插手。自己呕心沥血,推着山西官民一心,副手却在扯自己后腿,穆赫德不由悲从中来,招来尹继善问罪时,声泪皆下。
“我们都是满人,就该一心为朝廷,为太后办事,元长啊,你为何要护着南蛮?你扪心自问,是不是有暗投南蛮之心!?你难道不知道,你上杆子投过去,南蛮也要拿你开刀,南蛮就是要绝我满人一族啊!”
尹继善四十来岁,圆脸大耳,富态之外,还浸着一股浓浓书生气,他摇头道:“太原的南蛮人不是使节,就是民人,妄加屠戮,不仅有伤天和,也损我大清仁义。”
穆赫德锤着桌子咆哮道:“天和!?仁义!?南蛮正杀得我大清子民尸横赢野,河东道已是十室九空!短短不到十日,就有数万难民涌入太原,你还跟这样的夷狄禽兽讲什么天和仁义!”
尹继善摇头道:“大宪此言差矣,我耳目尚清,知得河东道情事。南蛮是在拔除与我满人相关的商贾豪强,并未损及一般民人。前两年我大清不也鼓噪民人毁过南蛮产业,杀伤南蛮民人么?这不过是一报还一报。”
穆赫德瞠目结舌,哆嗦了好一阵才愤然道:“怪不得你尹继善在太后面前就没落得好脸!你是被汉人的仁义道德熏坏了脑子吧,还当自己是不是满人!?”
尹继善脸上升起深深的无奈,就因为他还当自己是满人,所以才尽心周旋,希望能护住南蛮民人。在他看来,大清大势已去,满人前途更是堪忧。要能存族,就不要再多作孽,放低身段,恭顺求活,在南蛮和圣道前争取到一线机会。
南蛮一国举的大义是天人之伦,绝族这等残暴之事是不好干的,瞧圣道皇帝一心推着国中民意来顶缸,就知道满人一族并不是毫无生机。再加上南蛮国中踞有人心底线发言权的儒贤清流势力颇盛,他们所倡的“仁恕向新”理念也给满人留有余地,他自认这个设想是很现实的。
当今慈淳太后的构想,在本质上与他所思不谋而合,只是太后不愿意丢开颜面,就此放弃,还认为靠自己的谋划,可以且战且退,自己拼出一条生路。因此本该受重用的尹继善就被发落到山西,丢给强硬分子穆赫德作副手。这任命也还含着调和穆赫德手腕之意,避免在山西搞出不可收拾的局面,满人还有理论上的后路,总得尽力保全。
“太原的南蛮人,必须全部清除!尹元长,尹继善,你还记得自己祖宗穆都巴延居于黑山白水间,就别再掣肘于我!否则……我可是能行军法的!”
两人职分有差,但都顶着钦差的招牌,只是穆赫德总理山西军政,有便宜行事之权。
见穆赫德发飙,尹继善也拍桌子吼道:“我是为太原十数万百姓着想!杀了太原的南人,你就不怕南蛮屠了太原一城!?你就不怕百万满人也受牵连,更要一并陪葬!?你自可绝你的后路,却无权绝满人一族的后路!穆赫德,你能挡住红衣大潮,便是杀绝山西地面上的南蛮人,我也任你自为,你能吗!?”
这话也把穆赫德塞得梗住,他当然不能。
转了好几圈,穆赫德眼中闪起寒光:“我不能,可还有人能!”
他咬牙蹦出三个字:“团结拳!”
尹继善脸色惨白,无力地道:“大宪,先不说团结拳顶不顶用,团结拳一入,山西人心还能在大宪你这边,在大清这边?”
团结拳在直隶已经遍地开花,拳民都是两年前在北京城闹出大动静的民间好汉。塘沽修约后,大清在官面上大力打压这股反英意志最坚定的势力,私底下却是暗自遮护,推着他们沉到地方去了。
这些好汉跑到地方,跟乡镇中习武的豪客游手水乳交融,又加上直隶纷纷杂杂的会党教门在反英运动中也脱了官府控制,三方凑在一起,短短两年,就演变为席卷整个北直隶的大潮。这股大潮由大大小小无数势力构成,几乎囊括了所有游手地痞,大小匪盗,以及有心乱世摸鱼的人物,名称纷杂,多带一个拳字,被总称为“团结拳”。
山西这边因为被晋商势力霸着,团结拳没怎么闹起来,原本双方也是势不两立的。团结拳号称反英扶清,可连带着却反所有富人,鼓噪起来时,那就是蝗虫过境,寸草不留。
要引团结拳入山西,怕山西晋商豪强转瞬就得全投了南蛮,即便十中抽九抄家灭族,那都还有一成活命存财的机会,而团结拳么,从来都视富人跟南蛮一路货色,甚至南蛮还只是嘴上的敌人,富人却是手上的敌人。他们现在又打不着南蛮,富人撞上他们,那是十成十的没好下场。
穆赫德呆了半响,颓然落座,带着哭音拍桌子道:“这也不成,那也不成,如今到底该怎么办!?”
尹继善幽幽道:“天下大势不可逆,你我只能尽臣子本分。”
他再叹道:“也罢,大宪,我们各让一步,能作多少算多少吧……”
太原城西门外,靠近汾水边的河神庙,原本是一片荒寂之地,这几年接连立起太原英慈院,太原天庙,以及英华太原义学,渐渐聚为一座繁华小镇。
三月二十三日,这座小镇却是沉寂一片,人都在,全缩在屋子里,就透过窗缝,紧张地看着大队荷枪实弹的绿营兵丁围了英华产业。
“在下也是奉令行事……”
领头的绿营参将对义学山长机械地解释着,脸上满是纠结之色。
太原义学是英华山西籍人士捐资建起的,收家境贫寒子弟,乃至孤儿入学。以三百千等传统教材教着读书认字,再教些算学帐目,让这些子弟未来能有份生计。与救死扶伤的英慈院以及助贫苦人生死事的天庙一样,在太原善名远扬。
之前大清官府还护着这里,现在却派兵丁来,听说是要将所有英人抓捕下狱,绕着医院、义学和天庙而居的都是受过大恩的民人,无胆跟官府抗衡,只能以沉默表达着他们的抗议。
“呸!别看现在蹦得欢,小心他日拉清单!”
英慈院里,被清出来的病员朝绿营兵暗自吐着唾沫,而义学这边,大队兵丁涌入,也让院子里朗朗读书声嘎然而止。
“看来这是夫子给你们上的最后一课了……”
一间教室里,纶巾长衫的儒雅夫子深深叹道,下面端坐着的三四十个孩童沉默不语,眼中都噙着满满泪水。RQ!!!
第九百三十七章 后门大开;献功争赎罪
() 兵丁围了义学好些rì子,夫子对这一rì的到来早有预料,可这些七八岁到十三四岁的学生却压不住情绪,更压不住疑惑。
稚嫩的嗓音响起:“夫子又不是杀官兵的红衣,为什么要抓夫子!?”
夫子呵呵轻笑,一边整理自己衣冠一边道:“倒不是单独针对我,不过呢,在这大清国某些人眼里,夫子我这种人比红衣更可恨,红衣只是杀官兵,夫子我却是杀人心。夫子此去,一别无期了。”
已有学生哽咽出声,夫子这话他们有些印象,在这座小镇里,英华来的医生还没什么,天庙的祭祀和义学的先生,都是当地官老爷、秀才举人老爷们口诛笔伐的对象。之前是摄于南北局势,不敢明面上为难,现在红衣快来了,那些人要跑路了,跑路前当然要下毒手害了他们恨之入骨的人。
为什么夫子会这么招人恨,夫子说得有些玄奥,有大一些且早慧的少年道:“夫子是说,他们觉得夫子在蛊惑我们,想让我们也投了英华,反这大清国?”
夫子缓缓摇头:“不,他们是恨夫子帮你们擦亮了眼睛,让你们能直视本心。”
看着这些孩童乃至少年,夫子深呼吸,平rì一直压在心中的话语喷薄而出:“夫子今rì要告诉你们,英华于你们,不是投不投之事,英华本就是你们的国家。红衣来时,是迎你们入国,而不是逼你们从什么大清转投。”
学生们愕然。夫子继续道:“你们总当夫子是他国之人,可夫子却从未当你们是外人,夫子为什么要教你们读书认字?因为你们是夫子的同胞。是的,我们都是华夏之人。英华是华夏历代延续而下的又一朝,是华夏大义下的正朔之国。”
他指向学生们的头顶:“大清的官老爷时时来这里讲什么《圣训》。开口闭口就是满汉一家,大清也是华夏,可你们摸摸自己的脑袋,那上面的辫子是华夏的东西么?”
这不必摸了,如古人跃然出画般的夫子就立在眼前,学生们对自己,对家人头顶上的东西早就引以为耻,能有机会就罩上帽子。
“英华红衣剃发。如赵人胡服骑shè,那是武人之事,除此之外,我华夏数千年来,衣冠发式从未变过。百年前,满清入中原,让华夏亿民作满人发式。再讲满汉一家,一家确是一家了,满人是主,华夏为奴。这大清国,绝不是华夏之国。不是你们的国!”
“这道理本是不言自明的,可架不住满人和汉jiān百年灌洗,北方人都将这清国当作自己的国,当我华夏之国北伐复土时,正有无数人受惑于此,要舍命保卫清国,他们为什么记不住,百年前的祖宗还在保卫大明,与清国不共戴天呢?”
夫子渐渐激动了:“英华国中都在说,山西一省皆满贼,都是二鞑子,不可救药。夫子我,还有众多仁人志士都不这么认为。山西的晋商,明时里通满人发家,清时依附满人吸血,这些人是要清算,要问罪的。可山西的老百姓却不能一并视之,百年前,山西百姓反清之势如火如荼,就如现在的红衣一般,压得清兵困守在太原孤城,连满清的大同总兵姜镶都迫于形势,一并反书书网清,你们的祖宗,无愧于华夏!”
“现在的山西百姓,就如你们一般,是被满人和汉jiān遮蔽了耳目,是被从小到大的蛊惑之言乱了是非,只要擦亮你们的眼睛,让你们知得生来就该知的道理,你们一定会觉悟的!”
夫子两眼亮晶晶,话语更搅得学生们心神激荡:“当你们觉悟时,华夏就已重立在了山西,不必红衣来,这里就是换了天地,这里就是英华!”
沉默许久后,学生们涨红了脸,纷纷叫喊出声。
“我们不是满贼!不是二鞑子!”
“我爷爷的爷爷当年还是打鞑子的明军,我爷爷说过!”
更有激动的招呼着同窗们:“不能让那些二鞑子抓走夫子,我们要保护夫子!”
夫子沉声凛然地阻止着学生:“夫子从千里之外的福建来,就已存了舍身殉道之心!夫子的道,就是能让你们能知书达礼,能自力为人,再能正华夷之辩,岂能让你们为护夫子而伤损?你们好好活着,才能成就夫子的功业!你们别担心,夫子不在了,红衣不久将至,那时还有新的夫子来,继续教你们读书做人。”
目送夫子出了教室,学生们哽咽难抑。
年纪小的学生还好安抚,义学大门口,十四五岁的少年学生们群情激愤,正跟绿营兵丁推推攘攘,不让他们带走义学里的十多位夫子,而夫子们则竭力安抚着学生。
这些夫子多出身英华科举的师范科,以教书育人为毕生功业,更毅然置身敌境,就为践行南北一家皆华夏的信念。与国中其他人相比,虽还是一身酸气,可大难临头时,一腔热血竟也不输红衣。
被夫子的慷慨和学生的激愤震慑,带队参将越来越心虚,当山长再严正告诫,让他注意英华北伐檄文所列不容赦之罪行时,参将额头冒汗地道:“小人升任参将时,被逼入了汉军绿旗,听闻天朝不赦旗人,小人便是想立功,也怕……”
这意思山长清楚,如今满清中层以上军政官员再无一个汉人,之前便是汉人,都被动主动地入了汉军绿旗,当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