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清-第6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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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士慎一愣,李肆还没完:“可你领着步行之人,要拦下所有骑马和赶车的,霸住这道,那就别怪人家也合力,要把你们撞出道外,所以啊……”
“即便强者快一些,弱者慢一些,只要这道能容所有人走,能循着这道得利,为何要绝了此道,另立他道呢?”
汪士慎叹气,他已是服了,但他还有一问:“可强弱既有自力而生,也有天生,更有害人而生。人心都求公道,强者快,弱者慢,强弱悬殊,弱者必嫉。弱者众,究问强者之强的根底,这道上起了纷争,不就再走不下去了吗?”
汪瞎子入墨家,果然不是光凭感情用事,而是忧心贫富悬殊,以至社会动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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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四十四章 人心之底
() 李肆道:“法在官府,德在民间,这就是英华容天主教在容儒家在学,容报纸大开言路的原因啊。***/*”
他看向汪士慎,言语满怀殷切:“汪士慎啊,你真要墨家再成显学,为何要来学院?为何非要英华另立一道?让现在道上行人全转过去?”
“墨家既志在扶弱,就该在民间寻弱者为何会弱的本源,去行扶弱实事,去查这大道是否有曲有偏。除了扶弱,让弱者自强,让非义而强的强者伏法,大家都成强者。而不是遇强除强,扶弱仍弱,天下尽弱,这难道不才是墨家之志么?”
李肆的话语字字敲在汪士慎心间,楞了片刻,猛然躬身长拜,他悟了。因这一悟,墨家与仁学乃至儒家是否再能合流,融出华夏新的民本主义,李肆觉得很值得期待。
至此,李肆言尽,士子和民人们高呼圣明,但这仅仅只是形式,而他们心中正翻腾着的波澜,已非“吾皇圣明”所能概括。从古至今,民人都如飘萍,无大义之根。圣贤虽言民如水君如舟,各方豪强虽举民心大旗,却都着落不到实际。
而李肆今日一言,终于让民人认识到自己的根基,性命、财产和尊严,是上天所许,即便皇帝也不能剥去。这当然无法一一对应现实,但却是他们的大义。你要说有什么差别,昔日小民被夺了这些东西,只能徒唤老天爷不公,而现在,大家就能明白,到底不公在哪里。因这明白,人心堤坝,就此推高一截,而英华的大义,也更为坚实难摧。
皇帝这番话被整理为《天许之权》,随后陆陆续续由各个渠道播传民间·民人看重的是自己之权,却不知道,当日皇帝还有一番话,只在淮扬学院对官员和士子们说。这些话没有广传·并不是有什么忌讳,而是从官府角度来谈问题,一般民人理解不了。
“江南白莲教案,松江府报说,各县多有借此案报复往日仇怨,打压士绅良民之迹,牵连者甚广。”
“广州织造公司勾结前江宁织造李煦·软硬兼施,逼江宁知府摊派织户工力,不仅《江南时报》等几家报纸被其收买,连督察院江南按察使都收钱遮掩,不是织户找韩都督申冤,刘总管查问,此事还浮不出水面。”
李肆开口就提到两桩大案,不仅涉及留用的江南本地官员·还涉及岭南工商和按察使这种级别的高官,众人心中都是惶然。^^
“汪瞎子说得没错,官府和工商之害渐起·将会越演越烈。要如何兴利驱害,就得从国体入手。某些人向朕进言,要高举屠刀,震慑人心。前明太祖已经干过了,效果如何呢?我们这一国,要建的是全新国体,朕这个皇帝,也是历代未有之君,就得另作思量。”
李肆转向务虚,让官员和士子们松了口长气。
“打天下和治天下·如作饼和分饼,只作饼不谈分,大家就不会出力,只分不作,这饼就不大,因此这作和分·从来都是一体的。
“而我英华正处华夏三千年未有之变,相较之下,于国人而言,分饼更重于作饼。如何分饼,能令一国人心尽服,这就是开国之经制。不仅要适应眼下人心所向,也要考虑时势精进后的变化,饼大之后怎么分,也有饼小的时候,又该怎么办。官府既领天下事,首要考虑的就是这个问题。”
“在朕看来,天下事纷繁杂乱,这饼大得已非人力能尽览,参与分饼的人也是一国各个阶层,官府想要亲力操持,确保分得公平,又留有足够的公利,即便官府下乡下村,这都难以做到。因此官府要学会卸责,就如将德治推向民间一样,不要事事插手,不要处处都当分饼人,只当分饼的主持人,重在监察就好,这也能让国民追责公平时,不会尽追官府。”
“那么监察之凭在哪里呢?如何分才算是公平呢?这就要说到法……”
“诸位切莫以为,天道之学贬斥法家,就是弃法。那是外儒内法之法,英华更重法。法如资本,都是上天生于人世,随人世而兴的怪兽。法聚人世之力,能制资本,但法的本质还在法权,不澄清法权,法不是空法,就是暴法,不仅制不了资本,反为资本所持。”
“什么是法权?那就是谁来定法,笼统地说,法即民意,但民意有时也是躁狂的,所以需要朕这个皇帝,需要官府,需要民间之士,一同来定。嗯······这个说得有些远,此事乃百年之功,不能急于一时,你们先不要记诸于文字。总之,朕之前立东西两院,行御史和给事中之事,就是先留下这个口子,容法权自长。”
最后李肆勉励士子:“学院乃养士之所,然则我英华文业之求是人人成士,因此各位千万莫以为,士与民相绝。诸位与旧日官僚,有绝大差别,不再是食皇恩报君禄,而是求一国公利。眼下时势,一国经制,更仰赖诸位与朕一同开创,你们都是定新世的栋梁……”
众人齐声应诺,躬身长拜,脸上都闪着兴奋的光彩,山长刘大更是一躬到底,起身时,眼中闪着振作自新的光亮。
李肆这番讲话被编作《权制论》,由翰林院充实后,成为各家学院的基础教材,和《天许之权》一同,将英华开国的治政理念和政府定位划出了清晰轮廓。
江宁天庙,感觉到暖风微送,段宏时对在此巡视的翼鸣老道和徐灵胎道:“这天下就如容器,隐像是那奇妙的蒸汽机,推送和回复之力都大兴起来,皇帝正在作的,是打出坚实之底,令这机器不漏气,由此左右往复,作出非人力能比之功。”
“而你们天主教,就像是一块铁料,要怎么补在这底子上,是等到皇帝来动手呢,还是你们自己动手?”
翼鸣老道和徐灵胎相视一笑,徐灵胎道:“皇帝不是神仙,要他动手,那就是金刀大马……”
翼鸣老道咳咳道:“所以,我们已自有主张,当年天主道改作天道,就是在凝出核心之后散开,而我们天主教,虽多宗并立,但也再难凝为一体,因此,也该到那一步了。”
段宏时长出一口气:“好、好!老夫所虑,总算是都有了着落,就算此时走了,也再无憾。”
两人大惊,徐灵胎下意识就要伸手给段宏时把脉,翼鸣老道一阵剧烈咳嗽,却先瘫了下来。
星转斗移,段宏时和翼鸣老道都已是年迈老朽,原本段宏时还以为自己油枯灯尽,却没想到,翼鸣老道先倒下来了。
李肆原本要回江南行营,可接报翼鸣老道病倒,心中也是黯然,正好,他也由江南白莲教案想到了天主教的问题,干脆赶往江宁,一是探病,而是解决天主教问题。
松江府拘押所里,一个胖子也正如烂泥一般瘫在地上,指着同狱的另一个人道:“你、你简直是丧心病狂啊,我这辈子就没见过你这么坏的人了!”
那人苦着脸道:“钟老爷啊,你既是这般大人物,就该伸伸手,救我张九麻子一命,若是能保得性命,我在家中设下老爷你的长生牌位,日日告祭!”
这胖子正是钟上位,而另一人则是张九麻子,黄家村混战,他俩缩在林中尸坑里逃过一劫,却被官府抓住。
钟上位本是受害者,还自觉戳破了白莲教形迹,立下了大功。可没想到,那宣称自己是天主教乡巡祭祀的张九麻子,竟是白莲教徒,还是个圣坛护法!这家伙一口咬定,钟上位是来给教中人送给养的,钟上位跟白莲圣姑本有勾结,气得钟上位差点把肝胆都吐了出来。
白莲教案太大,即便钟上位跟嘉定通判候安很熟,候安也不敢随意伸手捞人,一股脑地丢给了松江,由江南行营司法参军主持审理。
擒获的教众太多,尽管抽调了众多人手,面对已达上千的教众,法司一方已忙得头顶生烟,快拔萝卜不洗泥,更兼之似乎有人背后作祟,而法司也想在圣坛护法这一级定出更多案子,因此张九麻子这无比拙劣的栽赃竟然生了效,钟上位从受害者和立功证人,摇身变作白莲帮凶。
“你到底想要搞哪样啊!现在我们两个都走不脱了!你这是害人又害己,天打加雷劈!”
钟上位有气无力地骂着,他感觉老天爷又弃了他,不该啊,自己这几年,除了勾结下地方官员,压榨下小商人,顺带用银子淹了几个江南姑娘,充实了自己的内园,打造新一代继承人的计划正顺利实施外,再没什么值得老天爷降罪的地方嘛。哦,对了,安南煤矿那边,天天死人,那不算,安南人,江南囚力,都不是咱们英华人嘛······
张九麻子道:“我能招呼嘉定天庙出面,只要钟老爷答应给天主教捐万两白银,条件是保住我天庙的祭祀之职,我就向官老爷道出实情!”
钟上位眼珠一转,热血更涌到了舌尖上,指着张九麻子,语不成声:“你、你、你太无、无耻了!”
张九麻子能招呼嘉定天庙,但嘉定天庙肯定不会认这个投了白莲教的异端。所以他要借力钟上位,用银子砸得天庙认下他,有天庙出面,只要说一声,是天庙派他在黄家村“卧底”,他张九麻子就脱身了。
钟老爷呢,就成了张九麻子的梯子…···
钟上位悲愤欲绝:“你当我钟上位是什么人!?能随意遭人盘剥的!?”
他手一晃,亮出三根手指:“三千两!”
第七百四十五章 不教而教
() “这不是讨价还价,我也不是以皇帝的身份来看这事,我是天主教创教的元老,怎么料理教务,也得容我说话······”
江宁天庙,李肆对正凝神聚气,一副备战模样的徐灵胎这么说着。
翼鸣老道病倒,教中本就医生众多,还有叶重楼这样的二代神医,李肆赶到时,病情也稳定了下来。可李肆不放心,还是派人去请叶天士来诊治,同时把段老头也押入了病房,好生护理。
两个老头安顿好了,见大群天主教祭祀正群聚江宁天庙,李肆干脆就找来徐灵胎和道音等总祭级别的人物,一同商讨天主教的未来。
“孔圣曾言,以名具实,墨翟又言,以实具名,天主教的问题,就在名实之间。”
徐灵胎略略放松,开始谈天主教中人自己的反思。
天主教最初立于天圣教,再受天主道思想的根脉,将生死事从鬼神转到上天,将血脉凝练从宗族扩于炎黄之裔。其间又吸纳了释儒道的营养,辅之以西洋宗教的表现形式和理性逻辑,发展成一门接近于宗教,但又刻意虚化具像崇拜的信仰。
因为天主教跟英慈院关系紧密,在生死事上又发展出一套百姓“喜闻乐见”、“物美价廉”,崇尚友邻互助的仪式,如根墙根结、公墓公祭,并且淡化攻击性,不求与道佛并立,在这十来年里发展迅速。
此次江宁天主教聚会,来了三十多名巡行祭祀和百多名主祭,几乎就是一次“天主教英华全国代表大会”。根据大会的初步统计,英华全境居然已有三百多座天庙和两千多座设于乡村偏僻之地的天阁,在天庙“扎根”的泛信徒三百多万,职业祭祀两十多人。
如此势力跟佛道自然还无法相比,但天主教的发展势头却令人瞠目结舌,照这个速度增长下去,十年后·天主教信徒怕要增长到两三千万,超越道佛,成为国中 第 72 章 天主教全国代表,准备群策群力。
可没想到·期间白莲教骤起,让大会骤然转了方向,开始考虑天主教自身的定位。
有白莲教的鲜活例子摆在眼前·大家的忧虑非常明显。白莲教的教义源于当初的白莲宗,本也算是救苦救难的修心正途,可就因为教义简单,利于传播,鬼神道和欺诈之事更容易攀附,才成了绵延华夏数百年的邪教。
天主教虽正在吸纳旧儒,凝出理气、圣灵和仁儒等宗,根底不触鬼神,无具化崇拜,但变革后的形式更利于民人大众接受·这就难保有心之人用来遮掩邪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