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清-第60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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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者从后厅转了出来,手里还捧着一卷:“当然广,江淮乃是元时白莲教起事之地,明时虽多转入北方,江南犹有余脉。不说如今的江淮罗教,这太仓就有传了好几百年的龙华会。近日我探访乡野,得了不少白莲宝卷,你听……”
老者念道:“无生老母,度化众生,到安养极乐国,同归家乡,不入地狱……”
“无生母、在家乡,想起婴儿泪汪汪,传寄信回家罢,休在苦海只顾忙。归净土、赶金山,母子相逢坐金莲……”
“登无生、漂舟到岸,小孩儿,得见亲娘。入母胎,三实不怕,八十部,永返安康……”
再听到无生老母降下九亿道胎,或者千万尘缘,三阳劫尽,无生老母下到尘世“洗胎”、“接缘”,引信徒入再无苦难的真空家乡,年轻人皱眉:“我天主教的生死道是说返灵归元,洗清俗尘,跟白莲教义一比,在俗人眼里,竟是没有差别。难怪江南士子都敌视本教,甚至以邪教待之,鼓噪朝廷禁绝。”
老者长叹:“净土宗慧远创白莲社,茅子元立白莲宗,教义佛道相杂,纷纭繁衍,至今已一千四五百年。慧远和茅子元都出身儒门,立教之义也是要度化苍生,消饵尘难,开万世太平,绝无为祸天下之心,可到头来,却成了狡贼败德丧伦的经义,不能不为我天主教警凛。”
年轻人不以为意地道:“当年太平道号苍天已死,黄天当立,本有立经创义之迹,最后却败落到以愚惑人,靠神鬼事裹挟人心的邪教。邪魔教门求的都是现世富贵,一己之利,即便没了净土宗、白莲社,禅宗、三清道照样也能衍出黑莲教。老师啊,你是多虑了。”
老者摇头:“为何邪教总能愚人?因为这世间总有苦难,小民总难得公道。也总有人妄想在儒释道之外另开新教,也总是走三教合一的路子。三教真义化繁为简,就成了乡间愚夫也能明白的生死道,由那谬妄惑人的鬼神道一引,邪道就此大开。”
“就如早前朝廷简字,不是段国师相争,让宏文馆领着一国士林自为,简下来的字怕是好用了,却失了本义,后世人竟再不知根源。”
“邪教为何能立?小民之苦,就是狡贼之利。揽利之器越方便,得利自然越丰。白莲教之所以从净土宗分支变作邪教根脉,就是这白莲经义听得懂的人多,附和鬼神也便利。”
老者的话令年轻人不停点头,天主教只论生死道,不论鬼神道。这二者有什么差别呢?生死道是论人之初始,人之终极,脱于尘世,讲的是以体修心,求的是内心圆满。而鬼神道则是心体混淆,鬼神威吓,讲的是以心修体,求的是体欲俗愿。什么长生不死,刀枪不入,百病全消,升官发财,为所欲为,以鬼神领世俗事。
老者再道:“这世间,寻利之狡贼总是比一心为公者众,就像是国中墨社,除了一帮凑热闹的年轻人,就只有汪瞎子几个真心以墨道兼济天下的痴人,汪瞎子就是痛感墨道质弱,才跑到江南来找仁学,想搞墨仁合一。”
老者长声嘘唏:“我天主教……当年刘总祭、徐总祭等人,何尝不是慧远和茅子远?天主教,何尝不是想诸道合一,以生死道托公道?幸得陛下圣心通明,不是禁,而是引,融三派乃至西洋教门之说,不作绝论,才有今日正走向正教之盛。可这条路还长,鬼神道时时可能浸染,乱世狡贼也时时在旁窥伺,我教……步步艰难啊。”
年轻人想到了什么,微微变色:“我们讲训神汉乡巡,会不会被龙华会一类的道门余孽渗入?”
老者却摇头道:“此一时,彼一时,江南商货大兴,人人都有逐利一途,邪教要靠着耳目闭塞才能惑众,这江南,怕是没有那一类道门容身之地了。”
他将卷交给年轻人:“不过……研究白莲教这些经卷,倒是能助我教更与此类邪教泾渭分明,你回龙门的时候带给总祭他们,也将这类邪教情事报与总祭,让他们多注意几分。”
龙门天庙,已白发苍苍,脊背佝偻的翼鸣老道对眉宇间也刻上了几分沧桑的徐灵胎道:“白莲不足为患,汪瞎子那帮人才值得注意。他们把墨家老祖宗的鬼神道也搬了出来,我看这墨社比白莲教危害更甚。”
徐灵胎却苦笑道:“彭维新和刘纶这对师徒鼓捣的仁宗,隐隐快成大宗,如果孔兴聿真愿入教,教中怕要气理、圣灵和仁儒三宗并立,纷争不断了,这才是心腹之患呢。”
翼鸣老道咳嗽道:“有啥怕的,用四哥儿……皇帝的绝招!加水!生火!搅和!浊重的自然沉底,轻灵的化烟,剩下的就是一体的。”
龙门銮驾内,李肆也正扶着咳嗽不止的另一个老头散步:“老师啊,这江南比岭南寒气重,你就算要来,也春夏时再来嘛。”
他转头吩咐杨适:“日程推一推,我得陪陪老师。”
老头正是段宏时,吭哧吭哧道:“再不来,就走不动了。老夫这心虽已断洪,血脉却还牵着,总得去拜拜老祖宗。另外呢,你调治江南这口热锅,老夫也能帮着搅和搅和。”
自身体接触中明显感受到老头身上的生命之火正在黯淡,李肆眼角酸热,嘴里却道:“是啊,学生正头疼墨社那帮人,还要请教老师呢。”
老头撇嘴道:“别当老夫是风中残烛,刻意哄着。除了汪瞎子那等痴人,墨社能跳腾出什么动静?你分明清楚得很,真正该头疼的,是这江南和岭南之分,要当心……江南不仅会骄纵工商,也会腐坏官府。”
李肆笑了,还是老头知他。这几年古学复兴,墨社声势大振,表面上看,竟像是先秦时代的墨家显学又回来了。可实质上,就一些由儒转墨的坚定分子挑大梁,剩下的全是叛逆心十足的学子。用李肆前世那个时代的话说,也就是热血中二。没有坚实的群众基础,墨学可能很快会跟其他学派合流。
儒学被压到民间,只管道德层面,学子们也以标新立异为荣。一国都在逐利,崇尚锦衣玉食,那好,咱们就麻衣短打,朴实无华。一国都在关注工商,为工商说话,那好,咱们为农人说话,为乞丐说话,为女人说话,为病残说话。
可惜,逐利之潮滔滔,小年轻的中二反叛也只是虚浮之举,少有能经年坚持的,更因将信墨视为行为艺术,也少有人潜心钻研墨学,因此汪瞎子这帮墨社中坚,始终无力将古墨化新,甚至还把古墨的鬼神道带出来了,这就让墨社的影响,娱乐远远大于政治。
至于工商和官府,李肆应道:“是,徒弟想好了,就得让他们一边相帮,一边相斗。”
段宏时点头,末了还补充一句:“你要记好,江南虽盛,却是盛在农稼。农乃华夏之本,英华起事岭南,以工商为本,现在是要将两头融好了,英华才能承住华夏。”
这其实也能扯上墨社,李肆隐隐又在想,自己似乎忘掉的事,跟此有关。
可终究没工夫细想,临时改了日程,要陪段老头去拜祭前明帝陵,一堆事也得亲自调整。
“太仓审案……再往后推半月,四娘、四娘?”
李肆跟负责安保的四娘正在讨论日程,却见四娘脸色有异,再问了一声,四娘掩口抚胸,急奔而出,让李肆抽了口凉气,难道是……
就听后面院子里好一阵忙乱,许久后,三娘一脸喜色地过来了:“四娘有喜了!”
回想起当年安老爷子的话,李肆捻着小胡子呵呵笑了,就做人来说,自己还是蛮成功的。
四娘有喜,就再不能随身侍卫,调度安保了。
本也不是大事,现在李肆的安保已成体系,内廷宫卫、禁卫署、侍卫亲军,层层嵌套,各有接口。没了四娘,也只是少一个调度员,李肆直接委任内廷一个事务官就好。
三娘皱眉道:“这是江南,不是岭南,我可不放心。”
她振奋地道:“我代四娘!”
换了一身侍卫亲军女将制服,三娘挺立在李肆身前,让李肆心神骤然一颤。似乎时光回溯,到了十多年前,昔日那倔强不屈的功夫少女,跟眼前的飒爽女将,两个身姿重叠在了一起,竟是分毫不差。
哎哟乖乖,当初自己还真存了杀心,如果手下弟子丢了性命,就要一枪爆了少女的脑袋……
李肆忽然满身是汗,心中高呼,老天爷怜我爱我!不仅送我来到这个时代,把三娘这绝世无双的好姑娘送到身边,还没让我辣手摧花,毁了这辈子的幸福。
心绪在时光之流中穿梭,十多年的爱意混杂在一起,李肆将三娘牵到身边,细细端详着。
功夫少女的青涩绝美,变作了雍容贵妇的蕴润风华,只在眉宇间还能见昔日那不愿低头的傲气,可时光流逝,现在也刻上了淡淡细纹。
抚上三娘的眼角,再想到段老头,李肆心说,等我到段老头那般年纪,三娘又是何般模样呢?
“老胳膊老腿了,还能动弹得起来么?”
胸口流转着爱意,嘴里却这么调侃着。
被李肆的情怀牵着,追忆这十多年岁月,感受着李肆的眷恋,三娘正泪光盈盈,被这一句砸下,已生红晕的脸颊再染重一层。
“老了……看姑***一字钳羊马!”
“哎哎……我的腰!”
老夫妻,老玩法,三娘骑坐在李肆腰上,居高临下地道:“别忘了你家老太婆我……还是武道会的九段高手!”
第七百三十四章 春满江南
() &;nbsp 第七百三十四章 春满江南
林远傅眼睁睁看着这柔弱不堪怜的仙子衣袖一展,因不甘家产被夺,暴起发难的村民就飞扑出一两丈外,撞在墙上没了气息,心中寒气直贯脑门,这米五娘,不止会法术,还是个江湖高手。
“埋了……”
米五娘憎恶地拍着手,对许三等人吩咐道,再转头看向林远傅,像是打发掉一只苍蝇般,没再多情绪起伏。后者就觉小腹隐隐升起痉挛感,原本蹭在米五娘高耸胸脯上的目光也赶紧投到地上。
“大清和大英都是一路货色,你本是朝廷鹰犬,想要活命,就得证明你的用处。方家争族田,真有插手的机会?你老实地说!有半句不实,教里有三百般苦头侯着,让你生不如死!”
米五娘沉声问着,她牢牢握住了黄家村,但钱财却没刮上来多少,正逼着其他教派的人朝这里汇聚,这点钱财肯定不够用。
林远傅建议自方家入手,染指临近的九里村。村中大户方家正在争族田,还出过人命,正是人心不齐的时候,挟一方打一方,方家很容易入手,得了方家,九里村自不在话下。
这林远傅是半个读人,大义社出身,虽是大清官府的人,眼下却也算同仇敌忾,见识比身边这些人高得多,还能用用,米五娘对这建议也就上了心。
林远傅赶紧道:“小人与英华不共戴天!圣姑要在江南起事,小人肝脑涂地,愿追随圣姑,怎么会有异心!?”
他一番赌咒发誓后,再细细讲起计划,米五娘眉头渐展,心说事情看得深,如果是她,怎么也难弄明白其中的关系,由此找到可趁之机。若是没这法子,她就只能用黄家村的老套路,可方家却跟黄家村的村人不一样,大户人家,入手总是难得多。
“本教要在这里扎好了根,再不能像山东时那样仓促起事,三五年都能等,何须这般急?”
听林远傅将计划期限定为一个月,米五娘冷声叱道。
“英华官府比大清还要密上十倍!二十里外的罗店镇,个把月后官员差役都要到齐,什么动静都能看清。”
林远傅对英华也算了解颇多了,嘴上委婉地劝着,肚子里却在嗤笑,三五年?缩在穷山沟里还行,这里是江南。
急急推着米五娘“上道”,自然也有他的盘算,多好一把刀……江南刚定,让这圣姑在前面翻腾起来,他才有机会以大义社的名义另起大事。
米五娘对什么官府密不密没概念,也不以为意,之前顺手就将镇里的巡检班头马广裹挟到教中,那马主薄也是个好利的恶徒,破绽太多,掌住此人也易如反掌,其他小吏杂役还有什么好怕的?
林远傅再道:“眼下皇帝还在江南……报纸上都说,最多呆到四月。”
他没说更多,米五娘心头却翻腾起了风浪。
是啊,她怎么就没想过,这大英皇帝就在江南,离自己可能也就几百里地!?
杀了皇帝,振臂一呼,天下响应,大业在望!
这是一条再清晰不过的造反路线,历代道门都视为必由之途,当然,在米五娘的认知里是这样的。
米五娘脸上波澜不惊:“你们读人,就知道推着别人去送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