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清-第6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英德县正堂李为征钱粮事今据黄寨都八图李追完纳康熙五十年钱粮”
“正项银五两四钱
康熙五十年三月十八日”
“县卯字五十四
号”
小小单子盖了两个大印,一个是满汉双文知县大印的一半,一个是“粮讫”,还有两个经手人落款:书办杨夏、里排赖一品。
看着这康熙五十年的日期,李肆隐隐想到了什么,可一时又没能抓住。接着思绪就被这税率给拧了过去,姑且算自己年收入是三十两吧,这税额可真是骇人。不过,五两四钱银也不至于闹到卖女儿的地步吧?
真够笨的,李肆想拍自己脑袋,这可只是正税。
果然,接下来关田氏又找出一张单子,不像“纳户执照”那么正式了,可单子下还是有收讫章。
“均平银,四两二钱。”
这个名目,李肆隐约有些印象,这和在广东已经没了的“均徭银”性质一样,针对的都是徭役部分的负担,只是对象不一样。均徭银主要指的是胥吏差役、马夫伙夫、驿夫更夫什么的供养钱,明朝是由民户直接出人干这些活,之后一条鞭法合并为正税。
而这“均平银”,针对的则是官员和衙门的办公经费。明朝开国,按照朱元璋朱大**的规划,县衙门的每张纸每支笔,都由县里民户直接提供,总之见不得有一个铜子在这之间流转。可这**级别般的构想很快就被现实粉碎了,演变到现在,又渐渐成了正税之下,杂派之上的“费”。可笑的是,原本一条鞭法里,已经将这部分差役折银合并到了正税里,却又来征一次。
这部分东西李肆之前有些印象,现在亲身接触,顿时气得鼻子差点歪了。
情绪正在高点,关田氏又拿过来几张纸条,这就很不正规了,连章都没有,全是手写的白条。
“火耗……二两八钱八分……”
算起来是三成火耗,这县官还不算太贪哈。
“练勇银,三分四厘……”
等等,练勇,这不是团练吗?这会到底是1712还是1812?
“整个韶州府经常闹贼,棚民和矿徒也多,县里也设了团练【3】。”
关凤生解释着,语气满是无奈。
麻痹的,出钱供养的衙役捕快呢?正税养活的六十万绿营兵呢?
李肆真想破口大骂,一点也没注意他是用后世纳税人的思维在看这事。
其他的什么脚力、柜费、秤费、锁头费,这些杂派就不一而足了,这还算好的,都还打了收条。
“还不算给里排、柜头、书办们的孝敬,那些可是没条子的。”
关田氏不放过一个铜子,里排也就是里长,因为也是十年一轮,排到谁出面帮着官府催粮,谁就是里排。而柜头、书办则是县里下来的差役。
李肆抽了口凉气,总数算下来,他李肆要被官老爷带胥吏们搜刮十六七两银子!这也太离谱了吧,还让不让人活了?
不对劲……所有的杂派,都建立在正税的基础上。而李肆一人一年要承担接近五两多的正税。康熙年间的“丁口”统计是两千多万,这“丁口”是纳税单位,不是真正的人口,可李肆眼下却真是一人对一丁口。以他的负担为标准计算,这会的大清朝,正税一年就得收一亿五千万两银子!
荒唐了。
“四哥儿,县里你家还是上户……”
关凤生一说,李肆拼命压抑住了自己怒吼的冲动,之前被压在心底的那两个字又在翻腾不定,造反……
原来他李肆一家在图甲册上,居然还有三十多亩水田,家中六口人,成丁五口!他父母还活着,三个早夭的哥哥还都成了丁!早就卖出去的田产,都还留在图甲册上!
“咱们都是这样的情形,图甲册上,我关家也还有二十亩水田。这些年来找过不少次官府了,可官府都说,图甲册要作变动,得里长户认,咱们自己说了不算。”
关凤生叹气。
“四哥儿,为啥要帮着你?不止是念着你父亲,就算你家败光了,咱们也得分摊你家的皇粮。”
李肆烦躁地在屋子里跺着步子,虽然还是初春,他却觉得浑身火热。
“里长都是谁?”
归结起来,还是那个俗得不能再俗的结论,官绅勾结,欺压他们这些草民。
“里长户有好几家,可里排却一直是赖一品在干,而赖一品背后……”
关凤生咬着牙,李肆也在低低念着。
“钟上位!”
啊嚏!
青砖白墙,绿瓦红柱,一片错落有致的宅院里,某个中年胖子抖着肥肉打了个喷嚏。
“串票发下去了?没人闹腾吧?”
他闲闲地在亭廊里走着,身边跟了个精瘦汉子,谄媚地直点着头。
“大哥放心,那些泥腿子敢闹腾么。”
胖子不满地嗯了一声,转身盯住了瘦子。
“别扯虚的!眼见这春收要开始了,李老爷盯着咱们这些县里的栋梁,眼珠子可贼得很呢【4】。虽然说我上面还有白大人,可毕竟做的事情见不得光,白大人都不好跟李老爷挑明。万一这春收出了岔子,李老爷责到我头上,贴钱是小事,被他当成生花笔,在他那破纸上作点什么文章,可就麻烦了。”
胖子低下脑袋,鼻尖快杵到了那瘦子的额头。
“稳!我要万无一失的稳!整个广东,府县老爷们正乱成一锅粥,熬过了今年,他李朱绶李父母,在英德应该也就呆不住了。”
瘦子额头隐隐出了层汗珠,脸色也有些僵了,灿灿笑着。
“李县爷那,我也时时注意着,最近他确实心思不属,只要钱粮实数足了,想必他也不会怎么在意。”
胖子唔了一声,也像是放了些心,一边转身走着,一边嘴里还在交代。
“听说你借着我的名头,在找刘婆子搞什么人?你给我仔细了,别出什么事,否则我可要扒了你的皮!”
瘦子对着胖子的背影连声说着不敢,直到背影消失,脸上才凝回阴狠的表情。
“死胖子,当真是越肥胆越小……”
低声嘀咕着,就朝院子外走去,不一会儿,在一个小客厅,跟另外一个胖婆子见了面,正是刘婆子。两人嘀咕了一阵,刘婆子一脸灿烂地离开了,瘦子在厅里,脸色越发阴沉。
“李四?那个书呆子?被石头砸出了痰气么,居然敢跟我赖一品作对?”
咕嘟一口将一杯茶饮尽,重重顿在桌子上,啪的一声,茶杯裂了。
“我赖一品就是条恶狗,不撕得你血肉模糊,我就不姓赖!哼!”
【1:清承明制,正赋里的田赋,也就是地银不高,构成也不复杂。全国平均下来大概每亩四分银。复杂的是丁银,地方搭车压榨草民的也主要是这部分,明清赋税改革其实就是在这两项之间打来回。】
【2:清代顺治后就有“自封投柜”的措施,让草民到县城自己交税,然后就能拿到纳税证明单。证明单各地叫法不同,有“纳户执照”、“执照”或者“执票”。但自封投柜不仅受乡绅里排的抵制,也因为交通不便,草民交税的成本说不定还要超过税费本身,所以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很多地方依旧由胥吏里排催收。】
【3:清代团练早有,只是在白莲教起义之前,都由官府直接管理,设置有练总、练长或者团总等,各地具体情况不一,经费都取自地方。康熙奏折里还提到过有练总带练勇进山剿匪,结果被土匪给剿了。】
【4:县官老爷催科,一般不会去找草民,都是压着乡绅。县官和乡绅既合作,又对立,所谓的官绅勾结,也不是那么单纯。】
第九章 黑矿场,真的很黑
() “卖田产?不行!绝对不行!”
李肆虽然有了计划,可还需要起步资金,只是荷包干瘪,不得不把脑筋动在自家那十亩水田的田皮上。而关凤生误解为他只想着卖田交皇粮,很坚决地摇头。
这会两人正朝矿场走去,李肆的计划就得从这开始。这座矿场是凤田村诸人找钟老爷租的山场,租子是上交四分之一冶炼出来的生铁。
但跟租田还是有区别,康熙年间,民间开矿总体是一个禁字,却依旧拦不住私采,他们这矿,就是后世的黑矿场。钟老爷虽然把山场租给了他们,经营管理却是他的人在负责,比如说冶炼出来的生铁,只能由钟老爷联系的商人承买。硐长就是那赖一品,名义上硐长只负责管理挖矿的矿丁,赖一品实际上却是钟老爷派到矿场上的监工。除了赖一品,负责常务管理的客长,银钱往来的课长,都是钟老爷的人,还养着十来号护卫,而这些人的薪水全都计在他们这些承租人的身上。
这矿场其实就是钟老爷的产业,说是一个“租”,不过是在官员查禁的时候,方便钟老爷脱身的一个名义。
“关叔,你不也没田产了吗?别担心,我不是靠田产来交皇粮,不然今年交了,明年怎么办?我是需要一些钱作些营生,顺便帮着你们把这矿场弄起来。”
李肆这话,关凤生苦笑不已。
“这矿场有什么好弄的?铁炼得多,钟老爷就压低收价,炼得少,见着咱们喘不过气来,就提点价好让咱们活着,不至于散了摊。说是咱们租他的山场,其实咱们都是钟老爷的雇工。”
整个矿场有两三百号人,就一座炉子,每日能出一千来斤生铁。
“我本业是铁匠,只是父祖也传了一些炼铁的把式,才跟钟老爷谈下了这个矿场,炼出来的生铁也勉强凑合着能卖。这两年下来,又悟了一些窍门,总算能带着大伙靠这矿场活下来。”
听着关凤生的介绍,李肆对这座矿场的情况也渐渐有了更深的了解。转过了山梁,整个矿场就落在了李肆眼中,记忆里的凌乱景象,此刻在眼前真切而有序地呈现。
山头被刨去了一小截,露出一道光秃秃的干土截面和一座四五米深,数百平米宽的大坑。一个黑黢黢的洞口朝山肚子里延伸,叮当敲打声在洞里一直响着。李肆隐约记得,这矿洞有上百米深。
山头百米外就是一条宽有三四十米的大河,河岸边停着一长串的木排小船。河岸之上一字排开几个大坑,每个坑边都立着一根高大的十字木杵,那该是粉碎矿石的选矿坑。远处山脚下有一排低矮的砖窑,木柴堆得满满的,该是炭窑。而在炭窑不远处,依稀看到一座冶铁炉的炉顶冒了出来。
这是个熙熙攘攘的所在。碾矿的、烧炭的、背运矿石的,上百人在这里来来往往,炭窑冶铁炉在山壁下的大坑一侧,另一侧的坑顶则密密麻麻搭着数十座草棚。和草棚对着的河岸边,一排十来间木屋规整洁净多了。几个护卫靠在木屋边,警惕地看着所有人,似乎每个人的屁股里都夹着一片矿石似的。
看着那片草棚,贾狗子和吴石头的面孔骤然跳出脑海,李肆微微叹气。记忆告诉他,住在这片草棚里的人,都是村里那些失了田产宅地的破落户,贾狗子和吴石头的家也在这,他们就只靠着这座矿场而活。而对面那排整齐木屋,则是客长课长一类管理人员,还有那些护卫们住的地方。
去年这矿场总共出铁四十万斤,听起来数字挺可观的,可商人给的价,每百斤只有一两二钱银子,市面上的价则是一两六钱【1】。原因不仅是钟老爷的“调控”,还在于炼出的生铁质地不佳,不过这也是这种黑矿场的普遍水平。
李肆粗粗一算,这矿场的年产值居然也有5000两白银……
可再一细算,四分之一被钟老爷生生拿走,剩下三千多两,二百来号劳力,连饭食带薪水,就按每年十两银子计算,这就是2000两。赖一品和客长、课长,以及那群护卫,又要分走1000两。关凤生和田大由,以及炭头、锅头这些“中层”,外加二三十号炉工,薪水一算,没了。
这还只是人工,生产成本呢?矿石不算钱,炭火什么的不要钱?
“我们账上还都欠着钟老爷的,采淘矿石的工具,矿洞里的油灯、木镶,还有其他一大堆工具,特别是炭火,每年都得上千两银子。钟老爷说这山场是我们自己租的,所以这钱也得我们自己掏,只是钟老爷仁心,预先垫了这笔钱。我和你田叔每年虽然各有百来两银子,可大半都在填这些债。”
关凤生语带讽刺地说着,怪不得为了顶李家的皇粮,他都闭着眼睛卖女儿了,原来已经是负资产。
这钟老爷在矿场上,本质上也是靠着高利贷的手段在栓着关凤生他们,又是压榨佃农的地主,又是剥削工人的资本家,真是坏到头顶生疮了,李肆这么想着。
“可钟老爷也未必安生,每年那千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