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清-第48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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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正的批复来得很快,让两人既是沮丧,又是轻松。
雍正显然也鼠两端,他的大决心已用得太多,在江南事上根本振作不起来。
雍正否定了李卫放弃在江南跟南蛮斗,任其工商自由进出的方略。御批很严厉地斥责了李卫这种“投降主义路线”,江南事关大清命脉,近半钱粮和三分之二的溜粮都出自这里,如果他雍正不展露死保江南的决心,王公宗室和朝堂乡野会怎么看他雍正,怎么看这大清?
让天下人知道,江南现在没丢,但三五年后就会丢,天下人会怎么想?他们不会去想皇帝和朝廷是在卧薪尝胆,是在壮士断腕,他们只会认为,皇帝放弃了,大清快要完蛋了。大清快要完蛋都还是其次,先就是他雍正的位置再坐不牢。
同时雍正也否定了年羹羌要在江南掀起一场大战的方略,在雍正看来,这是搏一把就死的“机会主义路线”。他问了年羹羌两个问题。弟一是靠江南的绿营能打赢么?之前龙门之战,五六千绿营打两千不到的红衣兵,结果如何?江浙绿营十多万,都是养尊处优,糜烂不堪,不敌南蛮一军,这可是你之前自己在折子里说过的话。
至于调陕甘乃至京营火器军,想也别想。朝廷大军,只有在江北和中原,靠着骑兵,还能有胜算,把他雍正辛辛苦苦好几年攒起来的火器军丢进江南这个泥潭,只有疯子才会这么干。
弟二个问题是,如此剧烈地搅动民人,后果是什么?
雍正冷厉地提醒年羹羌。李肆并非早前李定国那种迂腐之人,以民对民这一招,就说明他够狡猾,会推责。江南民人动起来,最终会对付谁,这可是绝大的疑问。想当年,江西和湖南绿营,都能反了朝廷,真要用了此策,李肆怕是要从梦里笑醒。一旦让江南民人自己成军,李肆立起当年朱元璋那杆大旗就够了!
那到底要怎么办呢?
李卫和年羹羌的建议,其实就是雍正和大清在江南处境的两个极端反应。雍正很痛苦,他不得不作权衡。
最终他的指示是,朝廷不能不展现死保江南的决心,因此松江大营要建,跟南蛮一直要打,至少看上去是在打。
但是江南不能再大规模动民人,让他们老老实实过日子,给朝廷奉献赋税,压着他们不倒向南蛮就好。
雍正否定了两人献策里最核心的东西,让两人沮丧,但同时也让两人避免了单独担责。李卫和年羹羌只能捏着鼻子,继续挤在一张床上,肌肤相亲。
而对雍正这种明显就是拖着死的态度,两人也只能徒唤奈何,没办法,立场为先,雍正先得考虑自己的龙椅。对这江南,丢也丢不得,打也打不得,群众运动也搞不得。
李卫沉重地对年羹羌道:“咱们就一门心思,把那两条办好,让皇上在北面能坐得稍微安稳些吧。”
年羹羌只能点头,李卫的意思就是他的心声。雍正要他继续打,他却明白,这不过是把样子装足,真正要下力气的就是限制南蛮人货进出江南。
两人很快又觉,就是这么条底线,也越来越难守住。
处在南北夹磨之间,江南形势越加复杂。
十月二十八日,苏州府城,万人冲上街头,见着米铺就连抢带砸。
“南蛮占了湖南,进江南的稻米越来越少,眼下他们还在松江府隔绝商路。我们米商跟着官府四处筹集粮米,可还是不足量,这都是南蛮的错!”
米铺的掌柜声嘶力竭地叫唤着,之所以会出这么大乱子,是因为米价暴涨。苏州府自产粮食不足,每年都要外购数百万石粮食。今秋以来,粮食流动似乎出了问题,米价从原来的一两三四钱涨到了二两五六钱,还在以每日几十文的度攀升。
原本民人就因南北对峙而焦躁,此时情绪急失控,一人呼号,万人响应,就这么上了街开了抢。
“南面的米就在龙门堆着,分明是你们勾结官府不让进!”
“人家的米才卖八钱%%他们国内才五六钱一石,比康熙那会都便宜,你们凭什么不让人家的米进来!?”
事实太过显眼,掌柜的狡辩反而激得民人更加愤怒。那掌柜也满心苦楚,谁让官府现在搞什么货引制呢?不花钱从官老爷那弄到货引,官府那些官差就有了借口上门勒索。
他们这些坐商卖东西得有货引,而那些贩运粮食的行商也得有货引。各路州县甚至汛塘哨卡,都借着盘查货引来吃上一嘴,层层盘剥下来,不管是行商还是坐商,开销比以往多出一倍都不止,不涨价,他们这生意还能作么?
被暴怒的民人揍得满头是包,掌柜也豁出去了,高叫道:“南米便宜量又大,龙门离这里又近,若是我们能买着,米价怎么可能高?这都是官府的错!”
不必掌柜提,民人的怒火在米铺没泄足,都纷纷拥到苏州知府衙门,要求官府放开粮食管控,然后又被一脸鼻涕一脸泪的苏州知府引到两江总督衙门那。
李卫早就跑了,这事他可不能亲自出面。幕僚以他的名义出面,赌咒誓拍胸脯,保证将米价降下来,这才勉强安抚下民人。
苏州抢米风波还没完全平息,杭州又起了抢盐风波,范时捷遭遇的压力比李卫还大,盐商有盐丁,盐丁有刀枪,十一月三日,杭州民人抢盐,盐丁开枪,死伤一百多人。
盐商跟米商不同,常年作粮米生意的大多是民商。毕竟利润
,产地和市场来往繁杂,官商和皇商都不怎么深入。而盐生意利润高,盐场清晰,路线直接,而且朝廷把控,具体经办的都是皇商和官商。
盐本就有盐引,而借着严控商货之风,盐商大举“反走私”大旗,挥起大棒,清理掉了诸多私盐贩子,盐价也骤然飙升。
盐务本就是清廷严控之事,江浙其他地方都盯紧了这事,不让盐价太过离谱。盐也毕竟不是米,盐价只要没高到吃不起的地步,民人还能忍。可杭州这边,知府席万同刚被抓走,新任知府从北面来,对当地事务根本就是两眼瞎,当地盐铺一个劲地拉盐价,他也没找对路子去解决,骚乱就这么爆了。
南北两面,粮价的对比还不怎么刺激,可盐价对比就太惊人了。堆在龙门的盐不到十文一个而杭州的盐,竟然高达八十文一斤。
摇着小船,从龙门买盐,运到杭州府的人络绎不绝,杭州盐商唆使盐丁在码头砍杀这些贩私盐的,却自己也从龙门买盐,这让民人忍无可忍。
烧盐铺的人群里还传出了让范时捷胆战心惊的呼喊:“反了这大清,让英华来当咱们江南人的家!”
所以他容忍盐丁开枪,同时还将此事扣上了南蛮奸细蛊惑造反案的帽子,但他连夜召集盐商,要求他们将盐价降下来。
有盐商悠悠道:“李大人,你这路子,可不合李制台和年大帅的钧令哦。咱们的盐跟南蛮的盐又不一样,钧令要咱们严控盐路,就得多雇盐丁,这本钱丢出去,盐价肯定会高,怎么降?”
范时捷真想一口老血喷在他脸上,不一样!?谁不知道你们都去龙门买盐?
再让这些盐商跋扈下去,杭州府可真要反了,杭州府反了,范时捷的顶戴甚至脑袋都可能没了。他也顾不得这帮盐商的后台不是内务府的就是宫里的,沉声道:“此事关系朝廷根基,你们不降,莫怪本宪手下不留情!”
盐商们不以为然的嗤笑,区区巡抚,能吓住谁。阿。
范时捷没辄了,他嘴上说得凶,可真不敢动这些盐商,但盐价降不下来,这事也麻烦,怎么办呢?
师爷附耳一阵唠叨,范时捷两眼一亮。
几天后,杭州府的盐价降下来了,因为范时捷自己当起了盐贩子,他通过周昆来的线沟通了龙门的盛良盐业公司,组织起一帮私盐贩子,以他所掌控的城守水师营为遮护,将大批英华精盐运进杭州,终于稳住了盐价。
“唉……这敌友之势,真是难分。阿。”
范时捷抚着额头,就觉得实在想不明白。
龙门港,新修的行营衙署里,薛雪对向怀良说:“如今这江南,敌友该能是分清了吧?”。草清
第六百零七章 江南路,睡狮待醒
() 。两人正对着墙上一张舆图指点江山,那上面插着无数小旗,分作红白蓝三色。
红的自然是英华自己,白的则是敌人,蓝的是友军。看起来像是军事态势,旗上却写着“粮”、“盐”、“铁”等字样,竟是商货态势。
向怀良点头道:“盐商全是皇商和官商,都要解决掉。在此事上,鞑囘子官囘府那边甚至都能算友军,他们要稳江南,就必须面临选择,是保这些盐商,还是保江南人心。”
多年前,很多人都不明白,皇帝为何执意要取消盐业专卖,将盐价降到不可思议的地步。可到眼下,英华以商货殖民江南,盐业竟然成了最犀利的一柄刀剑。
潮汕盛良、广州南盐和高州盐业这三家英华盐业巨头,一口气将三四百万斤盐拉到了龙门港,按十文一斤的批发价,也不过三四万两银子的生意。但仅仅只是江浙两省,一年就要吃十倍于这个数目的盐,更不用说还要加上安徽、江西更北面的市场,百万两银子的盘子,三家决议联手瓜分。
这两月试探下来,江南盐商对市场把控极严,一面四下找关系,从龙门进低囘价盐,一面将这些盐当作官盐,转手七八倍利。
不仅这个英华盐业联合体不满,江南的地方官囘府也不满,江南民人也不满,杭州抢盐风囘波以及范时捷后续的举措,不过是冰山一角,这些盐商已被列为坚决拔除的祸害。而要对付盐商,江南地方官囘府都能算作助力。
向怀良接着道:“米商和铁商,鞑囘子管制虽严但因为商路繁杂,利润分在各处,没什么皇商一直扎在里面,有的也只是一些官商,他们也是受官囘府压榨的对象。在这事上,地方官囘府是咱们的敌人。米商和铁商,大多都能当助力。”
这就是商货殖民的繁杂因为清廷对商货的管控,是以单纯的权利勾结来把握。把控得严的利益大头在皇商手里,比如盐。把控不到的,利益分摊在民间,而夹在中间的,则是官商分摊。每一种商货,敌友之势都不同,这需要分门别类规戈,对策。
薛雪皱眉道:“米、盐、铁这是江南本就缺的商货,我们以低囘价进去,对江南人都是有利的,这些事都能得江南人民心。但棉布、针织这一类商货,江南本就自产,百万人都靠这些产业为生而我们英华的棉布针织,价低质优。如果在江南大兴,还不知有多少民人破家无业,那时江南民人可要视我英华为敌。”
向怀良也皱起了眉头,西院有好几位院事都是丝棉织造产业出身,就在叫嚣要将英华棉布针织倾销入江南,薛雪所说也是皇帝的顾虑,所以暂时只让他们派人来考察没让这一行动手。
“江南民人,总会视我英华为敌的,或者说是江南民人抱团的方式,本就是我英华大敌。”
另一个嗓音响起,两人转头看去,哟嗬一声叫出了口。
薛雪打趣道:“宋大贤,你怎么也来了?是来看热闹的么?”
向怀良道:“有宋先生在,江南事就好办多了。”
来人是宋既,肩宽个高,皮肤黝囘黑一笑露出口白齿,份外明朗。
他朝两人拱手道:“江南事涉及商货变动和国政往来,亘古难见宋某自然要亲历一番。飞速更新”
是到墙边,打量那张舆图他点头道:“诸位已将形势摸得很透了,我也作不了什么。只是官家觉得,大家对江南事的根底还各有想法,要借我这张嘴再来说说。”
宋既刚才就强调江南民人的“抱团方式。”薛雪长于宏观谋划,向怀良长于商货细节,对这体制之事不熟悉,就静候宋既下文。
“当年我英华立国,推行官囘府下乡,最大的阻力是什么?宗族!”
“华夏数千年来,以农为本,这宗族自是好的口可到了如今,纵观寰宇,东西连通,已是以工商为本,以资为本的时代。华夏若还是停在老路上,欧罗巴诸国,迟早会鱼肉我华夏。”
“以工商为本,不是说要舍弃农稼,而是说要以工商事理来重组各业,重组天下。而以农为本的宗族,奉行的是以血脉事理来维系天下,抑扬百业。要鼎革华夏,这宗族就必须破开。”
“我英华所行官囘府下乡,目的就是以官囘府护着工商事理,透到天下末梢,取代宗族对地方乡社对商货来往,百业抑扬的把控。”
宋既已学贯中西,开口就是大家风范,几句话就将大背景交代清楚。此时范晋和徐师道又进来了,就静静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