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清-第35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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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江知县满头是汗,惶恐不已,这话说到了他心底深处。本朝大兴圣治气象,可在皇帝龙兴之地,却跳出来一伙乱民,那肯定不是皇帝的错,是地方官的错。身为知县,协调一县各方和谐相济是基本职责,所以只要出了这事,他就得担责。但到底担多少,就得看此事的性质。
程桂珏说话很快,郑燮凝神静气,运笔如飞,勉强将他的决断记了下来,听到最后一句话,郑燮心中一动,插嘴道:“府尊,此事容郑燮一同探查。”
他是观风使,有此权力,程桂珏点头,曲江知县也忐忑不安地向郑燮行礼。有观风使在,都察院的御史也难在他处置此事的首尾上弹劾,可这也意味着,查出什么跟自己有关联的地方,他也难以遮掩。
莫家庄里,钟上位家中,事主钟上位一脸冤屈。
钟上位真觉得自己冤屈,就他而言,人生已是风雨坎坷。数年前在英德落难,妻儿皆亡。抛掉英德家产,跑到广州当寓公,却不想同乡的穷苦小子李肆竟然翻身而起,成了广东之主。
他跟李肆有嫌怨,也有故交,想着李肆该不会跟他这号小人物计较,就没朝其他地方跑,而是安心倒腾起了生铁生意。靠着门路熟悉,几年下来,竟然又积攒出了几万两银子的家产。
此时在广州单纯作来往生意,空间已经被那些联合起来,以公司席卷产销两头的豪商压榨一空,钟上位有心回英德,可英德一地早被满朝权贵把持,昔日乡巴佬们个个鸡犬升天,非他钟上位所能插足。只好转到曲江,买地置产。
钟上位不仅熟悉生铁生意,当年更是以田地起家,其间诸多门道,即便是新朝立起,细了法网,他也心中有数。不过半年,就置下了十来顷田,还以白契握住了十多顷田。新朝虽然强调不在官府过契,田亩买卖就不认可保障,钱粮也不会认民间自定的白契。但不少民人对此没有认识,依旧照着过往,直接以白契来往。
借着这个空子,他不仅压榨着不少民人卖了田地,还将钱粮压在他们头上,而且还是分完田租之后再算钱粮,这般生意做下来,银子虽然不如工商来得快猛,却是稳稳当当,省力省心。
钟上位不觉得自己有错,第一,他没有违法,这般路子,都是刻意笼络了当地法正,得他明确释法后才行的,要怪就只怪那些民人,总怕跟官府打交道,不愿过契,官府自然也不会在这事上帮着他们民人说话。
第二呢,不是他一个人在这么搞,不少外省人,以及从广州等地退出来的商人,也都开始这般经营田地。对他们来说,工商再旺,总是虚的,不购田置产,那还能叫人么?而要购田置产,现在新朝钱粮分田银和物银,梳理得极细。不是自己种,总是难以谋到厚利,那么想办法把这田物税转给佃户就是理所当然了。
即便是转了田物税,地价这么高,田租上再压压那些佃户也是合情合理嘛,反正他们以前没得田耕就没得饭吃,现在田地这么贵,更是没有活路,再吃些亏,只要能活下去,大多还是要低头的。
跟众多将银子转投到田产上的外省人和商人一样,钟上位觉得自己比康熙朝时奉公守法得太多。却没想到,还是有佃户跳出来闹事了。新朝跟康熙朝比,皮面上抹得光鲜,律法也确实宽减了很多,但法网更密。不用他钟上位活动,那邓小田聚众闹事,已是死路一条,更不用说他还袭击官差,这可是韶州府今年来少有的大乱。
所以当那位年轻的观风使老爷,跟着知县老爷一同问讯钟上位时,觉得自己这个受害者还被审问,钟上位满心冤屈。
“小人哪里是哄骗?他们卖田给小人,小人要他们去官府过契,他们死活不愿白契上写着税钱他们自理,我收他们六分租,这租子是高了点,但也是他们自愿嘛,又不是小人强逼。”
“年初卖的地,到年中地价涨了三成,他们觉得卖亏了,又来找价。契上分明都写了,即便要找价,也是越年再找的,这些人就是刁民”
“为什么不让让?让了他们,小人其他地让不让?其他地都让了,小人不是亏了么?小人买这地,难道是为供养他们?地价这般高,小人总得想着自己的本钱吧?”
钟上位姿态谦卑,可满口商道,郑燮和曲江知县都没话说。本朝工商立国,讲的就是信和理,就这两字上说,钟上位确实没做错什么。
深查下去,勾结乡里巡检,威胁那帮佃户,收租时在斤两上作假,还四处行贿,谋求乡里公局局董,这些小动作是免不了的,也算不上什么大罪,但凡心性狭冷的地主都是这样。
跟着曲江知县查了几日,邓小田事件的起因也基本厘清了,郑燮就回了韶州府城,向程桂珏汇报。
“曲江知县在此事上有督察地方不严之过,也只是小节,钟上位虽有贪吝之行,在田契上哄骗无知小民,但法理上却难以惩处他。所以整件事情的性质,就是邓小田因事杀人,蛊惑作乱。”
程桂珏很利索地下了论断,当然,这只是他向法司递交的汇报,此案由法司直管的曲江县通判管辖,而此时邓小田还没抓捕到案,会怎么宣判还不清楚,程桂珏只是判定此案跟官府作为有多大关系。
郑燮很难接受这个结果:“此事官府无错,钟上位这地主也无错,只有邓小田等佃户有错。就杀人之罪而定,这确无争议。但根底不是钟上位贪吝,才逼得邓小田愤起的吗?”
程桂珏叹气:“钟上位虽然贪吝,可于法无罪,要说谁真正逼迫了邓小田愤起……”
郑燮心头沉重:“那就是外省人和商人推高的地价。”
程桂珏摇头,递给郑燮一份报纸:“真正要担责的,是咱们官府,是……今上。”
郑燮看着手里的《正气》,版首一行大字赫然醒目:《工商食国》
不仅标题,内容都依稀熟悉,恰似一两年前,人心大论战时的旧文翻了出来。唯一不同的是,这篇文章是以事实说话,广东地价比康熙年间普遍高了三四倍,而粮价却跌了两三成。逼得广东农人纷纷转种其他作物,由此负担的田物税也增加了不少。很多农人不谙新物种法,纷纷赔亏。还有一些作物,比如甘蔗,又因产量过大,蔗价暴跌,也亏赔无数。
“广东一省,破家农人累以巨万,虽抛田产得银,却坐吃山空,无谋生之技。外省及本省工商携银山而入,不止地价爆涨,百物皆涨。朝廷还颁矿令,更引得巨资买山置野,毁田停耕。此时种种,我辈读书人早有所见,早有所言,奈何朝廷誓言工商,不论农稼,事到如今,此国去处,又将是何般面目?”
虽觉此文有些夸大,经了邓小田一事,郑燮读来,也觉不是全无道理,心中更是烦乱。是啊,早就说过,兴工商有百害,今上之前能多听一言,行事谨慎一些,多收束工商,也不至于出现眼前这般乱象。
程桂珏道:“文人言总有夸大,现今失田之人,还是有太多去处。工商不论,周边各省,乃至南洋,都有鼓励移家置产的举措。朝廷如今有钱,府县也有钱,都在大兴土木,百物价涨,也跟这些大事有关。”
郑燮忧虑地道:“终究是一番动荡,怕的是原本伏于暗处之势趁乱而起。”
他嘴里没说,心中却道,这《正气》,还有那专门揭官员底子的《正道》都是之前所谓的“圣儒党”,现在朝野统称为“儒党”,现在又趁势在鼓吹抑工商兴农,当然背后就是尊儒。而之前的“三贤党”,现在占据朝堂一半势力的“贤党”,会不会趁乱向今上要权柄?白城学院一派,外加今上以《三论》而行于朝野,已成一学的“道党”,由今上亲掌,又会如何反击,这三党在此形势下的争斗,还不知会剧烈到何等地步?
程桂珏见他发楞,摇头道:“此时已非彼时,就看这《正气》,也不是在说恢复旧治,而是在向朝廷呼吁重视这般乱象,这时势已难回头。”
郑燮道:“就如此文所说一般,大家最怕的,是不知前方通往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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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五十九章 都被逼上了梁山
() 第四百五十九章都被逼上了梁山
英德县象冈镇外一处破庙,十多个衣衫褴褛的汉子正看着一今年轻人在庙子里踱步,他们眼中满是绝望和挣扎。
“四处都有官差,咱们该往哪去?”
“邓哥,自首吧,咱们都替你求情,怎么也要保你个不死”
“这一朝的官老爷总比康熙年月的守规矩,还有局董和小御史帮咱们穷苦人说话……”
沉默没持续太久,汉子们纷纷出声劝着,这帮人正是以邓小田为首的闹租佃户。在曲江搞出入命后,仓皇南逃,还抢了一处巡铺,靠着熟悉山路逃到了英德象冈,可卫军和**四面围堵而来,接下来该往哪里走,连邓小田都失了方寸。
听得同伴这些话,他怒吼道:“天底下官府和富贵老爷都是一家!怎么可能为咱们穷苦人说话!?你们都忘了,那何巡栓不就跟钟老爷串通一气,三天两头来找咱们麻烦!?”
几天来风餐露宿,饥渴难当,人心早已惶乱,邓小田这话终于引爆了众人怒气。有人愤声道:“官府跟富贵老爷是一家,但终归还是要讲规矩的!为什么跟咱们一村的其他人没遭这么多罪?不就是你图着卖了田还可以找价,推着大家不去官府过契?”
另有人也道:“是啊,反正那田名分还在咱们手上,去找正,甚至去找咱们村的局董老爷,帮着对付那钟老爷不也是办啊你又非说他们全不可信,还要卖了咱们”
邓小田几乎气炸了肺:“怎么又成我一咋)人的事了!?是谁一听要去官府过契,要交五厘契钱,就都不愿去的?是谁做生意亏了银子,最先开口要去找价的?”
又有人跳起来道:“可没人想着要闹出入命吧!你干嘛非要带着火枪去呢!?”
庙子里吵嚷声不断,然后被一声惊呼打断:“官差来了!”
邓小田一挥手:“走!东面是山路,还有机会甩掉!”
可没人响应,片刻后,众人递过来腰刀、粮食,一人道:“邓哥咱们不想跑了,咱们没有杀人怎么也得不了死罪。可咱们也不是无耻小人,绝不会卖了你的形迹,你赶紧走吧……”
邓小田朝地上吐了。唾沫,匆匆转身而去。
邓小田觉得,这世道太坏了,如果还是康熙年月多好,辫子不辫子有什么打紧?关键是有饭吃。
康熙年月,他靠着自家几亩沙田再佃种十来亩水田,日子还能过得去。
可到了这圣道年月,他的日子明显不好过了,因为他只会种番著和稻米。但这时候的广东,北有湖南米,西有广西米南洋米也如山一般地运来,粮价一跌再跌上好的曲江稻米一石才卖五百文。
如果只是粮价跌了还没什么,反正柴米油盐,还有棉麻布什么的也都在跌价涨的都是跟他们民人不相干的稀罕物。往日他们这些小民都不怎么碰银子,直接用粮食换其他东西,日子都能过下去。
问题是现今的官府收税都收银钱,不收粮米,虽然县里常平仓还用六百文的价钱收本地税粮,可定额有限,那些仓官们压秤头的习惯也没改,逼得他们只能找粮商卖粮,能卖到四百文就算是谢天谢地。
按说完了钱粮,日子还是比康熙年月宽裕,可地主老爷们纷纷提了田租,手头就攒不下余钱。其他村子有门路有手艺的人都发了起来,砖屋一进进的起,他们自然看不过去。改种其他田物吧,他们不怎么会,又怕被官府定了更高的田物银子,就纷纷卖了田,也学着倒腾生意,当然是赔了。
都是这个朝廷的错,都是商人的得……
邓小田总结自己的遭遇,是这么认为的。
“这个朝廷……坏透了!”
逃到了佛网,在山里遇到一帮山贼,靠着身上的火枪腰刀,外加他的遭遇,邓小田也入了伙,闲里问到他们为何落草,山贼的头目恨声骂道。
原来这十来个山贼本是绿营军户,按说新朝对绿营颇多安抚,留了很多驿卒、**和官府公差的位置,饷钱倍于往常,绿营又都是本地人士,怎么也不至于落草。
仔细打听,才知道这帮人原本在佛网混得很开,身上背着不少案子。新朝立起,网细密,他们这种人既不习惯那种规规矩矩的日子,又怕往日案子被本地人揭了出来,干脆逃到山里,干起剪径的勾当。大道都不敢剪,只好守着偏僻山道混日子。
“为什么不去南洋呢?去了就是二十亩水田……”
邓小田跟这帮山贼混起了日子,才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