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清-第26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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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灵胎也是一般装扮,儒生之气尽数脱尽,眼眉间带着一股穿透尘世的深沉。听老道说得悬乎,他将话题转向实用层面。
盘金铃转眼殿堂外,那密密麻麻跪伏的上万人正为这肃穆祭礼震慑,都在低声抽泣,见她看过来,捣头如蒜,高呼:“盘大姑仁德”“李天王厚恩”
低低叹气,盘金铃心说,天道于我,只在医治伤病上,此外之事,我也就是个俗人。他历来都说,行事要究本心,那么我领着英慈院入这天主教,循着的也该是本心。只是我信的天主,比你们更多一层,这天主,是遣下了他来救世的天主……
一边想着,盘金铃一边盈盈回礼,这上万人都觉不敢受下,尽数五体投地。
翼鸣老道跟徐灵胎相视微笑,心说将盘金铃拉入他们的事业,真是一桩英明无比的决策。
宜章一战,正值盛夏,宜章战场横尸数万,伤员等数,相关事宜不处置妥当,必将有大疫流行。翼鸣老道和徐灵胎鼓捣出来的天主教初见规模,拉着英朝医卫署总办蔡蒙和英慈院院主盘金铃,一起揽下善后之事,李肆随口就允了。翼鸣老道和徐灵胎揣着什么小算盘,李肆心中有数,想想就算是神棍,终究也是自己的神棍,也就没多去干涉。
之前历次大战,都有医卫署参与处置善后,盘金铃的英慈院医治伤病,协同防疫也经验丰富,两方合作惯了。翼鸣老道和徐灵胎踩在这两方人马的肩膀上,推销天主教,眼前这场盛大祭礼,就是为招揽人心而设的。
英华官兵死难者都会拉回本地隆重祭奠,这场祭礼祭奠的是清兵绿营两万死者,此事可说是古往今来第一遭。
过往历次战事,胜方妥善掩埋败方死者,没将头颅砍下来堆京观就已是仁德了。英华在韶州、广西和福建各处的战事,火化死者,掘深坑掩埋,也不过是为防疫。如今这么隆重地搞场祭礼,自然是天主教“别有用心”之举。
在殿堂外跪拜的万人全是此战的绿营俘虏,他们皆有亲友在此战中殒命,收到南洋公司的劳工合约后,都在忐忑自己的命运,根本无暇关心亲友后事。如今见这英华新朝不仅祭了死难亲友,还将各自亲友骨灰发还,都觉这等仁德事绝古烁今,对未来之事也都再不那般畏惧。死人都这般善待,他们这些活人怎么也不该受太重的罪吧。
英慈院的盘金铃盘大姑以天主教祭司身份露面,更让这场祭礼变得隆重肃穆,他们已在战后设置的伤病院里见过盘金铃,天主教由她和英慈院代言,顿时不再是虚无缥缈的莫名小教。
这一场后事并非只波及俘虏,天主教之前的发展重点都在料理后事上,此次和英慈院一同出资,聚了广东一省殡葬工,整理遗物,标识死者姓氏籍贯,用佛山铁坊紧急订造的化尸炉流水线作业,两万多死者,四五天时间已经处置大半。骨灰和死者遗物并作一处,放在竹山下新立的墓园,侯着死者亲友来取。
外省死难将兵的亲族还未及赶来,湖南本地人,特别是衡永桂郴道的数千湖南民勇死于此战,亲族离得近,来了上万人。被远远隔在殿堂外,亲身参与了这场祭礼,也都是泪眼婆娑,跪伏叩谢不止。
当然,这待遇并非一视同仁,此战中殒命的上千荆州旗兵就没那般好事了。翼鸣老道和徐灵胎都没理会这些旗兵尸首,医卫署准备依照过往旧制,掘一大坑,连烧带埋一并处置。却不想旗人俘虏见了绿营死难者的待遇,很不甘心,推选代表啼血诉苦,盘金铃怜悯之心发作,允了也将旗兵死者辨识身份,分烧骨灰。
盘金铃能做的也就是这么多,即便是她,也不愿将这些旗兵纳入绿营汉人里一并祭奠,毕竟天主教讲的是炎黄血脉下一视同仁。荆州旗营这些汉军旗人自外于汉,李肆立国后,对待旗汉历来都有区别,她可不愿在这事上去碰李肆划下的禁忌之线。
于是在这场盛大祭礼进行的同时,还有不少和尚道士在行法事,和尚“俺把你来哄”地诵经不停,道士起劲地挥着拂尘桃木剑,却被那天主教那少年男女的悠扬歌声频频打断。抡圆了嗓子,敲烂了木鱼,平日那能稳稳聚住人心的**之韵,被那歌声的悠扬旋律牢牢压住。
好不容易,歌声停歇,和尚道士们都抹了一额头汗,出了口长气,木鱼扬起,拂尘高举,想要将这法事尽快办完,蓬蓬一阵排枪声骤然响起,把他们又都吓了一大哆嗦。
这是军礼,即便是对手,弱不经风的对手,英华军人依旧要向他们表达同为军人的敬意,如此也才是尊重自己身为军人,所领下的天职。
瞧着满地跪着的俘虏们哭得无比伤心,领着虎贲军在旁监管的孟奎心道,真是可惜了,经了这一番搓弄,即便是给最低的“准卒”待遇,也能在这些俘虏里拉扯出很多忠心而堪用的兵丁,可李天王却要把这些人全发配到海外去,浪费啊……
殿堂旁,翼鸣老道向徐灵胎投过去一个询问的颜色,徐灵胎微微点头,示意他已办好了。宜章之战的四五万俘虏要全被押到海外劳作,在监管他们的南洋公司内卫里安插天主教祭司,渐渐把这些俘虏全招揽成教徒,这等美事,怎会遗漏?
“鞑子宜章一败,新朝天高云清,我天主教,就该趁此良机,昂首崛起,大刀阔斧向前走”
翼鸣老道和徐灵胎微微笑着,都觉跨入了一片崭新天地。
“叔叔,咱们确实步入了一个新的广阔天地,但越在这种时候,越要注意自己身后……”
广州黄埔东面,一座宏大宫禁拔地而起,前方各处殿宇还在修建,后方沿着矮山展开的一连串庭院却已经完工。
这是李肆很早推动的黄埔新城计划里最重要的一桩项目,他的新天王府。越秀山下的广东巡抚衙门虽然设施齐全,还倚着草翠木秀的越秀山,却终究难显新朝气象,而且地处城中,安防难度大,李肆本人也不满意那些古老装设,所以将他的新天王府加到了黄埔新城计划里。
这座新天王府被李肆命名为“无涯宫”,但大家都称呼为“琉璃宫”,原因自然是用了太多玻璃采光,甚至还有通体木格栅镶玻璃的整面墙,阳光洒下,晶莹剔透,这称呼就传开了。
无涯宫不算太大,也就三四个巡抚衙门规模。前半部分是未来的治政和仪礼场所,估计年内会完工。后面的居住区早早修好了,规模形制虽然大不相同,可内里装设和布局却还是比照了白城庄园,同样也有肆草堂、秀园、蒄园和咏春园。
肆草堂正厅里,李肆正温言教导着身穿紫袍,头戴细长耳翅乌纱帽的李朱绶。
“你啊,是被那些人当了枪使……”
李肆摇着头,拍着书案上的一份呈文,那是劝进表。
“称帝?到时是为谁做主的皇帝?恐怕就只是为他们做主而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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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四十五章 真的打赢了?
() “先不说眼下还不过两省地盘,称帝近乎儿戏。就看看他们的章程,封九世祖,封谁啊?我都不知道自己爷爷到底是哪个李,哦,这个倒是可以造一个。大赦天下什么的不必说,这封孔是个什么路数?”
整份劝进表倒是忠心赤胆,可其中埋着的暗坑,让李肆不由自主地想到了之前批阅科举试卷时的情形。
广州乡试的重头戏是一道策问,要看考生对“道统”到底是怎么认识的。
“道统笔于唐虞,其绪衍于三代尚书,言人心道心之共倚。孔孟以后,异端蜂起,百家争鸣,汉唐之儒若董仲舒、韩愈起衰式靡,实奠砥于士。然宋亡于崖山,殊问,道统与宋偕亡耶?”
这道题是段宏时出的,真正用心是抹开读书人心中的明时理学老酱,营造舆论,给新朝推行全新治政理念空出足够宽敞的空间。如果有标准答案的话,那该是“然,由此我英华新朝当立新的道统,重继华夏。”
方向是如此明确,诱导如此清晰,只要不预设立场,即便一般秀才,稍稍动动脑子就能揣摩到这道题目的用意。可李肆所阅的试卷,绝大多数都地将题目答作,宋亡不过是亡一家社稷,朱明再争回了华夏正朔,道统由此而续。
士子们考科举,自然是要取媚新朝,谋得富贵,可在这种指向本心的问题上,他们都在下意识地守护自己的底线。所谓道统么,就是他们读书人,读四书五经之人的道理,读书人在,道统就在,话语权是在他们手里,工农兵商,没资格掺和。
唯一让李肆另眼相看的,是那个五十多岁还跑来新朝考举人的郑之本。这一题他明确地说,宋亡断了道统,前明继起的道统也不完全,同时还引用两首诗描述了自己的心境变化。
第一首是“海角崖山一线斜,从今也不属中华。更无鱼腹捐躯地,况有龙涎泛海槎?望断关河非汉帜,吹残日月是胡笳。嫦娥老大无归处,独俺银轮哭桂花。”
这是那个“水太凉大师”钱谦益的诗,李肆前世有所谓“崖山之后无中国”的说法,很多人都认为源自日本史学家内藤湖南,可实际取的是他所谓“宋代是古典中国的终结朝代”这个学术观点,并无什么当事人的情感。反倒是钱谦益这一类前明遗臣,留下了诸多情感与“崖山之后无中国”相近的诗句,借喻“明亡之后无华夏”。
郑之本说他之前也是跟钱谦益一般,对道统沦丧如妇人失节,惶惶然不知如何自处,浑浑噩噩谋存而已。英华新朝崛起,让他如获重生,毅然投奔广东,要重振道统。
可接下来这家伙笔锋一转,引用了第二首诗,差点没把李肆鼻子气歪。
“其为宋之南渡耶?如此江山真可耻。其为崖山以后耶?如此江山不忍视。吾今始悟作画意,痛哭流涕有若是。以今视昔昔犹今,吞声不用枚衔嘴。”
这郑之本接着刺谏道,新朝虽拂去道统之上的血腥尘土,却又压下金银铜臭,这样是继不了道统的。要兴宋治,就得全盘宋化,而宋可不是眼下这般做法。新朝大兴工商,荒废农稼,这是杨朱之道,邪魔之道。他劝李肆“远商拒吏”,重用正牌读书人,尽快回到正确的儒本主义道路上来。
李肆并不知道第二首诗是吕留良的《题如此江山图》,他只觉这郑之本很讨厌。其他秀才们还只是顽固,郑之本不仅顽固,还很狡猾。从兴宋制和新会围城等事上看出,英朝厚待读书人,所以就直接在试卷上开骂,想搅起一场争论风波。
当时还是宜章大战之时,李肆来不及料理,参与乡试的士子们,连带郑之本,也没想着能马上有什么结果。现在大战过去半月,李肆开始处置内务,之前投效英朝的读书人上了劝进表请其称帝,而乡试之后还有会试,这内外两层读书人,已然逼到了李肆王座前。
朝中士人所上的劝进表里埋着一坑,那就是封孔。孔圣人世家在山东曲阜,在清廷治下,朝中士人的意思是取元时南宗孔圣前例,从治下民人里找出孔圣后人封爵。
名为劝进,实则逼宫,这是李肆对劝进表一事的“定性”,封孔是第一步,接着他们就会步步进逼,将李肆这工商匠师和官兵们抛头颅洒热血立起的新国摘了桃子。便宜叔叔李朱绶没什么腐儒情结,此事他也该是被那些读书人蛊惑的。
“可要拒了的话,他们还要再上,一而再再而三,声势越来越大啊。”
李朱绶很为难,他也不是全然无觉,甚至也反对现在称帝。但他现在是尚书厅之首,地位不相而相,这事他必须掌在手中,所以还是由他进了表。
“拿去给小婵折纸飞机玩……”
李肆耸肩,朝中的读书人好应付,头疼的是郑之本背后那帮士子。
“哦,这就是……留中不发。”
李朱绶理解到位,可听到李肆说起自己的女儿,心中咯噔一震,眼下不正是绝好的机会么?
“呵呵,天王再不是四哥儿,小婵……也不是那个追着关夫人裙角的小女孩了,她今年已是金钗年华,天王你看……”
金钗年华是说十二岁,李肆微微怔仲,时光如梭啊,李朱绶的女儿,在他记忆中,还是个胖乎乎的小丫头呢。
“十二岁啊,虽说小了点……”
李肆目光悠悠,李朱绶呼吸急促,太好了李天王真有此心这琉璃宫菊花还宽敞得很,再起一座婵园足够。
“可我座下那帮小子,年纪也不算大,贾昊吴崖于汉翼等人比我小两三岁,这几年泡在军中,都没来得及给他们考虑婚事,是我失责。看你家小婵中意哪个,我去当这红娘。”
这一番话说出来,李朱绶一张气度雍容的大白脸顿时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