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清-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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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夹起一片山猪肉,看着脂肪和肌肉相间的红白脉络,李肆心想,这就跟他报道过的一桩医学院情杀案里,那“桶”被解剖刀片了的尸体一样,噢,真想念肥牛火锅……
“如果是用刀子捅死的,我肯定会害怕。”
大口嚼下肉片,李肆用第二个原因来搪塞萧胜,就跟君子远庖厨一个道理,远远用火枪射杀人,跟当面用刀子捅杀人,那观感刺激完全不在一个层级上。
“没错!这就是鸟枪的好处!即便是妇孺,一枪在手,也能杀人不眨眼!”
萧胜拍得桌子咣当作响,李肆飞筷,夹住一片跳起的山猪肉,暗道船入港了。
“这鸟枪的确是利器,可拿着鸟枪的人不顶用,到战场上也只能被敌手鱼肉,还不如刀枪来得可靠,更不如骑射凌厉,譬如……前明的辽东之败。”
李肆开始把话题朝某个方向蹭过去,他是来结交萧胜的,就靠言谈该怎么拉近距离呢?那就得把话说深才行,最好是扯上忌讳之事。而要作到这一点,套话就得有技巧,李肆这是在“借道伐虢”。明末辽东之战,敏感不敏感,全看谈什么,只谈军事还不是太忌讳,毕竟鞑子胜绩累累,自信满满。
“别看你鸟枪打得好,这话却还是庸人之见!明军的火器质劣不堪,运用失措,并非火器本身真不敌刀枪骑射。”
李肆故意贬低鸟枪,用意是要引萧胜说得更多,就跟后世在网上辩论的钓鱼一样,是个泡坛子的人都会,萧胜语调也高了一截,显然是被挠到了痒处。
“火器不是刀枪那种死物,就说这兵丁用的,早前拿的是三眼铳,后来有了鸟枪,到现在,洋夷又用上了自来火枪,算起来不到百年光景!再过百年,刀枪弓弩还是这个样子,可火器会成什么样子,你能想象得出来吗?”
萧胜说到这,李肆眉毛跳了一下,这家伙还确实有点见识呢,他也知道自来火枪,也就是燧发枪?虽说身为鸟枪把总,说话自然要抬高本行,但能以“发展”的眼光来看问题,已经超出这个时代绝大多数人的水准。
只是萧胜这问题问错人了,李肆不用想,他早看过了……而答案会让萧胜失望,整个十八世纪都还是火枪发展的蓄力期,一百年后的状况跟现在差不了太多,所谓的“自来火枪”仍然是主流。
萧胜也没想着让李肆回答,自顾自地接着说:“刀枪弓弩,离不了人的勇力。假设都有敢战之心,就用刀枪弓弩,十成里最多不过三成能战,而要将这三成能战之人训成精卒,没个一两载决计不成。可鸟枪不然,多少鸟枪就有多少兵,稍加训练,最多半年,就是一支大军,战力高低,还多由这鸟枪决定,若是鸟枪精锐,就算是……咳咳……”
说到这,萧胜很辛苦地举杯,用酒压住了舌头,后面的话多半是“就算是八旗劲旅,也绝不是对手。”
李肆暗地里竖大拇指,萧胜这话,确实看到了火枪在战略层面上的意义,那就是成本低廉,决定战力高低的关键因素更多在器而不在人。只是他的观点忽略了太多细节,比如说队形、射速,没有刺刀的情况下,近战肉搏怎么解决等等,所以在李肆看来,观念有些超前,思维有些偏激,这家伙果然也是个不合时宜的人物。
【1:这应该是常识,不过也稍微提下。清代总督、巡抚、提督和总兵都统辖着直属的绿营,称为标兵,是绿营的机动战备力量。分别简称督标、抚标、提标和镇标,此外河道总督和漕运总督也有河标和漕标。另外镇之下的协,省之下的分巡兵备道,也就是加了“兵备”衔的道台,他们的直属绿营,有时候也称为协标和道标,但不是经制名称。】
【2:清代尊称提督为军门,总兵为总戎,副将为副戎,参将游击则是参戎游戎。关于清朝官员的称呼,讲究很多,比如四品以上的官员才能享用“大人”这个称呼,知县知府按规矩是不能被称呼为大人的,一般只叫老爷或者大老爷,县丞主簿典史什么的称太爷。但规矩是规矩,具体到环境和人上面,也有很多变化,所以除了特别的地方,笔者就简化了,不然老是123地插播,很影响情绪。】
【3:清代绿营规制是“准入不准出”,实质上是军户和募兵的混合体,被称为“世兵制”。应募当兵之后,实质就成了军户,其子弟会被定为“余丁”。十六岁以上的余丁,营中会补贴每月五钱饷银,遇有征调,余丁必须跟着正兵出征。如果绿营缺员,就从余丁里选拔补缺。而没到十六岁的被称为“养育兵”。】
第三十章 告诉你一个小秘密
() “即便是自来火枪,终究也敌不住骑射,明军可有不少不亚于自来火枪的利器,像是万胜弗朗机、迅雷铳什么的,还是没敌过八旗,萧大哥这话有些偏颇了。”
李肆继续甩杆,现在两人酒酣“情热”,他也顺竿往上爬,改了称呼。
“哈!愚人之见!”
在萧胜眼里,李肆已经由庸到愚。
“本朝很多人都拿辽东之事来盛赞骑射,贬低鸟枪,可都没仔细想过,假设明军和我大清劲旅一样,都有陷阵冲杀之心,而不是只靠将官带着家丁裹胁,骑射再强,也未必能冲得散。明军若是有一半敢战,萨尔浒和松山,恐怕是另一番场面,而今日这天下也……嗯咳!”
“现在的鸟枪,三十息才能一发,还因为兵丁要背火绳,鸟枪阵必得稀疏。我见识过洋夷的自来火枪,就只改了火机,去掉了火绳,以燧石发火。最快十息就能一发,还能猬集结阵。如果是敢战之人以自来火枪结阵,除了火炮,世间再无其他敌手!”
萧胜的舌头已经有了管不住的迹象。
“总而言之,明军战败,非器之罪!八旗绿营,甚至朝廷都把鸟枪看作弱者之械,可笑!羸弱之人,持刀枪有如鸡兔。可拿鸟枪,即便是妇孺,至少也能放上一枪,有一搏之力,好比是狗!而勇武之人持刀枪,那就是狼!拿了鸟枪,在我看来,更胜狼一筹,是一只虎!”
他忽略过程,直奔结论。说到这时,目光悠悠,隐约还能窥到一丝激荡之火,李肆看得明白,这是在回忆。
“萧大哥这话听得我也心热,想之前我毙杀那赖一品,三十步外命中也是运气。如果他不逃,而是手持腰刀转身扑回来,只要我能忍到二十步内开枪,他就算能以一胜十,也是必死!”
李肆放开了嗓门,像是说起了酒话,毫不在意被旁人听了去,萧胜倒还勉强压着蒸腾的意识,帮着扫了一圈,怕这私密之事泄露。不经意间,对李肆的心防又退了一大步。
“萧大哥,这些可是你的经验之谈?难不成当年在台湾时,也是一枪放倒了乱首才立的功?”
早前萧胜就提到过他能成为把总,是在台湾平刘却之乱里立的功,可李肆当时没把这个话头牵出来。这可是一扇门,在火候没到的时候就推开,很是浪费,而现在是时候了。
“一枪!?一枪顶什么用!?”
萧胜脸上红晕一片,一半是酒气,一半是豪气,话语滔滔不绝。
“你小子打枪准,不是运气就是天生的本事,可别以为这鸟枪的本事,就只在准不准上!鸟枪也重阵而战之,要用这鸟枪阵,除了要深通鸟枪之外,还需要懂的东西,太多太多。我也是混了很久,才有了那么一点心得。”
“台湾之事,我能立功,靠的就是这点心得!那是四十年十二月十二,刘却聚众急水溪,白大人率营兵和镇道两标援兵共千人急攻。中午行到临近急水溪的一处斜谷,遭乱匪伏击,全军被截成三队,乱得一塌糊涂。白大人所在的中军,乱匪已经冲到了二三十步外。”
“当时军心散乱,各自为战,我见事态紧急,直接越过管队千把,把周围七八十名鸟枪兵招呼起来,以五龙横海阵轮番轰击,将冲击中军的乱匪击散。接着又倒卷珠帘,转到伏击后队的乱匪侧翼,两轮排射就把他们击溃。白大人这才有了调配的余裕,杀散了正与前队混战的乱匪。”
李肆小心避开萧胜那飞舞的唾沫,心想这什么五龙横海阵,该就是列成五排,轮流开火,其实该叫“五叠阵”才对。接着慨叹道,感情坐在自己对面这家伙,就是当年平定刘却的首功之人。以立场论,是个双手沾满革命群众鲜血的刽子手……
那么继续钓他坑他,就没什么负罪感了。
“可惜呀……萧大哥,你要是早生二十年,三藩之乱,征讨台湾,你怎么也能有出人投地的机会,现在就算不是军门,也成总戎了。而今河海宴清,你也没了用武之地……”
李肆眯缝着眼,像是有口无心地说着。
“河海宴清!?屁!东北的罗刹鬼,西北的准噶尔,西南的夷人土司,这都是祸患!南洋的洋夷虽然在郑贼手上伤了元气,可还阴魂不散。特别是这洋夷,船坚炮利,早晚会成我大清的祸害!”
萧胜吐着酒气,热血愤青的面目展露无遗,可接着他又怆然摇头,叹息连天。
“当今皇上……”
即便已是半醉,他依旧朝着北方遥遥拱手。
“洞烛万里,这些他定然是都看在了眼里,可我就是不明白,为何朝廷还恋于骑射,不着力在火器上!光靠那笨重的红衣大炮可打不赢恶仗,最终还得靠兵丁手里的家伙。就说这鸟枪,如今洋夷全数用的是自来火枪。雅克萨、准葛尔,皇上也见过不少了,为什么就没让八旗绿营换用自来火枪?只是将火绳改为火机而已,小小改动,可有大利!满朝智士,就没人说上一句!?”
萧胜的情绪也到了高点,这疑问不是简单的不解,说的是自来火枪,其实也在自己这鸟枪本事总被打压,英雄无用武之地的遭遇上,他这么多年来的失意都蕴在了里面。这样的情绪,李肆完全能感受得到,这就像是马汉生在了蒙古国一样,天既生我,为何弃我……才具不仅无处用,命运还因此沉沦,萧胜趁着酒劲,将他的郁郁不得志倾泻而出。
“这个……萧大哥,绿营和八旗还是有区别的……”
为什么鞑子朝廷不着力改进鸟枪?李肆当然再清楚不过,他开始了撩拨,语气里的暗示再也明显不过,朝廷对绿营可是又用又防范,这事人所共知。而这话只是过渡,萧胜能有什么回应,都在他的预料之中。
“嗨——小四,你这心胸就差了点意思,还亏大哥我对你另眼相看……”
果然,萧胜听出李肆的话外之音,脸上涌起不屑,那态度就像是后世论坛辩手将对方鄙视为中二一般。
“你啊,还在看山不是山,不要被一些流言惑语给蒙了脑子!国政之局,哪有那么肤浅的?满汉一家,当今皇上(拱手)……可没把这话当作虚言,一些细务,什么满城啊,通婚啊,官缺还有**的,那是碍于祖制,不好调理。有些事情做得过了一点,为的也是整个天下的安宁。我大清已是浑然一体,根结上不分彼此。就说这自来火枪,绿营没有,八旗不也没有吗?”
李肆心满意足地微笑了,这个忠于大清的萧胜,为了在“深度”上辩倒自己,不得不打补丁扯上什么满城,什么满汉通婚和**,这已经是逾界了。纵然本心没有悖逆之意,这些话要被泄出去摆在了台面上,轻的丢帽子,重的还得挨板子。
可李肆不是来抓萧胜小辫子的,眼下也没外人,他要拿这些话要挟萧胜,那是发了酒疯,他能做的,是撼动这个鸟枪把总内心的根基。
萧胜这话,只是要辩倒他,李肆有太多可说的。
满鞑对火器历来注重,当年老奴被红衣大炮伤死后,鞑子就成了红衣大炮控,千方百计想仿制。后来在海边捡到一门红衣大炮,中了五百万。之后辽东三矿徒降了鞑子,也就是孔有德、耿仲明、尚可喜,这三人辖下可都是精锐的火器部队,特别是受过葡萄牙人培训,懂得使用红衣大炮的炮兵,给黄台吉又送去了一个五亿元大奖。
认真说来,满鞑确实是骑射起家,但他们是靠火器发家!满鞑窃占华夏之后,别说红衣大炮,弗朗机炮都不让绿营用,就只准绿营用什么虎蹲炮、劈山炮、奇炮这类几十百来斤的小炮。这本是朝廷知而不宣的潜规则,康熙五十四年,山西太原总兵金国正这个傻大胆,向兵部上题本请造子母炮,也就是弗朗机炮。不知道兵部出于什么心理,居然允准,然后向康熙呈报,才逼得康熙不得不把潜规则变成明规则,非常严厉地强调说“子母炮系八旗火器,各省概造,断乎不可。前师懿德、马见伯曾请造子母炮。朕俱不许,此事不准行。”【1】
火炮不谈,就说火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