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鸾-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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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立在原地,鼻尖凉意久久不散。
那一夜我折腾到了子时,方摸回了信芳院,头一沾枕便睡了个结实。第二天被新来的宫娥拖起来,空着肚子陪太子殿下在雀罗殿处理公务。
掌吏一职,说得好听些还算是个小仙官,说得难听一点其实与洒扫宫娥无异,但做起事来,倒比洒扫宫娥更要琐碎无趣得多。
譬如太子殿下看公文之时便唤我磨墨,传仙官讨论政务之时我便令我随侍在侧。倒不如去后花园拖个扫把,扫得累了便爬上树去,在花叶芳香中浅幽一梦,悠哉乐哉。
我一边心中非议,一边不得不立在他身侧。到得下午,他巨大书案之前立定了四位白胡子老仙官,俱都毕恭毕敬,其中一位仙官,说起话来白胡子一翘一翘,瞧着极之有趣。他今日一本正经痛陈的乃是近日发生在中容国的一桩惨事。道是姑逢山的獙獙(bi bi),不知怎的竟然流落到了中容国,令中容国发生了百年难遇的大旱,一时里民不聊生,千里饿殍。
听说这姑逢山的獙獙身形似狐,但却奇异的长有一双翅膀,叫声似大雁鸣叫,所过之处,天下大旱。
我与离光岳珂游历之时倒是见识了不少怪兽,但那獙獙却从未有机缘一点。正听得津津有味,忽感觉一道目光逼视而来,四下里寻找,却是太子殿下侧目严厉的瞧了我一眼,堂下那白胡子老仙官正谈到激烈之处,中容国之惨境便似亲眼所历,几乎要令他滴下几滴混浊的老泪来。趁着堂上议论的激烈,我狠狠回瞪了他一眼:瞧着我听得有趣便想赶我走了?这太子殿下未免太过小心眼了!
他被我瞪得愣住,未几,嘴角又扬起淡淡笑意。我偷偷抬眼去瞧,堂下那老仙官见得中容国惨境不但未引得太子殿下同情心起,便似娱乐了他一般,几乎引得他发笑,面上已带了悲愤的表情,眸中缓缓滑下了两滴混浊的泪来。
这混蛋太子居然把个老仙官给气得哭了,瞧瞧天帝怎么收拾他!
我心中幸灾乐祸,偷偷乐了一回。
闻得天帝仁厚,这一代的仙官大多还是上一代天帝的重臣,到得如今皆是白发苍颜,只除了几位年轻的武将。这帮老臣子倚老卖老,但凡天帝行事有点不合帝风,皆哭上议事殿,老泪纵横,真逼得天帝退步。
太子殿下乃未来天界之主,今日瞧着他倒是不太吃这一套,这老仙官滴了两滴泪,他竟装作未瞧见。那老仙官自感无趣,也许是盘算着回头去天帝那里告一状,竟然抬袖自己将泪擦拭了,又开始商讨对策。
我立在一旁,几乎笑出声来,只闻得耳边一声重重的咳嗽,慌忙侧头去瞧,太子殿下一脸阴霾,重重的将自己的茶碗拿起来又搁了下去。
哦,我这才明白,感情是太子殿下渴了。他先头瞧着我定然也不是无事找事,不过是想让我倒杯茶来。
我心中愤愤,掌吏说得好听点乃是一殿书吏,掌管太子殿下来往文书的小仙官,说得难听点不过是个使唤丫头。上前去拿了他的茶盏去沏云香枫露,那老仙官抖了两抖,老脸涨得通红,眼圈儿一红,居然颤着声儿告退了。
其余老仙官皆随他而去。
我拿着茶盏在殿中立了一会,方才回过味儿来。这老仙官大概以为太子殿下摔茶盏是生他气了,不太待见他,所以才红着眼圈告退了。说不定现下已经飞奔往天帝寝宫告状去了。
重新踱向书案,将茶盏递了给太子殿下,他浅浅啜了一口,神色淡淡夸道:“还是青儿沏的这云香枫露好喝。往常那沏茶的仙娥总是冲不出这般醇香的味儿来。”
我听说沏茶之时还有洗茶之说,但我向来粗野惯了,能有口泉水喝也就不计较了,如今替尊贵的太子殿下沏一回茶,早将洗茶之说抛之脑后,直接撮了一撮茶叶,冲了热水进去,香醇一些,也是正常。
我老老实实道:“平常沏茶的仙娥姐姐们定然要将这茶叶清洗干净了才冲的吧?不过我瞧着冲洗的茶汤也是浅碧色,闻着挺香,有点浪费,便没有冲洗,直接泡了。”
他闻言皱眉将方吃的一口茶又原样吐了回去,极是不悦的瞧着我。我摇头叹道:“太子殿下,这云枫香露三百年才出得十两,您这般糟蹋也不怕天谴啊?”
他朝我一瞪眼:“我就是天!”
我叹了口气:“好吧,太子殿下便是雀罗殿的天!”
第二日午时,太子殿下议完事回来,一张脸板得玄铁一般,午膳也不用便窝在了书房。
我刚刚将一碗白粥一盘春卷下肚,小心立在门口观察,但有不妙,立即奔逃还来得及。听说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的时候没人问过池鱼是不是冤枉,反正谁让它们就居住在城门口的护城河里呢?
流年小心翼翼挪到了门口,哭丧着脸道:“太子殿下还未用午膳呢。
”
这个我自然知道,厨下此时还放着满盘的膳食未动,我从太子殿下的餐盘不显眼处偷偷挟了两颗配菜的樱桃吞下肚去。那盘菜不知拼得是个什么物事,两粒红艳艳的樱桃正是那物事的眼睛。太子殿下事忙,定然不会顾及到丢失的两枚樱桃眼睛的。我抚了抚肚子,俯在流年耳边道:“你这会进去请太子殿下用膳,他定然会将你的脑袋揪下来。”
他白了脸摸了一把自己的后脖子,我又小小声道:“我在女床山上与恶兽打架的时候就瞧见了,太子殿下力大无穷。平日里瞧着文绉绉的,动起手来一掌就将那恶兽的一只臂膀给揪了下来,那恶兽皮糙肉厚,我瞧着你……啧啧,皮白肉嫩……”
流年双目显出骇然之色来,听说他才来侍候太子殿下不久,并不太了解太子殿下的性情。自然也听过我如何依靠太子殿下的关系,升上天庭做洒扫宫娥的。但他忠心可嘉,虽然白着脸,仍是不死心道:“可是太子殿下未用午膳。”
我被他啰嗦的不耐,一掌轻拍在他肚子上,眉毛倒竖,轻声恼道:“这是谁的肚子?”
他颇有些敬畏的答道:“自然是我的肚子。”
我偷偷朝内一指,道:“太子殿下的肚子又没长在你身上,他不叫传膳,定然也是不饿的原故。你只管吃饱自己的肚子便好。”
他眸中汪了两泡泪,似懂非懂点点头。我心中暗笑,只盼将这太子殿下再饿得狠些,才合我意。还未笑毕,已听得房内之人淡淡道:“传膳。”
流年面换喜色,一溜烟去了。我朝他去了的方向狠狠瞪了一眼,方才整衣入内。
花卜蜜期
太子殿下一边吃着流年带领宫娥端上来的珍馐,一边凉凉的瞧了我一眼。我心中发虚,缩了缩脖子正准备退下去,他却开口道:“本王记得,掌吏倒是与龙三太子颇有渊源?”
我不知他这用意何在,打着哈哈道:“殿下也知道……青鸾被罚下女床山,与打了龙三太子不无关系。”
他挟了一箸绿菜,慢慢嚼了嚼,吞了下去,方才恍然大悟道:“哦,本王想起来了,四百多年前,是有这么一桩轰动天界的事发生。东海龙王告上天庭,殿中文臣武将笑叹不已,不得已,最后只好宣了鸟族的赤焰大首领前来商议裁决之策。”
我自然记得这事,万把年来丢脸都丢到九重天了。太子殿下重提此事,倒弄得我面皮发热,想是已经红了。
他又喝了一口热汤,沉思一回,道:“当时赤焰大首领是怎么说来着?哦,对了,大首领道,此姝从少缺乏管教,都是为臣疏忽,方才犯下大错。但盼天帝重罚,以惩效尤。”
我心中慢慢下沉,犹记当初丹朱说过,若非姨母上天庭为我出头,哪得女床山令我栖身?怎的太子殿下说的倒与她说的恰恰相反?
太子殿下边吃边道:“父王仁厚,还道这刑罚有些重了,不如将你罚往东海,送至三太子面前,令他出了这口恶气,不过是一双小儿女打架,多打几场就好了。说不定这还是一场不打不相识的姻缘呢。哼——”他语锋一转,讽道:“这可是又过去了四百年,就算月老当时扔了根红绳下去,也未见得将你两个拴在一处。”
这是自然,月老的红绳只管凡间姻缘,于仙界姻缘也是有限的。
我心中暗惊,也不知道太子殿下说得是真是假。婚姻大事,总还要寻个明白点的夫君,但岳珂那条傻龙……无论如何不是可倚靠的良人。
与其与他成亲,倒不如与离光成亲,他倒是明理仁厚。
我心中左右为难,盘算来去,只觉心里一团乱麻,眼下倒是可捡紧要的来问,于是大着胆子道:“太子殿下所说可是真的?月老真的绑了一条红线在我与三太子脚上?”
凌昌太子仰头似想上一回:“当日本王觉得此事有趣,父王所说不无道理,又想瞧瞧月老的红线有何奇妙之处,这才偷偷令他往你二人脚腕上绑了一条红线。”
他面上笑意无懈,显然并不曾考虑到我心中的感受。但月老乃是上仙,仙法高妙,若此红丝真发挥了作用……呔,这凌昌殿下忒有些欺负人了!
我头顶冒火,脑中被愤怒烧灼,上前两步便掀了太子的膳桌,桌上吃食盘子一应器具尽数掉在了金砖铺就的地面,砸了个粉碎。
太子危急关头,一筷子挽救了一块红萝卜落地的命运。将之喂进了口中,方慢悠悠道:“掌吏,这般犯上,可是何故?”
我胸膛里面火烧,想起这万年委曲,好不容易到得如今自立的地步,不必再瞧人脸色,却被这太子拘进了他殿中扫了两百年地,将我快活的日子粉碎了个干干净净。这些,我都能忍,不过是权益之计。
但婚姻大事,自来只有本仙的父母做得了主,他却算得哪根葱?我捋拳揎袖,故态复萌,索性就做丹穴山那只无赖的四处惹祸的鸾鸟,指着太子殿下怒道:“你不过就是仗着你老子的势,便将我这样的小仙玩弄于股掌。被你戏弄扫两百年地,只怨我当初犯傻,不记得同你索要天帝玉旨。但我的婚姻大事,竟然也教你当作玩笑来寻乐,不如现下就拼一场,是死是活各安天命!”
他教我这席话指责的面色铁青,忍了又忍方才没有当场暴发,只是面前膳食已全部摔在地上,他索性将手中玉箸也扔下地去,淡淡道:“我瞧着东海的龙三殿下就很不错,你嫁了他也不算辱没了你吧?”
我心中大怒,口不择言道:“你娶个傻子试试?婚姻大事,岂能儿戏,若算不得情之所衷,不如不嫁”
他面上那一点怒气渐渐淡去,倒微微一笑,将我面上一睇,道:“我娶个傻子又何妨?你不就是个现成的傻子嘛!”
我平生最恨被人家当面辱骂,被人当面践踏,尤其是一直以来还心存幻想,以为他是友非敌之。岂料原来事实比之我所想更为不堪。他一贯戏弄我就算了,竟然连我的婚姻大事也当作儿戏来动手脚,拨出身上五彩青翎,就要向着他身上招呼。
他身影快如魅影,从我眼前消失,我转头四下去寻,面上已被人香了温软的一记,但四下空旷,流年与宫娥皆不见了身影,我似立在无垠荒原之上,四处寒风瑟瑟,耳边传来极轻柔的吹气之声,似有人在我耳边轻声道:“青鸾,你来瞧瞧你自己的内心,看到了什么?”
我万般的努气不知去了哪里,只觉衣衫单薄,寒凉大起。抱着双臂如受蛊惑一般喃喃道:“我瞧见了荒原,一望无际,冰封雪积。”
耳边那声音极尽媚惑,似唇齿之意爱意无限,在我耳边低低的想起:“你为什么不肯相信我呢?”
我下意识的摇摇头,不知道为什么不相信他。他是谁?面前荒原如此熟悉,我立在此地只觉从来没有离开,孤独悲伤如波涛没顶,然后这样荒凉之境,我也许连我自己也不相信。
耳边那人无限温柔道:“那么,你相信谁呢?”
抱臂瑟瑟而立,我相信谁?曾经有个男子,将我温柔照管,轻言呵护,小心处理我的伤口。那些伤口连疤也早已掉落,印子也不曾留一下个,但那个人却如印在了我心间一般。
他时而聪明时而健忘,到得最后连我也认不出来,那样不顾一切的信任与守护,让我的心微微酸楚,我从来相信他不会将我弃之不顾……
心里有无数的声音在回响:岳珂……岳珂……
我张了张口,几乎要脱口而出,耳边炸雷似的响起一个声音:“小呆鸟,你在做什么?”
眼前浓雾渐渐散去,无垠荒原消失不见,我就蹲在房内,面前有张粉润的脸蛋,正是同娑殿下。身旁正是被我砸下来的膳食。
我摸摸脑袋,不明白自己这是怎么啦。茫茫然瞧了同娑殿下一眼,一步步往殿外走去。身后金砖闪着暗泽流光,几乎要灼伤我的眼睛。我捂了捂眼睛,猛然间想起一件事来,立定在殿门口朝着殿内冷冷道:“我不相信你!”
我知道他一定在殿内。闻听太子殿下妙法天成,六万年仙法精进若斯,我不过一个不留意便着了他的道,若非同娑殿下前来,怕是要将心中所挂怀之事一件件告诉他。殿外日光明亮,暖烘烘将我身上寒气驱散,但我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他再未露面, 便似殿内无人一般。
同娑殿下紧跟着我走出来,将我奇怪的瞧了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