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的罗曼史-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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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正在跟什么东西作艰难的告别,我不知道。那年秋天和早来的初冬季节,我时常失魂落魄在城里城外转悠,骑一辆26寸金狮牌的简便型脚踏车。我对那辆脚踏车的记忆犹新,它就像我随后要开始的那种新生活,骑上去懵懵懂懂,各种性能都很好,甚至过份好了,让人遗憾它在一名出入范围有限的主人手里的遭荒废程度。我只要一骑上这辆脚踏车就有一股激情,脚踏车的前后车轮子仿佛懂得我茫然四顾的心情。它带我去往城里旧俄时代的那幢建筑,带我去涨潮水汹涌的江边滩涂,去县图书馆。民国年间资本家遗留下的纱厂围墙。一棵百年银杏树和旧的货运码头。它带我去城南的天主教堂,让我知道我是名失业在家的诗人,让我知道我的一生将可能在多大程度上被荒废掉,无所事事、无声无息——就像被附近厂区污染发黑的南门护城河。河水缓缓而沉滞地流动漂走的废物垃圾——仿佛在流,又仿佛凝然不动——而纵使有一天它受到月球潮汐的新的影响,重又放浪形骇,激情奔腾,它也再不能改变它目前的水质,它那惨遭污染发黑的命运。自儿时起,我看见这些城区的河流一点点地死去,正仿佛是在目睹一代人的痛苦命运。我时常把脚踏车停靠到桥栏上,独自一人,在河岸边渡过黄昏。我是在凭吊我自己童年时代的废墟,仿佛是我自己粗卤莽撞地毁掉了这个儿时的家乡,现在它正在我眼前涂脂抹粉,一点一点变成了一个令我生疏痛苦的陌生的城镇。
我就是在那个废墟上碰见她的。
城里有一条老弄堂,叫“火车巷”。呈“丁”字型的走向,左右不过两三米的宽度,高耸的逼窄围墙仿佛一直要砌到天空深处。围墙两边有很多院落和厅堂进身的旧房子人家。每每种栽的桃树梨树把粉盈盈的花朵朵开到院墙外头,院子里的垂柳更是迷人,垂垂柳叶和枝条,像一个微风的华盖,在春天里擎一团亮晃晃的湖绿色块。在深巷里窈窕逸走。冬天,桃红柳绿都没有了,但还有高高的梧桐、冬青,有擦过砖墙的落叶阵阵。而冬天在这样的巷子里的声音仍是古老的,像一种评弹唱腔,带有清朝人的激越声音。巷子里的那一排梧桐声正好跟三弦琴声音相般匹,十分动人。那年一个灰濛濛的下午,我钻到了那里,才略略恍悟,我那辆脚踏车是载我来追寻这个声音,这个下雪天之前北方三弦的音域。不远处就是成排成排脱离了清代风格的民国初年资本意味的厂房,现为县城新华布厂,有老式的气窗,老式鼓风机声音,红砖头围墙。——这是一个民国和清朝俩相厮守且相安无事的城区角落,一般人不轻易游荡玩赏至此,有更好的路,大马路,简便流畅的街道。我像失群的雏鸟般飞到这里来,是听从内心深处本能的召唤——对鸟儿来说,是安全;对人来说,是爱……
第三部分摇篮曲(3)
自从那个冷天的夜里和她分手,推了她的脚踏车送一送她那次以后,我们尤在课堂上见面,在同学堆里笑谈几句,打几次照面,但从未有过单独相处的机会。俩人的脸上都有一种寝食不安,相互思念得厉害的印迹,这……只有我和她双方的眼睛能够看得见。爱情有时会有仅供恋人双方辩识的征兆、象征。在别人眼里,我那一程子睡眠不好;在她眼里,则是一种已化作深情的无声的语言。相爱双方都会在最初的阶段迅速变换各自的相貌,甚至五官表情也会暗暗相催促。询问。犹豫。首肯。恋人们的心迹会表露在他们脸上。那样一种无依无靠、无边无际的思念……她晚上来上课,起先,显得怏怏不快,看见我之后,目光简直流露出了愤怒!仿佛她远远隔开人群,就开始憎恨起我这只伪善的披着羊皮的狼!(身为课堂上的老师)她把头避开,微微低垂,仿佛在深思着怎样把这一不详的讯息及时转告。有一天晚上她脸色发白,可是我一进教室,目光相碰之后,她的面色变得更加苍白,眼光里有一种惊晕过去的光彩,仿佛她就要在一道雨后的彩虹面前惊眩晕倒,又像是被闪电击中,劈开其森严树干的那种骇人景像。对此,我微微笑着,但内心却一样烦恼不安。而在那天下午,在几乎碰不见行人——碰着了的,也像不真实的幽灵——的狭长火车巷(地名)里,正当我在寒风阵阵中低头向前骑行,忽然听到一个喊我的女孩子声音——那声音足以在人一生中传播最美的心情,传播美丽和清纯……
“老师。”
“嗨,是你!怎么你正好……”
“我在前头上班。下半天休息。”
“前头?”
“人民医院。下半天冷了,想回家一趟拿棉袄。宿舍里没带。”
我不知道别人能否理解那种苍白——天色之灰白,街区的灰白;街区的苍白,人的灰白。她连人带车“格登”一声停立在我跟前,那辆脚踏车刹住车后停下来的声音多年之后仍旧使我沉醉,同时从车上飘落下的还有一小团少女的清纯气息,仿佛是赋予我生命的最初一份礼物,那声音,气息,纯洁的邂逅都令人惊喜不已,那一刻使双方都明白了,我们的生命是真的属于对方的,那不同于在课堂上最初朦胧的相遇,它带有更多命运的决断。当我们在巷子偏僻的路口这样子碰在一起,我们同时在打量着对方的眼睛里发现了彼此深邃的命运。相比平时在夜校课堂上的形象,她显得更加乖巧,听话了,也更加平静如初。她就这样无言地走到我面前,仿佛早就料想过了会有这样一天,这默默厮守的一刻……周围的一切都沾上了一个冬天里的小城镇在寒风呼啸的午后的灰白。所有的里弄、民居。不远处的围墙树木,都显露出分外冷清、寥落的气息。我仿佛是在和县城的忧伤相会。和这里街道的不为人知——那其中年代久远的旧楼房、老式建筑的郁闷或遭废弃。各种途径不一的寒流在县城上空汇聚,穿过厂区建筑物高低不一的气窗,在漏向高空的热气流周围发出尖锐的唿哨。工厂烟囱冒着烟。有时冷风吹过西北面体育场边上一条冰河。河面冻结着黑乎乎的树枝、砖块和孩子们相互嬉戏时扔到河中央的土块瓦片。搿下来的土疙瘩上有时还牢牢生长着一蓬枯草。她脖子上飘舞着的一块细方格围巾使我觉得清新温暖。仿佛我的双手已经触摸到了她身体最隐秘处的柔嫩鲜白的肌肤。仿佛我和她,我们俩已经在一起奇怪地相互亲热了一千年……
我们认出了对方!在冬天,在县城角上寒风呼啸的狭弄堂,我们在彼此孤寂而畏缩不前的身体上睁开了十八岁的眼睛。这内部隐藏着而不知名的眼睛自从孩提时代起就一直紧闭着,在尘世间沉睡——那仿佛是双一生一世注定了要长眠不醒的眼睛——当它刚睁开时还有些生疏迷离,不习惯外界的光亮,更无从应对都市外界的嘈杂,行人的驳杂……但它突然被彼此的面容所深深地吸引、打动;它沉醉于其中,这一份成人了的青春之美,这一份长大了的沉沦!它内在灵魂的视网膜是那样地幼稚、脆弱、武断。相爱就是相爱者双方的彼此凝望观看,是两颗心之间无言交换着的目光。有时,单独的人看世界一生只有几次,只能看(见)几次!人只有在爱情中才能观看世界!每次都那么年轻,同样的年轻无畏——因此相爱者就是用恋人的呼吸观看世界。相爱者的瞳仁眼眸深藏在彼此爱慕着的呼吸之中,因此相爱使命运倍添温暖。我们没有用眼睛察看和注视,而是用灵魂呼出的气息——这气息使最陌生者成为人间的最亲密者,恋爱双方的呼吸总是带有同样的狂喜和热切,有着相似的热恋和急迫心情。恋爱者是在心底邂逅——通过一次偶遇,一个眼神,一种心跳……是一样的凝望使男女双方结合在一起,使男女双方相溶——那眼神的质地是火焰;那呼吸着的彼此牢牢相吸引、靠近着的内涵是世界原初的黑暗——只有在黑暗中,人才能真正入睡、醒转——灵魂才能有真正可视的天空的光亮(而我在一刹那间重新辨认出了我一生的际遇)。
对话?对话没有用!我们说了些什么,我已经忘了。无非是遮遮瞒瞒、半试探性的。她在我回忆场景的那辆脚踏车旁边有着最羞怯的表情,痛苦地忸怩着,推着脚踏车左右扶手的两只手仿佛在无言中来回绞动。她戴的是一付卡通样式的绒线手套,它的颜色和质地我已经忘了,正如我的头脑已经无法恢复那一天下午我们短暂谈话的片断一样。人体的功能在一生最重大的场面往往会出现奇特方式的空缺。有时就像画家突然丧失了对色彩的辨别能力,或歌手失声一样——好在我记住了我在以后的岁月里自认为是最重要的那些形象和细节。我记住了全部邂逅场面的气息。我的灵魂和她的灵魂,如此令人大惊失色走到一起,光天化日之下无言地相溶,一种燃烧火焰般从中升起——从我们脚底下深渊般的街道一直上窜到天空的头皮根处——仿佛瞬间相爱了的并非街巷间孤零零的两个人,而是整个世界!整个地球的表面都为之而颤栗——我们周围的一切都随之而晕眩,沉醉。寒流、天空、灰白的城区街道、树木,耳朵管失而复得的风声,甚至弄堂内每一处砖墙的缝隙。有那么几十秒钟,我不说话,她也不说话,她在忸怩地垂下脑袋盯视脚下,我呢?我发现自己竟盯着一处石灰脱落的墙缝看了足足有一分钟!那会儿,我那懵懵懂懂的脑袋中在想些什么?会想些什么?天哪!
第三部分摇篮曲(4)
她苍白的脸色。她穿藏青色的羽绒衫,她是那种初冬天气的苏南小县城萧瑟景物的女性变体。她跟纵横数里,高高低低的石板巷小弄堂融为一体。她仿佛是死去了的苦楝树或墙头伸出来的梧桐树枯枝败叶的女儿。不远处的长江,那江水的幽魂漂浮在她脸上,她就像水流感受到了水深处沉重船体的份量一样惊恐不安。她身上有被江水溅湿的缆绳气息,有一泻千里的浅滩,江畔荒村;她仿佛被岁月湍息的水流冲刷着远远躲到了自己那份小小的性别里,她躲在那如花的性别深处,张望着四周,已完全不知所措,她改掉衬衫的式样,内衣的腰身,为自己预备各式各样的小饰件、小物品、钥匙圈、梳妆镜、廉价口红、粉盒、绸带。我已经看到了周围逼近来的灾难性的香水气。我还不敢用……。她就像是最美的一朵白云留落人世的生理反应,前者直接造就了她,包括她的吃零食,她柔嫩颀长的手指和籍贯。她那稚气未脱的年轻跟这些古老的街巷祠堂砖壁苍苔之间有一种空间上的对等关系。前者似乎比她乡间的妈妈孕育怀抱过她的时间更长、更久。那其中剪断了的一根脐带上沾有更多的痛楚血水。一个县城少女美丽柔软的襁褓,楚楚动人的怀抱,她直接从那个怀抱中朝我扑过来,天空飞快地飘来一名少女的清纯,与其说我们是在街头巷口偶遇,不如说是仓皇的她在创世面前翩然的降临。——我目睹的是我这一生中人们称之为爱的(那种)奇迹……
我们后来仍有过很多次红着脸的默然相处,她在课堂上坐在同学堆里,感觉着我在讲台附近的远近,垂着眼帘,不敢启齿表白,不敢抬头朝我在的地方看。很多次我都感觉到她明显的难堪羞涩。课程照章进行,但节令很快进入了寒冷的腊月天,每名同学都冻得在教室水泥地上拼命跺脚。那时候的教室里还没装空调,大冷天的晚上,同学们手都冻得握不住写字的笔。我俩故意回避那次偶遇的欣喜,装作不太明白对方的心迹。俩人在一起时话更少了,甚至比脚踏车上偶遇前的日子里更少。俩人几乎不说话了——这一份刻意的沉默事实上反而使陌生人的眼里的事态严重起来,同班的学生开始用疑狐的眼光逡巡我们——正如旷野上两堆火,在火势蔓延到合二为一之前,尽可能地在自己地盘上烧得飞快,如火如荼,我们所在的教室成了被这场火势殃及了的场所,所有的人都显得高兴、激昂,在班上抢着发言,抢着递给我大叠的诗稿,也许诗歌和青春一样极富感染力——如果在这中间再加上爱情!
她脸红得不像样,有一次在课堂上,竟当众用一本书挡住自已的脸庞。我站在黑板前瞪目结舌,不知道她头脑中又想起了什么。几名敏感的同学频频朝她注目,幸亏我若无其事,装作一切都很正常,后几堂课才勉强应付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