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的罗曼史-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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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静,我的第一堂中文课就有多么成功。而我还没有转过身来红着脸开讲。我27岁,站在27岁那年应有的夜晚真实的灯光下,像那个年龄的男人一样,自信而健壮。身高1米75,体重75公斤,魁悟,严肃、开心时有一张大男孩一样的笑脸。如果不是急于填写出生证明,人人都只以为我二十刚出头,至多23岁。
那首诗——我讲解着的——的冰雪氛围也跟那年十一月里的寒冷漆黑相得益彰。似乎诗篇内部和我站立的四楼教室都有彼此相似的灯光相互照耀。在那样一个年轻的夜晚,倨傲于其中的女诗人在轻声讲述她一生刻骨铭心的那种爱。诗是题献给她可怜不幸的丈夫的(我没必要告诉刚出高中校门的同学们她丈夫的名字:埃弗隆)。这是一种惯常的掩饰。为了抑制更多激情的特殊修辞。当我讲述到其中最美的段落时,我的嗓音在教室的上空微微颤抖……。有时,我低下头去,会碰巧看见自己捏粉笔的手指在神经质地抖动,但那是后来。至于第一天的颤抖,虽说更加剧烈但我还心中有底。
诗的题目是:《我在青石板上写着……》
读茨维塔雅娃,有时就是在读世上最佳的省略号(我因为个人的原因而一直提醒自己使用时千万别过量)。有时就是在读她黑黑的、鞑靼人式扬起的眉毛。她是世界诗坛上也许自萨福以来最富激情的(这一切我的亲爱的全知道!)女诗人。看看她诗歌里不辨性别的骄傲吧(也许她至今仍在看)。我提高了讲解的嗓音,想把这一切都更准确地说给底下的学生听,可是,最准确的语言信息却哽咽在喉咙口……
因为,教室的一排排座椅里竟有一双泪光莹莹的黑亮眼睛!
——我还未能讲出口的,她就已经感动了!
她全懂了。
第三部分春之歌(3)
她是谁?难道她是玛丽娜流散在中国最年幼的妹妹?或者,另一个其姓名早已写作为中文的茨维塔雅娃?
这都是未能说出口的本能联想,我最吃惊,也最温和的反应是一种恋爱和钟情式的温暖,油然而生的爱恋。这陡然间到来的温情令我在把眼睛朝向教室深处扫视一遍过程中飞快地躲过了她。
我忽然之间胆魄全丧。
爱在人身上居留时——开始,也且,小爱神丘比特之箭射中人时——的第一层反应,其实是无力。
是灵魂深处目瞪口呆,微微眩晕着的无力……
这个夜校课读的场景,无论在当时还是日后一遍遍的回忆中——那层传自外界灵魂的外太空的冲击波,从未消散。它就像是一次发生在四楼教室外面停车场上的爆炸案件,以其惊人数量的炸药而一次又一次使周围看不见的窗玻璃崩裂,房间震动,爆炸所引起的火光把周围的夜色映亮得如同白昼,任凭火光一点一点把教室的空间照耀映红,那样红色火焰的骇人景像始终对准站在黑板前严重失态的我和坐在教室座椅上孤零零的她——只是不知为什么,教室里仅剩下了一个她——而在现实场景里,这种感受仅限于我俩之间,并且很久以后才得到证实。时间则持续了约半秒钟。否则那样一堂课我无论如何上不下去了。
一个简单的事实:(我只能够说)我受到了震撼。
既像是来自我俩之间,又像是来自那天晚上课读的诗篇,但却更像来自诗行,我跟她三者之外的某些(或某个)东西……我苦思冥想了很多年,不断地搜索、总结、排查,但仍一无所获。
——一名蹩脚的回忆者,如我。
我描述得是否太少了?过于玄虚、精练?
我曾亲身经历,记忆确凿,而又能够告诉你们的,是否过于晦涩?
不要忘了,这是过去很多年的事情!多少年?一年一万年?这对于热恋中而又不幸分离的人们,会有多少区别?
我感到教室的空气里浮动着一种女孩子的羞涩。我感到周围的白炽灯光亮得有点让人尴尬。我的名字,我的简历被写在黑板上右上角。我感到一双双好奇的目光一次次从那个角落掠过,然后停在我讲课的声音里,我捏粉笔落下又举起的手上,在我的脸孔和黑板之间游移。我几乎承受不了这样的热烈和年轻。但又避不开夜校教室里的灯光。诗歌,我试图讲解那是什么,那是语言的受难和犹疑?是抽象化了的生活高度?然后,又逐个讲解,并在黑板空余处划下下列词汇:
……
那青白莹洁的眼瞳中央是少女乌黑的眸子,她打量黑板上一行行比人心更纯洁的诗行。她打量在诗句和黑板间走动的那个男人。她的生命,我的生命,被那天晚上夜校的灯光照耀。一个独立了的少女形体从课桌和黑夜深处站立起来,像新降生的婴儿,期待妈妈温暖的襁褓。接生员站在讲解中外诗歌的声音片断间。接生员手上沾着粉笔灰,必须迈进一幢位于城郊的大楼,迈上四层楼的梯级。
那层深情的羞涩红红的,给室内的电灯光另外又蒙上一层幽幽的红光。她的脸略微低垂,又果敢地抬起。不露声色。这一次,我注意到她的发式,齐颈的短发。她仿佛畏惧般地躲缩进她在人面前那一头乌黑的短发深处,而把温柔和羞涩留在外面(我看到了。我满意了)。
不过那天,我是怎么样宣布下课的?我在那个夜校每晚的课程是两节。记忆出现了甜蜜的停顿。
中间必定有一段课间的休息时间……学生们乱哄哄地上厕所,去外面不开灯的走廊。少数的人换一个更随便的姿式,瘫坐在座椅上,嘴里叨一支笔。耳边有一阵讲义被翻动时悉悉的声音。男生们更有胆量,围上前来友好地笑,问我写作是什么。你会不会翻译?殊如此类我连做梦也没想过的问题。然后嘻皮笑脸……几副大的眼镜框后面那年轻求知的目光差不多已快要把镜片烧化烧穿。那样地亮。我看见了比教室里的白炽灯更亮的光亮。黑暗中亮着的吃吃地笑。
在我自己的记忆里,我是一个不明身份者。我不去解释事情的来龙去脉。只是沉溺于一个个场景,一些或平淡或特殊的心情。我敢说,记忆的形象从来不是完整的故事。我们所熟习的故事模式不过是后来的叙述者们采用巧妙修辞想像的结果。而我不知道什么是结果,回忆本身是最大的结果。在我的手脚跟头也没有修辞。我试着复原的只是那时候晃动的人影,呼吸,在这期间,我不认为有填充自己的年龄性别家庭住址的必要。相爱不需要一份履历表。最大的情节是一男一女在一起,异性相吸。
应该说,那年冬天的夜校课程,整个备课内容都还算精采。我的讲解却颇为糟糕。我从一名失业多年的社会青年走上夜校讲台,心理储备明显馈乏。我经常感到紧张和无法跟学生兴趣达成必要的默契的压力。我采用的弥补办法是加倍的努力。我总是早早地来到学校,把晚上要讲的课文抄到黑板上,有事无事地作些准备,在讲台和学生课桌之间来回走走。因此我也许给学生们留下了一个特别认真乃至顶真的印象。介于平常不苟言笑和……之间。“老师,这么早啊?”,“哟,又写半黑板!”他们总是劈头这样一句,把书包文具往座位上乒乓一阵乱甩。我呢,站在手背上落了一半粉笔的黑板前,回头望他们的眼睛里有一阵难以掩饰的歉疚。
俗话说:“以勤补拙”。我大概就是这样子站在讲台前。
第三部分春之歌(4)
我的斜对面还有一个美术班。我这里是写作班。都在同一时间上下课,所不同的是,下课那段时间美术班那边也显得很安静。学生好像不论上下课,都在那儿对着一个大卫或伏尔泰的石膏头像反复描画。那儿的老师是名精瘦的男人,跟我也是朋友。他上课几乎不怎么讲解,总是布置作业和在学生堆里溜达。有时中途来我们教室。我想起来这一场景是因为我们这边的课间休息,不少同学都溜进他们的教室去参观。那边没有多少像样的课桌。教室除了讲台,就是一片大的空地。支满各式各样的画架。显得时髦而落拓不羁。连我也都有一种暗暗羡慕的心理。我记得凑过去看热闹的同学中间有她。我们最初的几次接触里她总是羞怯而热情地笑着。她的手臂总挽着另一名女同学的手臂。我从未见她单独一人。她看我时的眼睛好像我身上总有什么地方让她觉得好玩或好笑。那是年轻妈妈对自己刚生养下的头胎婴儿很满意的笑容,带着几分难以置信的惶惑慌乱。每当走近她,我就完全被包裹在从她身上散发出的这一团惶惑的热气里——少女的种种澄澈标致,体面和快乐都沉淀在里面。她一边看我几眼,一边忽然加快和女伴先前的谈话。她们说些什么话题,我当然听不清。可我一下子就迷上了那种语音语速,她说话时的温泉般的节奏音色。有点期期艾艾,又有点热切急不可耐地笑着。她的身体周围仿佛有一团言语的热气,作为显著的对照,使周围的一切都成了了无生气的冰窖。
她走到哪里,哪里就变得又好听又好看又好闻。她是一名香气四溢的女孩。可说不定,她身上的香气只是对准我飘散。周围的人好像没什么特别的反应,至少从末听见有人在她身跟前喊:“什么香味?”。真的,欢喜一个人的感觉是那样温暖异常。多年来,那温暖和她身体最初的香气一直保存在我记忆里,弥漫在我的生活最隐蔽僻静的地方。爱似乎首先作用于人的是他(她)的鼻子。
仿佛前一秒钟,她说错了。她正在试着要仔细纠正,但周围人群太过嘈杂,她十分小心,可消息还是泄露了。算了,她不在乎,但是……“你听我说呀!”她的脸上就带有那么一种惊讶状的梦幻般温柔的争辩。
她躲在女友的肩膀上端,向我回眸。
笑时眼睛眯起来,脸和肩膀往下缩,仿佛霎时下陷进了一个硕大无朋的沙发深处。
她双手总是蜷缩,变成两只除开女孩子发育好了的胸脯之外另外向外突出的一双可爱的小拳头,有时,我恍惚觉得那不是手或拳头,而是游移到身体以外的乳房,两只调皮捣蛋、逃课的乳房,出来偷懒,有点想偷情的味道。公然装成是大丫头,实则还阅历尚欠的一对稚拙而孩子气的结实的乳房。那只白奶奶上有时竟攥着一支似乎为什么事情不甚服气的圆珠笔。
每次,上课我总要点名。我暗暗籍此克制自己的情绪。可是,更加不敢朝她坐的那张长台位看了。现在我知道她的名字叫什么了?
她穿一件很厚而式样平凡的小棉袄。显出比别人身体更虚弱的样子,她在学生堆里有一种醒目的气质,忽而勤奋,忽而又懒惰。跟同学做事情玩耍,忽而很起劲,忽而又消沉下来,不再愿意多说那怕一句话。有时她孤零零坐在她自己那张固定的台位上,埋头抄写着什么。她身上有一种与其年龄不相称的严肃多思。当她开心活泼时,她显得有点古怪,不合群,标新立异,总是过早泄气,或提前兴奋起来。她身上有着种种神经质不稳定的品质,我从一开始就远远注意过了,不过,不太确定是什么,而且一样令我痴迷。
后来俩人熟悉了我才知道,那是由于她从小过早离开家庭的庇护,从乡下到县城生活,很长一段时间举目无亲的经历所至。难怪她身上有那样一种孤零零的热情克制。从七岁到十四岁,她一直寄养在城里的姑妈家。她一个人睡阁楼上一个小房间。她走到那里,似乎都携带着她那个清静的小房间。她对诗和艺术的兴趣也源于此。她总是一个人坐在黑暗中,总是一个人盖被子,抱着自己的膝盖想春天的燕子。因为每年从她呆的阁楼的天窗玻璃,可以看见燕子飞来的声音和影子。
有很多搞笑的事情,教室里。总体来说,我们有一个十分融洽的小团体氛围,大家在一块玩,相互取笑。我跟学生混熟之后,年纪也不比他们大。我带他们去郊野的山林里玩。喝酒。把剩下的酒连瓶埋在树林里,说是明年的这一天再来喝。阳光晒得冬日的毛竹林里暖融融。那中间有大片干枯的茅草丛,冬天几乎是金黄色的,人躺在上面,比随便什么毛毯更柔软舒适,也更干净。天空是蓝蓝的,草地是黄黄的竹林子是青青的。竹林里的风声音很好听,正好太阳当头晒得有点热。大家有的在读诗稿;有的在睡觉。那些年里,在我们这样偏僻的江南小县城,会弹吉他是一种有效的炫耀。我把这种炫耀也带到了课堂上和课外活动中。音乐,那就是我们年轻时仅有的暴力。
我喝一口茶,也许此刻我还没有清醒过来。一名陆地上的水手,远远地闻到了大海上吹来的阵阵海风。
我记得我们几个人深陷在那个冬日山林的草地上。几个人,也就是二十几名学生,外加我另外几个年龄相仿的朋友,那样的情景里包含了一生中最美的阳光。我的对面坐着她,或者身边。也有可能,隔开了几名同学的距离。我们那时喝酒已经会玩杠子杠子鸡。我从南京的聚会上带回来的。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