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的罗曼史-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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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换鞋,外面下雨我就兴奋,可以说比看见天气晴好,比出太阳还兴奋,那时英子身上、头发、脸蛋就会有一种我更加熟悉的气息,它也更加隐秘……我当时并不明白它们从哪里来,我只有些本能的举止。我看着她坐在门口的小凳子上拨套鞋的鞋跟,我就会蹲在她膝盖跟前,抚摸和抱着她的身子和手,我会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怜惜不舍和爱恋冲动,仿佛动物闻到了麝香味道。我感觉她是前所未有的玲珑、珍贵、可爱,她的一言一动,一个微小的举止,都像最名贵的青瓷。她的美,具有了不可侵犯的高贵。她穿上雨胶鞋,就俨然一付我灵魂主人的气质。我在这种气质面前陶醉了……她的肌肤仿佛格外娇嫩了。她脸上那种女孩子的羞色更逗人怜爱了。
我越讲越乱。我无法说清楚我的感觉。生命的大门开启。她是和我一同进门的女孩子。她陪我进那道门,碰巧,也可能是命中注定的到那年那月,我那个时候。那么究竟是碰巧,还是命中注定?这就是我目前的难题。我讲不清楚,苏格拉底曾说:“我惟一所知就是我不知道”。好吧,我惟一能讲的就是我的不清楚,不讲。大门徐徐开启,门里门外是绝然不同的两个世界,门外是我们的童年,有完整的善恶感,门内是我们的成年,在跨进大门的最初的一步里我们还不知道成年了的善恶世界在何处。一个人的幼年时代和他的将来之间有完全不同的天堂和地狱。因此完整意义上的人一生中实际上拥有双重的天堂地狱。那是不一样的建构。我们以后很可能在臆造的天堂里,偶尔跌落地狱,但令我们终身难忘的一定是那扇我们曾在其中出入的世界之门。儿时的世界之门,在我们的妈妈,生身母亲那里;而成年了的世界之门,则在我们的爱人身上。英子对于我来说,既是陪伴和鼓励我入门者,又是那一道神秘之门本身,至少是它的一部分。她的眼睛里掠过我进门时的一刹那脸上惶惑惊奇的表情。她始终侧了身子站在过道另一边,我甚至可以描绘她那时脸上的表情。一名年幼的妈妈看自己的孩子蹒跚学步,或者,足月以后第一次到游泳池,海边去嬉水。她的动作和身体里始终有一种随时打算扑过来拉我一把,搂抱搀扶的警觉,一种动物的保护其弱小后代的原始母性。她就用这样的紧张警觉来爱我。两只眼睛瞪得大大的,似乎可以吞吃掉欢乐。似乎,作为她警觉对象的我完全融合在了她的四肢百骸,她的身体内部。我的一摇一摆牵动着她的心,那样地令她全神贯注。眼睛一眨不眨地加以注视,以至于浑然不觉自己。我的关于世界之门的记忆就此定格。她伸出一只手,但不是很坚定,悄然无意识地向前一伸,随时准备退缩下垂,她要用坚强忍耐来对我作出更多的护佑,她不能提前作出允诺,眼睛紧张得像是快要瞪出眼眶。她屏息静气,站在我身体前迈着的过道一侧。她这样站立不动时似乎头发仍在往前,仍在朝前走。脱离了她的身体开始飞奔——飘扬和飞逸,那一头青春的黑发匆匆地被剪短,露出齐耳根的爱恋的温柔。目光直直地看着我。不说话,无话可说。这是她在那个位置上逐渐沉落隐没在黑暗世界里的一帧肖像。我的记性,各种身上的感官也清晰地抓拍住她。身体的姿式:两只膝盖大半转向我这一侧,其中一只膝盖已比我前跨一步,不是特别明显,应该是右膝盖,是她在中学时代的足球场上,在女子足球校队比赛之际一度受过伤的膝盖。她在床上躺了三个月。因为那次伤痛,她由此而学业滞后。她最终未能考上大学。刚踏上社会工作却遇见我这么个爱好白日梦者。她跟着我做白日梦,音乐和诗歌,再加上最纯真的爱情……。青春仿佛一场扑不灭的大火,我们每个人都气喘呼呼,几近窒息。这里熄灭掉了,那里又烧了起来,人人都有过这样狼狈不堪的幸福。让我想想:她当时脸上的镇定,是狼狈不堪的那种镇定,她不能完全镇定下来,因为她的镇定在我这里,在我从一步跨迈向另一步的那种危险和均衡之间。她摇摆不定,跟着我的身体从不知名的一处到另一处,。晃悠着,寻求着她的幸福。
这可以说是我有关她的最明晰的记忆,记忆之一。我的《蒙娜丽莎》是不笑的。不是不会,而是紧张迷醉得忘了。我本来想说“投入”,可却好像应该是迷醉,那是一种肉眼几乎看不见的黑暗状态的迷醉。世上哪有伟大的画家,只画黑暗,只在画布上涂抹出一种斑驳迷乱的黑色?我们能通过黑暗说人的美丽吗?说出人的美丽孤单和无助吗?我只在女人那里感受到爱一个人可以爱得十分孤单,这是爱情最美的境界。这是爱情的极地。女性让自己充分呆在那个极地上。一个高海拔的极地。确切点说,我在英子身上最初感受到了这种纯美的孤单。她十分爱我。她一个人落落寡合——这仿佛是同一枚硬币的正反两面。所以我的《蒙娜丽莎》没有笑容,甚至连一丝可能洋溢出嘴角的微笑影子也看不见。更别说那种公众式的向世界得以四处展览的微笑。她不恬淡,也没有丝毫的知足满意,她就是直愣愣地凝视和耽忧,就是狼狈不堪的镇定,一个词:警觉。对她通过稚嫩的爱得以展望的世界的警觉。其目光、思想和用心全部投向了画框外的那个人——我不知道说男人还是人更为确切!总之,微笑着的《蒙娜丽莎》有人说是忧悒的。不微笑的蒙娜丽莎,我想,也一样忧悒、在画面底下偷偷地绞着双手。
她十分爱我。她一个人落落寡合,这就是我的英子,我在十多年前那段生活。我在这两者之间狂野地来回奔跑。
第三部分春之歌(1)
我们,作为经受了变化者,依然存在。
——罗伯特·穆齐尔
我们后来不常说话了。我在我那间黑古隆冬的屋子里有一个早起的习惯。床头滚满了各种物品,一堆书上掉落下一只手机。闹钟坏了,总惦记着要去百业广场找那个摊主。一本叫《机场饭店》的书。一时间床头又滚满乱七八糟的口红香水瓶,妇女用卫生巾。我喜欢听清晨的鸟鸣声音。我可以把很多早晨说得再优雅些。我读了很多旧书,古代的和现代的,而使我自觉开窍的是欧洲汉学家们有关这方面的精采论述。我最想念的人是她。没有人知道。过去十年我是什么样子。1991年我是什么样子。那些我永远也未能从中走出来的会面。天哪!时序空间全都颠倒。不是置若罔闻,就是全浪费了——把当时当地事件的光与影当废纸一样扔掉了。
咳一声嗽,从头开始。
她在我身上保存下来某种肉体的细腻,使我每一忆及,都欲罢不能。事实是我已不必去刻意忆及,或者说回想记起——从那以后我就一直丢了魂。这整个一席话语全是有关一个人丢了魂(灵)的经历……
希望省略号少用。完全不用破折号。
有时,我甚至考虑每一章节(在我这里是小节)开头用省略号做标题,第一章节是·。第二章节就是··。依次类推。我没能将之付诸实践。
我多少岁?多大年纪?
对于一名自觉回忆者,没有比这更伤脑筋的难题。
我是在十多前的一段楼梯上遇见她的。第一次见面没什么反应。我没能在现场辨认出自己的命运。她那十九岁的脸上长满我命运的狰厉的五官。
我说不清是为什么。她相貌平平?这大概不确。我敢说,女孩子19岁,任何长相的都足以焕发出迷人的气息。连那么几级楼梯水泥的梯级也有一种处女式的标致。我一点也不骗你(私底下,我甚至想用娴静呢)。如果说这样说。也许会使原本弄不清的事情更加混淆了。这样说吧:她相貌算不得出众,但比较可爱。
因为她有性格(天哪!)
我们第一眼相遇彼此没有特别的印象,有如下几点原因。A:那时离上课时间仅有两分钟,而我是第一次第一个晚上充任夜校老师。周围一片混乱。B:我因为心情紧张甚至想打退堂鼓,想要开溜。这是我能够回忆得起来的清晰画面。C:她不是一个人走上楼层,是和好几名一起上课的同学……
最后一个。后来在一起很长时间以后有一次她含含糊糊说的(我要是能把她说话时身体的香气传递给你就好了……)。
那年夏天她刚高中毕业。在一眼撞见我之前她还没什么自我意识。可以这么说,女孩子平常打扮什么的,以及如何吸引周围异性的眼睛。她月经总是来得很多,每次都把她弄得心烦意乱。
她背一只类似书包一样的帆布包,把什么东西都往里面装(这是她日后一个可爱的习惯),已拆封的饼干。小圆镜、木梳。一本新买的小说书。一本英语九百句。头痛片、口香糖、电影票、小本本。一个礼拜前在野外采摘的一小捧枯萎了的山菊花,卫生棉垫。小巧玲珑。借书卡。蜜枣。等等、等等。
她走路时包里摇晃着这么多东西,就像一册小人书被紧紧攥在一名身高八尺的壮汉手里。到头来给人以一种古怪的印象,仿佛不是她背着书包走,而是书包在额外负载着一个轻盈的她。
一缕掠过人脑门的轻盈可人的气息……
我没有听见她书包里那些物品叮呤噹啷的碰撞。许多天里,我一直在回味当时的所见,当时的听觉,我最初的印象。我有理由相信自己的听觉正常,但却让她寂无声息地从我身跟前溜过去了——似乎不太可能,至少不公平,或不确切。
回忆,使我成为一名饶舌者。
第三部分春之歌(2)
我脑筋里的光线使我不断回到初次相识的那段楼梯。对于我,它几乎成了宇宙的一种结构,是涂满了各种物理或光学难题算式的一小部分太空舱的设计草图。似乎在这张图纸的后面还有另一个我,要通过它最终抵达外太空,并成功地实现大家一起企盼欢呼的首次星际旅行。有时我想,我缺乏的也许就是这样类似的荒唐旅行。我的一生所缺乏的就是一次星际旅行。没有别的了。我曾拥有过她,拥有过自己,她的19岁,我的27岁。她的纯洁,我的贫穷。她的诗歌,我的精液。在这一切之后,一切都变得那么空虚乏味,也许是可怕,但主要是空虚。剩下的惟一 一桩值得做的事情就是把自己扔出窗外,最好不要往下摔,而是往上,往更高的天空。那蔚蓝(有时会下雨)的天空。这正是你我个人意义上所能实现的星际遨游。我很明白。如果我的身体可以做太空舱,天下多大的雨,都心甘情愿。
我正在研究这个难题:如何在一种物体原本往下掉的时候使它中止、使它往上?
如何改变人在空中坠落的方向?
19岁,我曾有颗鸟儿一般的心脏。
她的嘴唇像午夜的积雪一样莹洁。在完全没有人走的雪地上。你有过这样的经历吗?黑漆漆的天空是蓝的,有蓝色的风,吹动我俩料峭的衣袖和夹杂着雪的粉末的呼吸。我俩的呼吸在彼此的胸前亲密地交织。仅凭呼吸,你就能判断男女双方是否相爱——那呼吸里有幸福年轻的声音。那种热吻过后的呼吸微微冒着热气。
我们有过一样的漫天大雪,我和她。也在一样的漫天大雪中分开。午夜飘飞的每一片雪花,都像她伸出的依依不舍的手。这里,那里,全是绝望,全是赤裸的爱,全是分手时的泪痕和温馨。我变得比她更加柔软,更像一名寂寞无依的女性。她27岁,而我只有19岁。
有时(在爱情中),数字的不一致是那么简单的事情!
光滑而无情。
我重复自己的生活——这不是生活,而是经过回忆之后的生活。回忆的反复,生活的无常。
风也像十多年前的那个夜晚一样吹来。我记得那是大冷天。教室周围的窗户应该是关闭的。我在黑板上写字,激情四溢。因为我作为课文抄录到黑板上的是我私自倾心的茨维塔雅娃。她有一双严厉得几乎能听得见说话声音的大黑眼睛。脸上是一种葬礼般隆重的表情。双唇紧闭,微侧过身子,而这一切仅仅在诗人留下的照片上得以展现。这是一个知道自己必死无疑但仍旧对将要覆行的事情义无反顾的人的照片,典型的俄国诗人肖像。我记得窗门关得很紧,当我抄写时,教室里有一种任何东西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氛围。有同学用笔在纸上抄录,有瞪大眼睛看的声音。空气泄露出某人坐在底下座位上努力理解着诗行的心理印迹。这印迹、这感觉和当年教室的白炽(日光灯)氛围像满教室同学们的青春一样在我背向的后脑勺周围闪闪烁烁。我感到自己的讲义牢牢吸引住了他们的注意力。他们在过去中学时代的学业上从未接触过如此迸溅出爱情火花的诗文。我手里的粉笔头有如魔法师登台时挥舞的魔杖。这样说吧:教室里有多安静,我的第一堂中文课就有多么成功。而我还没有转过身来红着脸开讲。我27岁,站在27岁那年应有的夜晚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