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云之上-第1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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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重点。”皇甫将军呵道。
“我落在一个棋盘上,掉下来的时候瞥了一眼,局中竟是规规矩矩的墨陵棋术,与今日所传的颇有不同!”皇甫初飞快地说道。
皇甫将军皱眉,现在的文人间多认为棋乃小道,不屑于钻研,但当初墨陵剑阁对这片广袤大地还印象颇深的时候,琴棋书画皆为世人所钟。那时候墨陵棋术也传之甚广,一直到今天也有棋谱流传下来,所以说皇甫初所说的可能只是个崇尚墨陵棋道的隐士,也算不得什么奇人吧。
皇甫初见她不以为意,于是急忙说下去:“将军,下棋之人救下了我,然后临别时告诉我‘若是身子不便,可在此处静养一阵’,她指的多半是您啊!”
天子以汤药控制这些诸侯血脉已经好多年了,他们血里流的全是毒,生死根本由不得自己掌控。
近些日子诸侯血脉又添新丁,天子的帝陵也扩建得越发频繁,这一般就是要以诸侯血脉殉葬的征兆。皇甫将军名叫留仙,她乃是皇甫家的长女,几个兄弟都受不住毒,要么傻了,要么早夭,她装疯四十几年一直熬到了今年。可是眼见着伽耶天子又要对自己那些傻兄弟们下手了,她哪里还忍得下去!
前些日子伽耶天子往帝陵行宫去了,帝都中的眼线也稍微减少了些,皇甫留仙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带人出了帝都,直接往东方跑了。这沧江一带原本是她母国的封地,早先的臣子后裔不知还找不找得回来,皇甫留仙怀着这么一丝丝微小的希望在这片地区徘徊了好久。可是近些日子,她带来的亲卫中却相继有人暴毙,皇甫留仙这才感觉到那位伽耶天子的阴影还是时时刻刻笼罩着他们的。
她仍显得颇为镇定:“这么一句话能看出什么?”
皇甫初急匆匆地道:“没说完呢!我在镇子外面躲了一晚上,早晨实在憋不住想要去找她问清楚,可这时候便发现那人上了阆风山!她去了封疆侯从前住过的埋骨之地,从地下挖出来一块石碑,然后还从包袱里掏出个牌位!您猜猜那牌位上是谁?”
皇甫留仙这时候才觉得有些离奇,她问道:“莫非是封疆侯?”
“牌位上写的是墨陵先辈贺清秋啊!”皇甫初此言一出,将军脸色顿时一变。
“这位奇人是墨陵弟子?”皇甫留仙问道。
她是误会了,云青根本不知道北川大陆这边的牌位要怎么写,若是普通人祭拜贺清秋这种有爵位在身之人,多半得在牌位上写封疆侯。而云青身为修道者却是想着人家的宗门,于是在前面加了墨陵先辈一言,这么乍一看就跟立牌位的人是墨陵弟子一般。
“不止如此!”皇甫初说得眼冒精光,他揉着自己的衣角道,“更为玄奇的还在后头呢!她斟酒为祭,洒酒之时就如同在与老友相谈一般,我听见她说……”
皇甫初咳了咳,然后压低嗓子道:“黄泉餐风饮露已有二十余载,待证得大道再与先生畅饮吧。”
将军觉得这故事内容虽然像是编的,但以皇甫初的水平应该编不来这么真,她道:“餐风饮露已有二十余载……那家伙,不,那隐士真是这么说的?”
“是啊,她看着就是一女娃娃,绝对不到十五岁!还说什么与墨陵先辈贺清秋畅饮啊!”皇甫初一副恨不得把脑袋切开给将军看的样子,“我说的都是真的啊,比真金还真!”
他看不见徐吾通,自然以为云青是在跟那墓碑说话。
“不足十五?”皇甫留仙皱眉,“她背后可有什么人指使?”
“我觉得将军还是该去看看的,这些日子死的人又多了,就算那人只是在装神弄鬼,我们也不能在这里等死啊!”皇甫初坚持道,他脸上还残留着少年时的热血与稚嫩,但亦有了青年时的稳重与坚韧,他正处于改变世界的最后年华。
皇甫留仙看着自己侄子,心里觉得有条靠不住的路也比没有路强,她终于下定决心:“要死也得和昏君同死,这样吧,我去找那人,你留在这里……”
“让我随行啊!将军你又不曾习武,万一被瞧见……”
“你留在这儿。”皇甫留仙定定地看着他,“我年愈四十了,就算真死了也不算早夭,你是皇甫家的未来,不能冒险。”
“我……”皇甫初还想辩说什么。
“军令如山!”皇甫留仙摔下这么四个字,披上一件普普通通的外衣就走出门去。
她健步如飞,很快就离开了驿站,往那座小镇走去。她肤色黝黑,和那些天天在地里干活的农妇也差得不多,她随手用碎布裹上头,稍稍遮掩住自己的容貌。镇口根本没人看管,士卒们夜里寻欢作乐,若不是上头下令,哪里有空当差呢?
皇甫留仙心里叹了句“国将亡已”,然后就直接走进了镇中。
她顺着皇甫初提起过的巷子走了进去,在小巷的尽头见了棵大桑树,桑树枝杈稠密,树叶子却在秋风下落了一地。树下面摆着石台,石台上画了纵横十九道墨线,正是个自制的简陋棋盘。
皇甫留仙放慢了脚步,她看见了棋盘前面的女孩儿。
棋盘上摆着半局棋,黑子气势汹汹,白子中正浩然,黑白色厮杀在一团,乍一看应该是黑子占上风。可是转眼间棋势就变了,白子从角落开始做活,直接与中央大片白色贯通,黑子一下被拦腰斩断,兵败如山倒。
那女孩儿似乎在与谁争辩什么,她话音十分平静:“先生,你要是再不让我赢一局,我就再也不下了。”
徐吾通斯斯文文地笑了笑,然后在云青黑棋大龙的脖颈边缘落一子:“输不起的话,一开始就不该同我下。”
大龙一瞬间被肢解,惨状与前两天一模一样。
“先生何时也学会挖苦讽刺了……”云青无可奈何,她取了棋谱,开始把今天的局给记下来。
徐吾通还是笑:“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与魔尊认识前,在下还不是这种会在口头上占人便宜的人。”
云青一见他笑就想起人道圣者,压力顿时增加,一时间也无话可说,只好闷头抄棋谱。这么写了会儿,她突然抬起头,对着不远处的女人朗声道:“可愿与我对弈一局?”
皇甫留仙见那女孩儿是个盲人,还以为她发现不了自己,正打算偷偷观察会儿,可没想到她居然把自己叫住了。她一听云青的问话就立刻联想到那位封疆侯,传说中武帝寻他出山时,他也只问了武帝一句话。
“可愿与我对弈一局?”
后来武帝以棋道服人,贺清秋出山为他定国,其丰功伟绩无论多少代伽耶天子也无法抹消。
现在同样的问题轮到皇甫留仙身上,她顿时生出一种“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的感觉,唯独让她有些担忧的是……
她从来没学过墨陵棋道,万一输了怎么办?
皇甫留仙不知道,看似胸有成竹的云青也在思考万一输了要怎么圆场。
第一百五十九章 诸行无常,寂灭为乐
虽然皇甫留仙看不见徐吾通,但他还是施施然起身,伸手示意她坐在自己的位置上。
云青拂去了棋盘上的落叶,然后轻笑着道:“素闻公子留仙雅名,不知黄泉是否有幸与君对弈,共赏乱世浮沉?”
秋风萧瑟,深巷寂寂,这女孩儿在树影间执子布局,笑意温柔而浅淡,她赏的并非深秋的凋零枯败,而是诸道倾碾,万法相争。
留仙在她面前坐下,心中莫名一定,她肃然道:“归风半生疯癫,何来雅名?承蒙佳人看得起,只得在此献丑了。”
她执了白子,对云青爽朗一笑,云青这边执了黑子却是迟迟不落。
徐吾通退至她身后,颇为勉强地压着笑容道:“伽耶文人常以佳人美眷喻指隐士,魔尊你……不算被调笑了。”
云青脸色不变,一边摩挲着黑子一边说道:“不知公子以为今年秋色如何?”
政论这种事情当然不能直接拿到台面上来说,这又不是徐吾通活着的时代,所以云青打算迂回一下。她说着就将黑子落于天元,然后被徐吾通提醒道:“魔尊落这儿是何意?这局你可得自己下,若是我动手,那因果便在我身上了。”
留仙见她落子于棋盘中央,心里也是一诧,她看了会儿云青那张平静无比的脸,还是规规矩矩地把白子扣在了靠边角的地方。她落子时声音干脆有力,看得出也是个果决沉稳之人。
“今年秋色一如往昔,回首只见天地悲怆,生机沦亡。”
云青接下来走得也是平平稳稳,看不出到底有什么意思,她淡淡地道:“是么……”
留仙捉摸不透,她以为这位隐士是要以此切入,同她谈论当今乱政之事,不过现在看来对方根本没接收到她话里的意思。留仙多少有些郁闷,但她马上调整心态,开始认真对弈。
“不知佳人是如何知晓在下姓名的?”她小心地问道,徐吾通在云青身后没忍住,直接笑出来声。
云青手里一顿,然后“啪”地把黑子叩在棋盘上,她温和地说道:“我夜观星象而知帝星将至,侯于阆风多日,终是遇上了您……将军称我云青便是。”
皇甫留仙到底是心性沉稳,她听了云青“帝星”一言却声色不动,只是又落了一子:“哦?看来您对命理卜易之术也颇为在行,不知您可曾算过这伽耶何时将亡?”
这话一出口连徐吾通都是定定地看着她,天底下没人有胆子在伽耶天子活着时说这种话。
“不曾算过。”云青笑起来,她将黑子落得凶狠又乖张,连皇甫留仙这种果敢骁勇之辈都不敢略其锋芒。
皇甫留仙微微皱眉,正要说什么,却被云青打断了。
“您想要它何时亡?”云青把黑子落定,轻笑着问皇甫留仙,“只要说出来,我能就将它变成比任何卜易之术都准的历史。”
皇甫留仙手中白子滑落,她双目睁大,不可置信地看向云青:“此事做不得戏言……”
“江前辈开国,贺前辈定国,这两者才学均是我所不及的,索性灭国要比这些容易,不如将军就让我一试吧。”云青劝诱着,她起身替皇甫留仙捡起来落在地上的白子,然后交到她手里。
皇甫留仙一下握住她的手,只觉得掌心一片冰冷,不似活物:“佳人何来如此自信?”
“并无什么自信,只是伽耶氏自取灭亡,天命之失是早晚的事情,我等不过推波助澜而已。”云青平静地抽出手,然后说道,“将军,这里有五十户人家,皆为宋国旧裔且受伽耶折磨久矣,此乃人和。此地西北有阆风为障,东南有沧江为阻,农田肥沃,物产丰富,此乃地利。”
皇甫留仙几乎可以看见一个清晰而明确的起兵路线,她盯着云青道:“那么天时呢?”
“这正是我要为将军争的,将军可以选择相信我,也可以选择带着那群没上过战场的兵死在这里,受鞭尸之刑……”云青说得淡然,她开始收拾棋台上的残局,扫净那些四散的落叶。
皇甫留仙只觉得喉咙干涩,一句话也说不出,沉默良久,直到云青将棋盘都收拾干净了,她才说道:“请随我来。”
云青背起了画卷,踏着潇潇木叶,随她渐入秋风,徐吾通走在她身后,问道:“魔尊倒是想了个好办法逃了这局棋,不过你真觉得她能成大业么?”
云青摇了摇头,她当然不知道,乱世为王本就难料,谁胜谁负更是难说。她觉得所有能够参与争锋的人都是在差不多的水准之上的,可到底谁能走到最后就不好说了。细想下来,他们这些嫡传弟子是这样,诸位圣者们也是这样,实力到了这个地步,所有纷争都会渐趋公平。因为在这个高度上能够影响他们的东西已经越来越少了,每个人只能凭借细微的优势或者契机来获取走下去的权利。
这天,云青以丹药拔出众人身上毒种,然后将庄儒盛引荐给了皇甫留仙。
庄儒盛这种人恐怕是没胆子造反的,但他建功立业之心仍在,为人也正直不屈,若是皇甫留仙能劝动他,想必也是一方助力。
云青虽见着了帝星所向之人,但也似乎没打算为她多做点什么,她依旧住在这陋巷中彻夜苦读,偶尔与徐吾通对弈,更多时候只是陪着周围的邻里唠唠家常。
日子就这么平平淡淡地过着,冬天来了,沧江水位下去了,有小段河道还被冰封。
修帝陵的人仍未归还故里,隔壁胖姑娘瘦了一圈,她很少出门了,云青也不常见着她。某天夜里,她跳进了镇子外的池塘,再也没有回来过。云青转眼就将她送的那身棉衣给烧干净了,徐吾通问她为何,她只是笑,也不多说话。
云青再明白不过了,胖姑娘死后要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