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楼宝鉴-第5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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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甫闲着没事儿,想到漱芳遗留的东西,不知道秀姐可曾收好,就踅到左首房间去看。推开房门,不禁大吃一惊:房间里已经搬得空落落的,橱柜箱子都上了锁,大床上横放着两张板凳,挂的玻璃灯打碎了一盏,碎玻璃欲坠未坠,墙上的字画也脱落不全,满地上都是鸡鱼骨头。
玉甫想想漱芳刚死才几天,房间里就已经人去室空,面目全非,一派凄凉景象;再对比一下漱芳在世时候的花团锦簇,朝欢暮爱,不禁悲从中来,一头趴倒在床上,又哀哀切切地大哭了一场。云甫在右首房间里抽烟,没有听见,任凭玉甫尽情地哭了个够。哭得差不多了,抬头一看,泪眼模糊中,见一团乌黑的东西,从梳妆台底下滚了出来,只在眼前一闪,就不见了。玉甫吓得一悸愣,定一定神,心想:“莫非是漱芳的灵魂显现,叫我别哭的意思?”于是不用别人相劝,自己停止了号哭,走出外间来。
正好碰见小云回来,对玉甫说:“灵柩已经上船,一切妥当,明天一早开出。你么,明天吃过中饭,坐马车到徐家汇好了。”
云甫很不耐烦,不等轿班,连连催促玉甫快走。玉甫走到天井,看见一只乌云盖雪的大黑猫,蹲在水缸盖上,这才恍然大悟,刚才所见,原来就是这个东西在作怪,不由得叹了一口气,跟着哥哥走到公和里覃丽娟家。一路上只觉得愁云黯淡,日色无光,心绪极坏。
到了黄昏,下起了蒙蒙细雨,云甫又烦又闷,点了几色爱吃的菜,请小云过来小酌。小云带了浣芳同来,玉甫吃了一惊,以为又发生了什么事情,小云说:“她非要找姐夫不可呀!跟她妈吵半天了!”
浣芳紧紧偎着玉甫,悄悄儿地说:“姐夫你知道吗?就姐姐一个人在船上,我们倒全都回来了,连桂福都跑了。一会儿要是让别人摇走,上哪儿找去呀?”小云、云甫听了,不觉失笑。玉甫仍用好话抚慰。丽娟不禁叹息说:“她没了姐姐,可也真苦恼。”云甫瞪了她一眼,嗔着说:“你是不是还想叫她哭哇?刚刚哭过一场,你又来惹她!”玉甫推开漱芳的房门,见房间里已经搬得空空的,一派凄凉景象,不禁悲从中来。
丽娟见浣芳果然眼泪汪汪就要哭出来的样子,忙换笑脸,把她拉到自己身边来,问她多大年纪,谁教的曲子,大曲学了几支……这一聊直聊到晚饭搬上来方才罢休。云甫和小云对酌,丽娟随便陪了两杯,玉甫和浣芳先吃饭。云甫留心玉甫一天来吃的,一共不过半碗饭光景,也不强劝,只是体贴地说:“今天你起得早,一定困了,早点儿去睡吧。”
玉甫也觉得干坐着无聊,就和浣芳一起告辞,同进亭子间,关上房门,假装已经上床的样子;其实这时候玉甫神思恍惚,对着长颈灯台,默默无言地闷坐发愣。浣芳和他依偎着并坐,也是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灯台,好像有什么心事。过了半天,浣芳忽然说:“姐夫你听,这会儿雨停了,咱们到船上去陪陪姐姐,然后还回到这里来,好不好?”玉甫不答,只是摇了摇头。浣芳说:“不要紧的呀,别让他们知道就是了。”玉甫见她如此痴心,更加悲楚,鼻子一酸,眼泪“刷”地又流了下来。浣芳见了,失声大叫起来:“姐夫,干吗又哭哇?”玉甫急忙摇手,叫她不要声张。
浣芳反身抱住玉甫,等他泪干气定,又说:“姐夫,我有一句话告诉你,你不要告诉别人,行吗?”玉甫问:“什么话?”浣芳说:“昨天账房先生告诉我,姐姐不过到阴间去一趟,最多两个礼拜,还要回来的。阴阳先生看过日子了,说是二十一日一定回来。账房先生是老实人,从来没有骗过我。他叫我不要哭,姐姐听见哭声,就不肯回来了。还叫我不要跟别人说;说穿了,倒不许姐姐回来了。所以姐夫你也别哭了,好让姐姐回来呀!”
玉甫听完了这篇话,再也忍不住,不由得大放悲声,号啕而哭,急得浣芳跺脚叫唤。惊动了小云和云甫,急忙跑过来,一看是这般形景,小云呵呵一笑,云甫皱眉说:“你还有点儿样子吗!”丽娟忙叫老妈子打洗脸水,叮嘱说:“二少爷洗过脸快睡吧!辛苦了一天,该歇着了。”说完,都出房去。老妈子送上水来,玉甫洗过,又替浣芳擦了一把。老妈子把脸盆端走以后,玉甫就替浣芳宽衣上床,并头安睡。开头还很清醒,后来渐渐朦胧,连小云辞别回去也不知道。
第二天早上,天晴日出,空气清新。玉甫悄悄儿起来,想独自溜到洋泾浜去找那装棺材的船。刚离开亭子间,就被老妈子拦住了,说是:“大少爷交代过的,叫我不要让二少爷出门去。”正说着,浣芳又追了出来,玉甫料脱身不得,只好回房。等到午牌时分,才听见云甫咳嗽。丽娟蓬着头出来叫老妈子,看见玉甫和浣芳,招呼说:“都起来了?房里来呀!”
玉甫牵着浣芳的手,到前面房间见了云甫,说是要让轿班去叫马车。云甫说:“吃过饭去叫,正好。”玉甫又要去叫菜,云甫说:“已经去叫了。”
玉甫就在榻床上坐下,看着丽娟对镜梳妆。丽娟梳完了头,看看浣芳,说:“你的头也毛得很,要不要梳梳?我来替你梳吧!”浣芳含羞不要。云甫说:“干吗不梳?你自己去照照镜子看,毛不毛?”玉甫帮着怂恿,浣芳愈加局促起来。玉甫说:“熟了点儿,反倒面嫩起来了。”丽娟笑说:“不要紧的,来吧!”一面拉过浣芳来给她梳头,一面随口问她往常都是谁给她梳的。浣芳说:“早先都是姐姐给我梳,现在可不一定了。前天早上要换素色的头绳,是妈妈给我梳的。”
云甫惟恐闲话中勾起玉甫的心事,故意用别的话岔开。丽娟会意,就不再提起。玉甫呆呆地绷着脸,心猿意马地坐立不安。正好外场报说菜肴到了,云甫就叫搬上楼来。浣芳梳的是两个丫角,比丽娟梳的正头终究容易,赶着梳完,一起吃饭。
饭后,玉甫急着打发轿班去叫来了马车,在胡同口等着。云甫只好和玉甫、浣芳即刻动身,一直往南驶去。将近徐家汇的官道旁边,见有一座极大的坟山,最尽头新打的一圹,有七八个匠人在干活儿;圹前堆着一堆青砖,圹里铺着一层石灰,估计是这里了,就停车下来。一问,果然不错。监工的还指点说:“陈老爷也来了,在那条船上。”
云甫顺着监工的手看去,不过一箭多路,就和玉甫、浣芳走到堤前,见一溜儿停着三条无锡大船,首尾相接;最大的一条载着灵柩和一众僧道;小云和风水先生坐着一条,秀姐和亲眷们坐着另一条。
玉甫先上秀姐的船,把浣芳交给她,然后才和云甫一起到小云坐的船上,拱手厮见,促膝闲谈。聊了大约有半个钟头,风水先生说是时辰已经到了,小云就叫桂福去传唤本地炮手立刻放炮;传令工头点齐夫役, 准备入葬;传话秀姐,让浣芳等人换上孝服,等待祭奠。
小云、云甫、玉甫跟着风水先生到了坟地,不久鞭炮声大作,灵柩离船,僧道二众敲响法器,丁丁冬冬,在前面接引,送葬亲属在后面边哭边走。玉甫触景伤情,心中悲切,不免又昏昏沉沉起来。开头只是觉得有些头重脚轻,身子发飘而已,还能勉强挣扎;再走了几步,不料一阵天旋地转的晕眩,立刻眼前漆黑,脚底下不知高低,一个趔趄,仰身跌倒在地。吓得小云、云甫搀的搀,叫的叫。秀姐更其慌张,顾不得灵柩,飞奔抢上前来,掐人中,许大愿,忙做一堆。幸亏玉甫渐渐苏醒,大家这才放下心来。
风水先生指着附近一座洋房,说那是一家外国酒馆,可以暂时歇息。秀姐、云甫急忙扶掖前往。当时秋阳如火,天气热得不亚于酷暑;玉甫一者悲伤过度,二者连日来饮食少进,身体已经非常虚弱,再加上炎热,内外火气夹攻,无怪晕倒。进了酒馆,脱下外衣,坐了一会儿,已经觉得凉快了许多,再喝了一瓶荷兰水①,内外全都凉爽,神志登时就清醒了。
① 荷兰水──汽水。灵柩离船,僧道二众敲响法器在前面接引,送葬亲属在后面边哭边走。
玉甫见云甫在廊下凉快,站起来就想溜,秀姐怎么敢放?玉甫苦苦央求:“让我去看看嘛!我没事儿了,你放手吧。”秀姐没口子地劝说:“我的二少爷呀,你刚刚好点儿,再要有个好歹,我可担待不起呀!”云甫听见了,跑过来大声数落说:“你想吓死人怎么着?给我安静点儿吧!”
玉甫无奈,只得又坐下,心里焦躁极了,取腰间佩的一块汉玉,反复揉搓刻画,恨不得摔个粉碎。秀姐婉转地跟他商量:“我说二少爷,你再坐一会儿,我去看一看,要是已经做好了,我叫桂福来请你,你再去看,好不好?”玉甫说:“那么你快点儿去吧!”
秀姐请云甫进来看住了玉甫,自己才离开。玉甫从玻璃窗看出去,坟地上的进程,历历在目,样样妥当,只有浣芳围着新砌的坟头又哭又跳,不知道是什么缘故。恰好桂福来请,云甫和玉甫这才离开酒馆,到了坟头。浣芳还在哭个不住,一见玉甫,连身扑上,喊着说:“姐夫,不好了呀!”玉甫问:“怎么啦?”浣芳哭着说:“你看哪,姐姐被他们关进里面去了,那怎么还出得来呀?”
众人听了,茫然不解其意,只有玉甫懂得她的傻想法。浣芳一边连连推搡玉甫,一边哭喊:“姐夫去给他们说说,叫他们留个门儿吧!”
玉甫无法解释,只好用瞎话抚慰。浣芳哪里肯听?转身又扑到坟上,用手拼命扒那新砌的砖。还是秀姐去拉,好歹才算拉了下来,仍交给玉甫看管,嘱咐说:“事情总算完了。请二少爷带上浣芳先回去吧,这里有我们呢。”
玉甫想想,再留在这里也无益,何况还有浣芳要哭闹,就和云甫坐上马车,把浣芳夹在俩人中间,不管她怎么胡缠哭闹,一路驶回四马路西公和里去了。
第四十二回
赚势豪文君歌一曲 惩贪黩翠凤拒千金
云甫、玉甫带着浣芳回到西公和里覃丽娟家,刚进大门口,就听见楼上有许多人说笑的声音。一问外场,才知道是尹痴鸳亲自送张秀英回来,连高亚白、姚文君都在。云甫听了很是高兴,带领玉甫、浣芳上楼,让他们在丽娟房间里坐着,自己就踅到对面秀英的房间。亚白、痴鸳见到云甫,问起漱芳的丧事,云甫讲了个大概。痴鸳听说玉甫在对面丽娟房里,就叫老妈子去请。
玉甫带着浣芳过来,厮见坐定,亚白力劝玉甫珍重加餐,痴鸳也淡淡地宽慰几句。玉甫最怕提起这些话头,不由得又黯然神伤起来。云甫忙用别的话岔开,故意问起上次的《四书》酒令儿可曾接下去。这个话头顿时引起了痴鸳和亚白的兴致,竟又指手画脚地高谈阔论起来。等说到一个段落,才发现玉甫和浣芳已经溜回对面丽娟的房间里去了。
亚白低声对云甫说:“令弟气色有点儿涩滞,你可要劝他注意保重才是。”痴鸳接口说:“你干吗不带令弟到一笠园去玩儿两天,让他散散心呢?”云甫说:“我们本来打算明天去的。这几天,闹得我也心烦意乱的,一点儿精神都没有了。”
痴鸳一想,就让秀英喊个台面下去,说:“今天我先请请他,难得凑巧,大家的相好都在这里,刚好八个人一桌。云甫正要阻止,秀英早已经吩咐外场去叫菜了。文君站起来说:”我家里有人定了一堂戏在那里,我先回去,演完一出就来。“亚白叮嘱”快去快回“,文君就起身走了。
那时候晚霞已经消散,暮色苍茫。文君下楼坐轿,从西公和里穿过四马路,回到东合兴里家中。刚迈进大门,就看见楼上当中客堂里灯火辉煌,亮得耀眼,幢幢人影,挤满了房间,管弦钲鼓的声音,聒耳震响。文君一问,得知来客是赖公子,心里就烦了。先踅到后面小房间见了老鸨大脚姚,埋怨不应该招揽这个癞头鼋。大脚姚说:“谁去招揽他呀!他自己跑来找你,一定要做戏吃酒,我能回绝人家吗?”文君无可奈何,只好先到台面上去应酬,再随机应变。上了楼梯,老妈子报说:“文君先生回来了!”客堂内一群帮闲门客登时像苍蝇一般嗡了上来,围住文君,欢呼雀跃。文君屹然挺立,冷眼相对,帮闲的门客们不敢无礼,只只说:“少大人等了你半天儿了,快来吧!”于是一个门客在前面给文君开路,一个门客端了张凳子,放在赖公子身后,请文君坐。
文君见周围八九个出局的倌人都是赖公子一人所叫,早已经坐得密密层层,连个插足的地方都没有了,就干脆把凳子拖得远些。赖公子频频回头,望着文君上下打量。文君缩手敛足,凝神端坐,赖公子也无可奈何。又见赖公子坐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