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楼宝鉴-第3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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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居”,比较高大,而她父母兄弟的住房就叫“小房子”。另外,专门给姨太太住的房子,在吴语中也叫“小房子”,或叫“小公馆”。
莲生就不再问,拿起烟盘里剩下的两个烟泡来都吸了,这才一手扶着榻床栏杆,抬身坐了起来。蕙贞知道他要吸水烟了,忙捧过水烟筒来,就在榻床边依偎着莲生,装水烟给他吸。
莲生吸了两筒水烟,又问:“你说小红自己的开销大,到底是什么开销,你倒说说看。”蕙贞不觉一愣,说:“我不过是随便说说,你可别到小红那里去瞎传。要是她知道了,又说我讲她的坏话,再让她骂一顿。”莲生笑着说:“你放心好了,我怎么会去跟小红说?”蕙贞大声说:“你叫我说什么?你跟小红三四年的老相好了,还有什么不知道?倒来问我!”莲生不由得笑着叹息:“你呀,真是个傻瓜!小红说了你那么多坏话,你不说她也就算了,倒还要替她隐瞒。”蕙贞也叹了一口气说:“你这个人哪,真难缠!我是替小红隐瞒么?她有父母兄弟,还要坐坐马车,开销当然要比我大些不是?”
莲生见她不肯说,也就不再追问。过了十二点钟,就收拾安睡。上了床,蕙贞又劝莲生说:“小红这个人,凶是凶,对你总算还好。她如今等于没有客人了,不过就你一个人去给她绷绷场面。她不跟你好,还能跟谁好?上次明园里她要跟你拼命,倒不是为别的,就怕你做了我,她那里不去了。你不去了,她可不是要发急吗?我倒劝你,你跟她相好了三四年,她的脾气你也应该摸着点儿了。稍微有点儿不高兴的事儿,能马虎的,你就马虎点儿吧。她有什么不对,你也不要去说她。你说了她,她不好怪你,倒以为是我教你的,让我跟她结冤家。单是背后骂我两句,倒也算了;要是台面上碰见了,她不顾脸面,跟我吵了起来,我该怎么办?”莲生说:“你说她跟我好,怎么可能呢?我刚刚做她的时候,她对我说:‘做倌人也难得很,特别是没有好客人。如今有了你,真是最好也没有了。再要叫我去做一户陌生的客人,那是一定不做的了。’我说:‘你不做嘛,就嫁给我好了。’她嘴上也说‘很好’,可就是一直敷衍我。开头说等还清了账就嫁我,如今还清了,又说父母不肯了。看样子,她还是不肯嫁人。也不知道她打的究竟是什么主意。”
蕙贞说:“我看这倒也没有别的什么意思。她做惯了倌人,到人家家里去规矩不起来,所以不肯嫁。再过两年,年纪大了点儿,就要嫁你了。”莲生说:“现在看来,即便她要嫁给我,我也娶她不起啦。前两年三节开销差不多都是两千上下;今年更加不对了,还账、买东西加上局账,一节还不到,花了我两千多。你想,我哪儿有这么多洋钱给她用?”蕙贞又叹了一口气说:“像我,一年有一千块洋钱,也就好了。”
莲生正要答话,忽然听见阿巧在中间房间里连连咳嗽,知道她还没有睡着,就不再接着说下去了。
第二天上午,莲生和蕙贞刚刚起床,管家来安就来禀报说:“沈小红家的老妈子来请老爷过去说句话。”蕙贞忙问有什么事儿,莲生说:“哪儿有什么事儿?两天没去了,当然要来请啦。”蕙贞沉吟了一会儿,说:“我猜小红一定有话要跟你说。你想啊,随便什么时候,只要你一到这里来,她那里立刻就知道了。明明知道你在这里,要来请你去,就是没有事情,也要想出点儿事情来呀。”莲生心里明白,不再回答。
等到吃过午饭,过足了烟瘾,莲生准备过去,蕙贞又连连叮嘱说:“你到小红那里去,她要问你从哪儿来,你就说是从我这儿去的好了。她要跟你说什么事儿,不怎么要紧的,就依从她一半儿;即便不依她,也不要跟她吵,跟她好好儿说。小红这个人不过脾气犟点儿,跟她说明白了,也还是不错的。你记住了,别忘记。”
莲生答应着下楼去,带了来安出门,也不坐轿。刚走出大门,看见一个小孩子往南飞跑,好像是阿珠的儿子。正想叫住他,已经来不及了。
莲生往北出了东合兴里,穿小胡同到了西荟芳里。阿珠已经等在门口,迎上楼去。小红坐在窗下,手中拿着一对翡翠双莲蓬在那里玩弄;见了莲生,也不起身,只是冷笑说:“不去请你,我这里你是想不到来了!这两天你有多少公事,忙得一趟也不来?”莲生装个笑脸坐下,阿珠忙笑着接口说:“王老爷一请马上就来,还算我有面子。先生,你要谢谢我呢!”说着,先拧上手巾把儿来,又把茶碗放在烟盘里,点起烟灯,说声:“王老爷请用烟。”
莲生过去躺在榻床上首,抽起烟来。小红故意说:“你到我这里来,苦死了!全是笨手笨脚的,没个机灵人给你装烟。”莲生笑着说:“谁要你装烟哪!”阿珠见没有自己的事儿了,赶紧回避。
莲生本来已经过足了烟瘾,随便吸了一口,就坐起来抽水烟。小红过来,把翡翠双莲蓬递给他看。莲生问:“是不是卖珠宝的拿来看的?”小红说:“是啊,我买了。十六块钱,比茶会上是不是贵点儿?”莲生说:“你有好几对莲蓬,也够了,还去买来干什么?”小红说:“你给别人都买了,轮到我了,就不应该了?”莲生说:“不是不应该买,是你已经有好几对莲蓬了,买别的东西不行么?”小红说:“别的东西我再买。莲蓬我就是用不着,为了气不过,也要去买一对,好多花掉你十六块洋钱。”莲生说:“那么你拿十六块洋钱去,随便你买什么吧。这一对莲蓬也不怎么好,就甭买了,好吗?”小红说:“我这个人就不怎么好,哪里有好东西给我买?”莲生低声作势说:“哟,先生真会客气!谁不知道上海滩上沈小红先生?还说不好呢!”小红说:“我哪儿能算是先生?比野鸡都不如呢!叫我先生,不是寒碜我么?”莲生带了来安,刚走出大门,看见一个小孩子往南飞跑,好像是阿珠的儿子。
莲生料想说她不过,就不再多说,依然躺下,一面拿签子做烟泡,一面偷眼去看小红,见她低着头噘着嘴,斜靠在窗台上,手里还拿着那对莲蓬,用指甲掐着细细地数那莲子的颗粒。莲生大有不忍之心,只是无从劝解。
正好外场来报:“王老爷朋友来!”莲生迎了出去,见是洪善卿,进房就说:“我先到东合兴里去找你,说你走了;我就知道你一定在这里。”小红敬上瓜子说:“洪老爷,你找朋友倒真会找哇,王老爷刚刚到这里来,就让你找到了。我这里王老爷可是难得来的呀,一直都在东合兴里。今天我去请他了,才来这么一趟,等会儿还是要到那边去的。洪老爷,下次你要找洪老爷,就请到东合兴里去找吧。不在东合兴,倒不一定在什么地方,你就等在那里好了,王老爷办完了事情回去,一定能够见到的。东合兴就好比是王老爷的公馆嘛。”
小红正在唠叨,善卿呵呵大笑:“甭说啦,我来一趟,听你说一趟,我都听烦了!”小红说:“洪老爷说得不错,我是生来不会说话,一说话就惹人讨厌。哪像人家,会说会笑,又会巴结讨好。一样打茶围,客人都喜欢到她那里去;就是去个朋友,也热闹点儿不是?到了我这里,听我说些讨人厌的话,把朋友都得罪了。你说王老爷哪里还想得到来我这儿?”
善卿正色说:“小红,别这样嘛,虽说王老爷做了个张蕙贞,对你还是很好的,你也就算了吧。你一定不叫王老爷去做张蕙贞,对王老爷来说,也无所谓,听你的话不去就是了。不过我说张蕙贞也苦得很,让王老爷去照应着她点儿,你好比是做好事。”几句话,说得小红无言可答,气也平了一些。
善卿和莲生又说了些别的事情。将近黄昏,善卿告辞,莲生叫他先等一等,却去小红耳边悄悄儿说了好一阵子话,听不清说的是什么。莲生还没说完,只听小红发话说:“你只管去好了,谁拉住你呀?”莲生又说了两句,小红说:“来不来随你的便。”莲生就和善卿一起下楼。
小红送了两步,嘟囔说:“张蕙贞在等着呢,不去一趟心里能舒服吗?”莲生回头一笑说:“我不去张蕙贞那儿!”俩人走下楼来,善卿问:“到哪儿去?”莲生说:“到你相好的那儿去。”于是出门往北,直去公阳里。
善卿和莲生到了周双珠家,巧囡接着。因为莲生叫过双玉的局,就把莲生引到双玉的房间里,善卿也跟了进去。见双玉躺在床上,善卿走了过去,问:“是不是不舒服?”双玉手拍床沿,笑着说:“洪老爷请坐吧,对不起了。”
善卿就坐在床前,跟双玉说话。双珠从对面房间过来,跟莲生寒暄两句,请莲生吸鸦片。巧囡就装水烟给善卿吸。善卿见是银水烟筒,又见妆台上一溜儿排着五只水烟筒,都是银的,惊讶地问:“双玉怎么有这么多银水烟筒?”双珠笑着说:“这是我妈拍双玉的马屁呢!”双玉听见,嗔着说:“姐姐又瞎说了。妈妈拍我的马屁,这不是笑话吗?”善卿笑问是怎么回事儿,双珠说:“就为上次双玉叫客人买了一只银水烟筒,我妈就把大姐、二姐的几只银水烟筒全都给了双玉,双宝么一只也不给。”善卿说:“那么如今还有什么不舒服?”双玉接口说:“发烧了。前天夜里陪客人碰和,一夜没睡,着了凉了。”
说话间,莲生做好了一个烟泡正要吸,不料斗门堵住,烟枪不通。双珠看见了,就说:“到对面去抽吧,我那儿有根老枪。”于是众人到了对面双珠的房间里。善卿这才跟莲生说:翡翠头面先买了几种,价钱多少,已经当面交给张蕙贞了。莲生也问善卿:“有人说小红自己的花消大,你知道她都有些什么花消?”善卿沉吟了半晌,才说:“小红也没有什么太大的花消;不过就喜欢坐坐马车,花消当然大点儿。”莲生听说只是坐坐马车,也就没有在意。
谈到上灯时分,莲生因为和小红有约,匆匆告别。善卿就在双珠房里用饭。往常善卿在这里吃便饭,因为是熟客,并不添菜,就和双珠、双玉一起吃;这晚双玉不来,善卿就悄悄儿地问双珠:“双玉怎么三天两头生病?”双珠说:“你听她的呢!哪儿发烧了?都只为我妈太喜欢她了,惯得她总装病。”善卿问:“为什么要装病?”双珠说:“前天夜里,双玉开头没有局,我和双宝刚刚出局去,偏偏一连四张票头都来叫她的局。那时候相帮的、轿子全出去了,只好急忙去叫双宝回来。恰巧双宝台面上也要转局,就叫相帮的先拿轿子送双玉去转局,回头再去抬双宝。等到送双宝回来,再去抬双玉,已经晚了。转到第四个局,台面也散了,客人也走了。双玉回来,告诉妈妈,她本来就跟双宝不对付,当然说是让双宝耽误了的,想让妈妈去骂她。只为台面上转局的客人还在双宝房间里,妈妈没去说她,双玉这就不痛快了。回到自己房间里,乒乒乓乓摔东西。正好又有客人来碰和,一整夜没睡觉,到第二天,就说不舒服了。”善卿说:“双宝可真命苦,碰见这个前世的冤家。”双珠说:“从前我妈因为双宝不会做生意,不喜欢她,也不过说她两句;自从双玉来了到如今,我妈打了双宝好几回了,都是为了双玉。”善卿问:“现在双玉跟你还好吗?”双珠说:“双玉跟我还算不错,见了我也还有点儿怕。我妈呢,随便什么事情总是依着她;我可不管她生意好不好,看不过去的就要说她,让她去怪我好了。”善卿说:“你说她两句不要紧。她还敢怪你?”吃过饭,没有什么事情了,善卿想回店里去,双珠也不苦苦留他。
洪善卿从周双珠家出来,踅出公阳里南口,向东步行。走不多远,忽然听得背后有人叫“舅舅”,回头一看,正是外甥赵朴斋,──只穿一件挺破的二蓝洋布短袄,下身倒还是湖色熟罗套裤,趿拉着一双京式镶鞋,半个脚指头露在外面。善卿吃了一惊,急问:“你怎么长衫也不穿哪?”朴斋嗫嚅多时,才说:“我从仁济医院出来,又在客栈里耽搁了两天,欠了几百房饭钱,铺盖衣裳都让他们扣在那里了。”善卿问:“那么为什么不回家去呀?”朴斋说:“本来想要回家去的,没有铜钱了。舅舅能不能借我一块洋钱,让我坐船回去?”善卿啐了他一口,说:“你这个人,还有脸来见我?你到上海来丢尽了我的面子,再要叫我舅舅,给你两个耳刮子!”
善卿说完,转身就走。朴斋紧紧地跟在后面,苦苦哀求。走了大约一箭多远①,善卿心想,无论如何总是自己的外甥,再说也有碍体面,只好站住,喝了一声:“带我到客栈去!”
①一箭多远──指一箭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