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百年经典散文·风景游记卷-第6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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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是广大的圆周,苍天真如一座高不可测的穹顶,以无限宽广的弧度覆盖着大地,而我自己这小小的身体,就是这片天地的圆心。如果我把身体做三百六十度的旋转,那极远处微微起伏的地平线也绕着我转一圈而无始无终;也就是说,无论我往前走了多少步,依旧是这个广大圆周的惟一的中心点。
然后就是那云影与天光。
草原上的云朵,有时候又多又大又平整,在蓝天上列队而行,天高云低,风起的时候,一朵一朵依序飞过,那草原就忽明忽暗,人好像走在梦里。一下子所有的青草都闪着金光,逆光处背后的丘陵像镶上了发亮的边线,身体被阳光照得暖烘烘的;然后忽然间所有的颜色都沉静了下来,在云影掠过之处,草色在泛白的灰绿和透明的青绿之间挪移,风也凉多了,像搽了薄荷油一样。
然后,还有那难以形容的芳香!
那不只是青草的清香而已,而是混合着好几种香草的草叶被压折碰触后所发出的香气。
在刚刚站定时还不太显著,不过,只要一开始往前走,每迈一步就会马上有一股翻腾而起的独特的芳香,弥漫在四周。
野生的香草,在夏日遍布草原,好几种香味混合之后,那强烈的芳香如药酒又如甘泉那样地提神醒脑,沁人心脾,进入每一种感觉细胞的最深处,让生命苏醒,让我忘记了所有的疲劳困顿,只想就这样一步一步地走下去。
我当然明白我的祖先在游牧生活里有许多艰难之处,可是,七八月间,时当草原的盛夏,阳光静好,青草繁茂,鹰雕从云层下低飞掠过,草丛间被我们的脚步惊扰起来的蚱蜢和草虫,在身前身后弹跳得好远,还不断发出“嘎”声的鸣叫,旷野无人,只有轻柔的风声,这里,应该就是天堂了吧?
草原深处,有时会遇见一泓弯泉极尽曲折地流过。小河的流水清澈,河中长长的水草顺着水流的流势忽左忽右轻轻摆荡,连几颗小石子的滚动也看得清清楚楚;薄暮时分,从山腰往下眺望,那样一条狭窄弯曲的河流映着天空的霞光,像条灰紫色的发亮的缎带,在暗绿的旷野上蜿蜒伸展,不知道从何处起始,到何处终结。然而,我深信,几千年来我的祖先们所追求的“水草丰美”,应该就是这样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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妩媚得风流(节选)
卞毓方
卞毓方(1944~),江苏射阳人,作家。著有散文集《岁月游虹》、《卞毓方散文集》,报告文学集《站在历史的窗台上》等。
张家界
张家界绝对有资格问鼎诺贝尔文学奖,假如有人把她的大美翻译成人类通用的语言。
鬼斧神工,天机独运。别处的山,都是亲亲热热地手拉着手,臂挽着臂,唯有张家界,是彼此保持头角峥嵘地独立,谁也不待见谁。别处的峰,是再陡再险也能踩在脚下,唯有张家界,以她的危崖崩壁,拒绝从猿到人的一切趾印。每柱岩峰,都青筋裸露、血性十足地直插霄汉。而峰巅的每处缝隙,每尺瘠土,又必定有苍松,或翠柏,亭亭如盖地笑傲尘寰。银崖翠冠,站远了看,犹如放大的苏州盆景。曲壑蟠涧,更增添无限空蒙幽翠。风吹过,一啸百吟。云漫开,万千气韵。
刚见面,张家界就责问我为何姗姗来迟。说来惭愧,二十六年前,我本来有机会一睹她的芳颜,只要往前再迈出半步。那是为了一项农村调查,我辗转来到了她的附近地面。虽说只是外围,已尽显其超尘拔俗的风姿。一眼望去,峰与峰,似乎都长有眉眼,云与云,仿佛都识得人情,就连坡地的一丛绿竹,罅缝的一蓬虎耳草,都别有其一种爽肌涤骨的清新和似曾照面的熟络。是晚,我歇宿于山脚的苗寨。客栈贴近寨口,推窗即为古道,道边婆娑着白杨,杨树的背后喧哗着一条小溪,溪的对岸为骈立的峰峦。山高雾大,满世界一片漆黑。我不习惯这黑,翻来复去睡不着,于是披衣出门,徘徊在小溪边,听上流的轰轰飞瀑。听得头发,索性循水声寻去。拐过山嘴,飞瀑仍不见踪迹,却见若干男女围着篝火歌舞。火堆初燃之际,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树枝。燃到中途,树枝通体赤红,状若火之骨。再后来,又变作熔化的珊瑚,令人想到火之精,炎之灵。自始至终,场地上方火苗四蹿,火星噼噼啪啪地飞舞,好一派火树银花。猛抬头,瞥见夜空山影如魅,森森然似欲探手攫人,“啊——”,一声长惊,恍悟我们常说的“魅力”之“魅”,原来还有如此令人魂悸魄悚的背景。
从此,我心里就有了一处灵性的山野。且摘一片枫叶为书签,拣一料卵石作镇纸,留得这脉红尘之外的秋波,伴我闯荡茫茫前程。犹记前年拜会画家吴冠中,听他老先生叙述七十年代末去湖南大庸写生,如何无意中撞进张家界林场,又如何发现了漫山诡锦秘绣,欣羡之余,也聊存一丝自慰,因为,我毕竟早他四五年就遥感过张家界,窃得她漏泄的只光片羽。
是日,当我乘缆车登上黄狮寨的峰顶,沐着细雨,凝望位于远方山脊的一处村落,云拂翠涌,忽隐忽现,疑幻疑真,恍若蜃楼,想像它实为张家界内涵的一个短篇。不过,仅这一个短篇表现力就足够惊人,倘要勉强译成文学语言,怕不是浅薄如我者所能企及。天机贵在心照,审美总讲究保持一定的距离,你能拿酒瓶盛装月白,拿油彩捕捉风清?客观一经把握,势必失去部分本真。当然不是说就束手无为,今日既然有缘,咦,为什么不鼓勇试它一试。好,且再随我锁定右侧那一柱倒金字塔状的岩峰,它一反常规地拔地而起,旁若无人地翘首天外,乍读,犹如一篇激扬青云的散文,再读,又仿佛一集浩气淋漓的史诗,反复吟味,更不啻一部沧海桑田的造化史,为这片历经情劫的奇山幻水立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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纯情山水
韩静霆
韩静霆(1944~),生于吉林东辽,作家。作品有《凯旋在子夜》、《战争让女人走开》、《孙武》和歌词《今天是你的生日,中国》等。
竹筏这么咿咿呀呀一摇,我就飘到武夷山的怀里了。
刚刚还行在星村九曲溪码头。小街。晚炊。石桥。祖传秘方。卡啦OK。高跟鞋。计划生育。晋江时装……目不暇接的是小镇人情世态。等到上了竹筏,艄公一篙点破湿漉漉的夕阳,满溪满溪化开了胭脂。接着,竹筏打了个弯儿,星村和码头顷刻成了昨日,连翩的山和盈眼的绿就匆匆忙忙扑过来抱人了。忽然就闯入武夷山空阔的大水墨之中,欢喜得不知怎么好,觉得有点儿像不知起处的梦。
左边是山,右边也是。枕下的溪流里飘着山。天上的云中藏着山。翠衣罗带的山。裸着脊梁的山。呼作玉女的山。号称大王的山。形同兜鍪的山。嬉如童子的山。山在散步。山在遐思。山与山凝望。山和山耳语。山山山山,山接山迎。山环山绕。山的迷宫。山的节日。能够曲尽这如簇翠峰之妙,多亏筏下的水。溪水从上游一万里群山之中冲波逆折而来,似乎就为我作此大山世界之游?这段水路不算长,不足三十里。没见过比这里的溪水更痴情的,逢山便缠绵缱绻一番,一路下来竟成九曲之溪。九曲回肠多少情意?山和水浅斟低唱。水和山耳鬓厮磨。九曲溪是九叠情歌,只因为武夷山水没有被现代工业污染,没有被那些将古建筑整旧如新的行家整治,隐居在此,保持了纯真和纯情,亘古的情歌才能唱到而今。唱的都是海誓山盟,地久天长。
说不尽武夷山中放筏的情致。细想,峨嵋的滑竿虽好,要把人娇成土财主的;香山的空中缆车虽快,终逃不脱钢索绞人的神经,太匆匆也太现代。攀华山只顾了脚下方寸,心来不及骋游,登庐山云又太顽皮,千呼万唤犹抱琵琶。相形之下,武夷山中的竹筏更轻灵,更随意,更陶然,和山和水更亲近。筏行九曲,水直处静如沉壁,舒缓如歌;转折时急流涌雪,大珠小珠溅个满怀。真正的山重水复,真正的柳暗花明。心儿呢,忽抑,忽扬,忽悠,忽闪。跌宕。起伏。幽深。舒朗。快三和慢四,狐步舞或华尔兹,一切听其自然,人也自然会自然起来。身在碧水之上,心上的老茧不泡软么?能不忘却严酷的世界么?被荣辱悲欢事业家庭撕扯着的灵魂一旦得此自然轻松,会不会产生隐遁山林的奇想?
山水迤逦来去。碧螺似的山峰之间,时有紫黑的崖出水千尺,始知武夷山秀媚之中含着奇伟。崖间题刻很多,红字如血。陆游,辛弃疾已先行一步,不知载酒放筏相去几程?五曲溪边朱熹讲学处犹存,试问溪边斜出一竹,是否朱子钓竿?一代名将戚继光也在崖上题过诗:“一剑横空星斗寒,甫随平虏复征蛮,他年觅取封侯印,愿向君王换此山。”戚诗气吞云海,后两句却绕于名利,过分贪心了。幸好武夷山水没有归姓哪位王侯,成为权势者的玩具,幸好武夷山没有落入亭台楼榭窠臼,沾了媚俗之气,幸好“革文化的命”的年代没将此山此水涂满红油漆,幸好经历了许多沧桑,许多战乱,许多岁月之后,武夷山还是武夷山。
说到武夷山水的绿,不知朱自清君意下为何?他太挑剔。杭州虎跑嫌绿得太浓,北京什刹海嫌绿得太淡,西湖太明,秦淮河太暗。可是我敢说,自清先生到此也只能油然忘机,心平气和。武夷山水:绿得单纯,绿得繁复,绿得幽深,绿得明快,深深浅浅,浓浓淡淡,兼容并蓄。绿得清瘦的是竹枝。绿得肥腴的是芭蕉。苍绿的是石上的苔。茸绿的是坡上的草。浓得化不开的是深溪山影。淡在有无中的是水中清晰可数的石砾。水面上飘浮的雾也绿了,绿得淡淡的,柔柔的。西方画家尝试在人身上画满藤蔓,蕨类植物,以求与大自然一体。到头来,不过是会走路的绘画。在武夷山放筏却不同,随机恍惚,陶然如醉,绿山绿水绿云绿雾荡涤身心,不觉已是物我相融。我看青山多妩媚,青山看我应如是。此番,心灵与山水,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佳境,才是最高品位,何必再求胸膛上长出马齿苋和藤萝花呢?
武夷的山,武夷的水,诗境?画境?梦境?幻境?抑或是仙境?艄公一路说不完的神话,难免穿凿附会。可是那千仞绝壁湿滑如铁,悬在壁上的船棺从何而来?向何而去?崖洞穴中的稻草如何会千载不腐?真实的神话?神话般真实?揣着这个谜,竹筏已悠然划出九曲溪,该弃筏登岸了。回眸恋恋地一望,山高月小,澄溪为炼。哪里是浴香潭?哪里是更衣台?哪里是换骨岩?说是武夷山中这三个去处,沐浴,更衣,换骨,即会羽化成仙的。
哑然一笑,我还是上岸了。
到底红尘中还有舍不得的夙缘,而且还惦着来日再接受一回武夷山水的洗礼呢。说实话,在全球生态危机和生存劳顿之中,我很累的。精神上常有无家可依的感觉。幸好这儿有一片纯情山水,心身在这儿就宁静了,平和了,舒活了,似乎找到了梦里的家园。还是白居易说的好:“我生本无乡,心安是归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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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屋脊奇观
葛剑雄
葛剑雄(1945~),浙江绍兴人,学者、作家。著有《西汉人口地理》、《普天之下:统一分裂与中国政治》、《中国人口发展史》、《往事和近事》等。
6月22日早晨,我走出措勤县政府招待所的大门,一方面是为了找邮局寄明信片,另一方面也是为了看一看这个青藏高原最高的县城、或许也是中国最高的县城,因为今天凌晨到达时,周围一片漆黑,完全看不到招待所以外的景象。
昨天没有过县城,又在野外露宿,今天才有机会寄出第二张明信片。在每张明信片上我都写上几句话,报告一下行程,但这纯粹是留作纪念的,因为最后一张明信片寄到家时,我早已归去多日了。
出门时我没有问路,因为县城实在太小,目光所及只有二三座二层建筑,其余单层的砖房和土房也为数不多。我到过我国除台湾省以外的全部省、市、自治区的不少县城,但记不得有比这更小的县城,位于帕米尔高原上的新疆塔什库尔干县城,1982年去时就比这里要大。此时虽已近九时,但当地时间还不到七时,不但路上空无一人,靠路的房屋都关着大门。走近两座最显眼的建筑物,一座是农业银行,一座好像是税务局。邮局尚未开门,我见外面墙上挂着邮箱,就将明信片投了进去。投下后我有些后悔,不知道这破旧的邮箱究竟是否还在使用?真该找人问一下。但话说回来,要找一个问讯的人也不容易,既然已经投进去,就别多想了。
其他人起得较迟,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