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百年经典散文·风景游记卷-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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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点选得很好。经敌人八年来的破坏,九溪十八涧树木多被砍伐一尽,而这里在千万点茶丛后面,却有一带茂密的竹林,竹枝迎着风,天日晴朗,白云成堆移动,正是摄影的理想时空。
他们在云卫的指挥下很快地开始工作了。唱《采茶歌》一场戏因声带已在上海收好,这里只用把声带放出(机器在山下茶室,而用很长的线把播送器置到半山茶树下),演员随着播音器一面唱一面做表情即得。方法确比从前更进步了。摄影师周诗穆先生对每一镜头都能细意安排,不怕麻烦,很是可敬。周璇女士表演也用功,虽在烈日下,不辞反复练习。唱《好个王小姐》的那一段戏拍完,洪深先生不觉拍手称赏。
“哟,洪先生,您还拍手哩,请多多指教。”
周小姐很惶恐地说。这态度是好的。
正午,顶光不能拍戏,一位钱先生约我们在山下“山外山”酒馆吃一鸡五味。洪深先生在这里无意中重遇了一位老友赵琛。以前他是在明星公司演小生的,扮过洪先生写的“冯大少爷”,于今已是霜雪满头的老生了。
在山上茶室休息中,周小姐躺在竹床上用两顶草帽盖着头,我和洪先生也在那儿喝茶。看热闹的游客来的可太多了。大都是之大、浙大的同学,他们包围着周小姐要听她唱歌,否则不肯解围。经云卫立在凳上说好说歹,终于把扩音器摆在高处,周小姐跟着唱了一段《采茶歌》,大学生们才皆大欢喜,反帮着维持秩序。洪先生虽曾连带陷入重围,但并没有成为包围的对象。后来某报杭州电报说群众误认洪先生为影星尤光照,经洪先生取出身份证乃知非是云云。
洪先生看了报,生气说:
“我这太悲哀了,为什么不说人家误认影星尤光照为洪深,而说错认洪深为尤光照呢!”
尤光照据说是一位身体很胖的滑稽演员。想起了我们在无锡看《丽人行》时,洪先生被观众误认为梅兰芳,几乎全场站起来看他,他却误以为大家是对这戏的导演先生致敬的,赶忙站起来点头致谢。那个喜剧场面也曾使洪先生哭笑不得。
“美国管影迷叫Fan,起先我不知道此语来源,现在才知道是Fanatic(疯狂)的省文。”洪先生说。实在那天那些影迷的疯狂劲儿使你感到非常麻烦,但又决不能对他们板面孔。
许多外国的观光者也拥到茶山拍照,他们问这戏叫什么名字,云卫一时说不出《哀江南》的译名,请洪先生代拟,洪先生想了许久,写出来的是:
“Lament for Kiangnan Home。”
四
我们搭上一部外景队雇的卡车,虽则走起来摇摆不定,因为是敞的,重经钱塘江时,对于纵览山川风物倒是更为爽快。
在净慈寺前下车。庙的大雄宝殿正在支架翻修,三世佛的丈七金身暴露在天日里,虽减少神秘感,却也另有一派庄严。洪先生是遇塔扫塔,遇庙烧香的。他领着小妹妹向我佛鞠躬,又去看济公当日从四川运木头的井,甚至还通过和尚备好的蜡烛很天真地细看井底下最后一根没有使用的木头。
从庙前码头雇了一条小船,据他说市府规定是一万五千一个钟头(实际是四千到七千),船少,姑妄信之。大家上了船,我很自信地坐在艄翁地位,但划过南屏已经非常吃力,原因是天旱,开闸灌田,湖水奇浅,船贴在无数的水草和粘性的香灰泥上如何划得动?有时竟至搁浅,虽经船户父女俩尽力邦忙,进步有限,等到三潭在望已经都满身大汗了。
荷花盛期已过,但你在乱翻的绿浪中依然可以看见少数弄姿的红莲娇艳绝世。
洪太太请吃过藕粉,我们便离了三潭,由湖心亭转岳坟。洪钤瞻仰过岳王塑像问我:
“田伯伯,怎么岳王穿着唱戏的衣服?”
“不,是唱戏的穿他们岳王那时候的衣服。”
这当然她不会明白的。而小朋友的问题时常使你无法回答。
应太太一家是在平湖秋月坐车到车站的。他们是匆匆来去,我们就近到艺专,赴倪贻德兄的招约。到了老倪的画室,大家都有些疲倦了。洪先生在竹椅上已经是鼾声大起,我也在榻上睡了一觉,直到云卫、叶苗赶来才醒。因为午餐是在“山外山”吃的,晚餐我提议到“楼外楼”。贻德的招待极丰,大家尽醉。“楼外楼”主人叫茶房预备纸笔,研好墨,要我来几句,我写了一绝:
打桨重寻楼外楼,
藻繁泥满碍轻舟。
何妨尽放西湖水,
灌得良田百万畴。
那晚,贻德又邀我们出席艺专自治会,我、云卫、洪先生都说了些关于戏剧电影的话。艺专剧团将演《夜店》和《阿Q正传》。
五
昨晚储裕生兄在上海听说我们到了杭州,特地赶回来,到西湖饭店看我们。今天一早他又借了一部漂亮的小包车接我们游灵隐。我们先到宝石山下,找曾宪猷兄夫妇,他们都不在,留了一个便条,请宪猷正午到王润兴共餐。
灵隐很使洪太太满意。在飞来峰下投幸运石子洪太太又投中了,更使她高兴。及登灵隐寺大殿,洪先生至诚地求了一支签,问他幼子的病,何时可好。签是上上,充满吉祥的话,惟末语不甚可解。我向知客僧打听巨赞,他又不在,据说是出席什么会去了。我两度来杭都去访问过这位长沙、桂林以来相知颇深的方外朋友,而缘悭如此,颇为怅然。
出山门,在冷泉附近,遇了田仲济。他是陪着一位外国的女友,在小店买东西,说明后天要回上海了。
到王润兴,宪猷已经来过一次了。碰巧胡蝶女士和她的妹妹、妹夫及另一女友到邻室进餐,给洪先生瞥见了,赶忙去招呼。一会儿胡小姐也过来了。这样便惊动了四座饮客。一位高个儿的北方朋友端着酒杯过来对洪先生说:
“老师,您还记得我吗?”
洪先生想了想,含笑不语。
“咦,您忘了?我们一道演过《西哈诺》的。在上海新中央,那次您还从楼上摔下来。”
“哦,我记起来了,您是徐——”
“我叫徐,又叫伯川。在学校里我念土木科,没选您的课。可是我挺爱戏剧,也欢喜演剧。可是也多年不搞这个了。我现在在公路上搬石子。”
他是公路局杭州段工务处长。
这真是个不期的遇合。大家自然就大喝起来。在豪饮中我们又认识徐的“顶头上司”,那清癯干练的梁锐仲老先生。
洪先生平常欢喜把自己安排得很忙的。纵情山水的人和他一道是要伤脑筋的,因为每刚到一个地方便得再三托人买哪一天哪一钟点回去的票子,毫无情面。何况他这次又是为的赶回上海开游园会筹备会,而他又是最负责任的人。所以裕生们在再三挽留不住之后也只得放弃这希望。
“不过今天西湖号票子难买了。”
“万一难买,就坐普通车吧。不过我想总买得到的,车站里每趟车总得控制几个位子的。要不,也可以买黑市票。你可不知道我买黑市票的本事,我的本事真大啊。”洪先生时常欢喜把他的本事夸大到别人无法赞一词的。但那天他不必多花钱买黑市票,裕生已经托人替他订好了三张票了。同时,洪先生那天也大可以不那么忙的,因为后来知道筹备会早一天已经开过了。
我那天留在杭州,住宝石山下宪猷家,第二天有绍兴之行。
选自1947年10月10日、20日上海《新闻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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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海游踪
苏雪林
苏雪林(1899~1999),安徽太平人,女作家、学者。著有散文集《青鸟集》、《绿天》,学术论著《李义山恋爱事迹考》、《唐诗概论》、《中国文学史》等。
黄山是我们安徽省的大山,也可说是全中国罕有的一处风景幽胜之境。据所有黄山图志都说此山有高峰与水源各三十六,溪二十四,洞十八,岩八,高一千一百七十丈,所占地连太平、宣城、歙三县之境,盘亘三百余里。相传我们的民族始祖黄帝轩辕氏与容成子、浮丘公曾在此山修真养性并炼制仙丹,这座山名为黄山,是纪念黄帝的缘故。
民国廿五年夏,我约中学时代同学周莲溪、陈默君共作黄山消夏之举,遂得畅游此山,并在山中住了半个月光景。于今事隔廿余年,我也曾饱览瑞士湖山之胜,意大利阿尔卑斯峰峦林壑之奇,法班两境庇伦牛司之险,但黄山的云烟却时时飘入我的梦境。我觉得黄山确太美了,前人曾说黄山的一峰便足抵五岳中之一岳,这话或稍失之夸诞,但它却把天下名山胜境浓缩为一,五步一楼,十步一阁,盘旋曲折,愈入愈奇,好像造物主匠心独运结撰出来的文章,不由你不拍案叫绝。
现凭记忆所及,将廿年前游踪记述一点出来。
黄山第一站名“汤口”,距汤口尚十余里,山的全貌已入望,两峰矗天,有如云中双阙,名曰“云门峰”。凡伟大建筑物,前面必有巨阙之属为其入口,黄山乃“天工”寓“人巧”的大山水,无怪要安排一个大门。那气象真雄秀极了!自汤口行五里,即入山。
我们入山后,天色已晚,投宿于中国旅行社特置的黄山旅社,一切设备皆现代化,虽没有电灯,煤气灯之光明,也与电灯不相上下。从前游黄山,第一夜宿慈光寺,或云旅社即在该寺故址,或云寺尚在,距此不远,未及往观。旅社过去十几步便是那有名的黄山温泉,天然一小池,广盈丈,深及人胸腹。温度颇高,幸有冷泉一脉,自石壁注入泉中,才将泉水调剂得寒温适度,但距冷泉稍远处,还是热得教人受不了。天下温泉皆属硫磺,黄山独为朱砂,水质芳馥可爱,相传黄帝与容成等在这里炼丹,温泉所从出之峰名炼丹烽,有天然石台名炼丹台,他们炼丹时所用炉鼎臼杵今犹存在,不过日久均化为石。温泉的朱砂味据说便由炼丹时所委弃的药渣所蒸发。我们浴罢,已疲极,吃过晚餐后便去睡觉,谁有勇气更爬上高峰去寻找我们始祖的仙迹呢?
第二天雇了三乘轿子开始上山。黄山以云海著,所以又名黄海。山前部分名“前海”,山后部分名“后海”,我们是由前海上去的。一路危峰峭壁,紫翠错落,花树奇石茂林,蔚润秀发,已教人目不暇给。再过去,地势陡然高了起来,有地名“云巢”,又名“天梯”,不能乘轿,要攀缘才能上。
过了云巢,我们看见三座大峰,屹立在山谷里,一名“天都”,一名“莲华”,一名“光明顶”,平地拔起,各高数百丈,难得的是三峰在十里内距离相等,鼎足而立。我们先登天都,初抵峰麓,见一大石前低后耸,前锐后圆,夹在峰间,活像一只居高临下,欲跃不跃的老鼠,是名“仙鼠跳天都”。更奇的对面数十里外群峰间,又有一大石,活像一只蹲着的猫儿。一鼠一猫,遥遥相对,猫似蓄机以待鼠,鼠似觅路以避猫,天工之巧,一至于此,岂人意想所有到?
天都是一座肤圆如削,高矗青霄的石柱,峰麓尚有若干石级,再向上便没有了。人们就石凿蛇径,蜿蜒盘附而升,很危险也很累人,舆夫每人腰间都系有白布,展开长约二丈,原来是给游人预备帮助登山用的。他们将布解下来,叫我们系在腰里,或牵在手里,他们执布的一端在前面拖掣,我们便省力多了。即不幸失足,也不致一落千丈。以前黄山有专门背负游客者,以布襁裹游客如裹婴儿,登山涉岭,若履平地,号曰“海马”,惜今已不见,于今这类布牵游客的,只能唤之为“海蚁”,或“海蛛”吧。
虽然有舆夫相帮,仍然爬了两个钟头始能到达峰顶。那峰顶有一石室,明万历间有蜀僧居此室,树长竿悬一灯,每夕点燃,数十里外皆可见。不过油灯光弱,或以为若能易以强力电炬,整个黄山都将成为不夜城了。不过我以为天有寒暑昼夜,人有生老病死,乃自然的循环之理。我颇非笑中国道家之强求不死,也讨厌夜间到处灯光照得亮堂堂,尤其山林幽寂处,夜境之美无法描写,用光明来破坏,岂非大煞风景么?
峰顶稍平坦,周围约三四丈,是名“石台”,我们站在这台上,下临无底深壑,不禁栗栗危惧。但眺望天都对面数十里外那些罗列的峰峦,又令人惊喜欲绝。
那些峰峦,名色繁多,有所谓“十八罗汉渡海”者,最逼肖。罗汉们或担簦,或横杖,三个一群,五个一簇,有回头作商略状者;有似两相耳语者;有似伸脚测水浅深者;有似临流踌躇露难色者;每个罗汉都是古貌苍颜,衣袂飘举,神态各异,栩栩欲活。或将诸山峰肖人,容或有之,担簦横杖,则又何故?不知黄山多古松,两株侧挂山肩的,一株仆倒山腰的,看去不正像簦和杖么?至于海,便是云海。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