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火集-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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养虎的经费?要小民凭空负担养虎至死的义务,总不合权利观念吧?!
二、你在九三页上写:一位计程车司机开车撞过马路上一个大坑;受
惊之余,骂了一句“操国民党”,你说“这个司机完全错了”,“他的咒骂完
全不公平”。然而,我却对他的骂发出会心的微笑。我想假使你肯比较客观
地理解台湾的党政关系,理解每一表象背后的结构因素,理解一个良民所受
到党政军警税特众多衙门的长久欺压,你也会发出会心微笑的,或者你会感
慨地沉默了。因为这根本不是仅仅在咒骂,有没有行路无坑的权利而已!而
是在长期非宪暴力的压迫下,在无数重税,无数过桥、过路费、停车费、行
政规费的盘剥下,最无奈而可伶的泄恨方式啊!说他无奈是因为根本无法无
理可争,遑论什么管道不管道!而之所以可怜是指,在我们台湾,只准讲反
话,不准讲真话,挨打你要说不痛,被关你要说感激德政,好要说不好,不
好要说好。否则,就像去年的一位计程车司机——老兵余新民一样,向乘客
吐露不满政府,思念大陆亲人的心声,遭乘客检举,结果以“为大陆宣传”
的罪名;送到绿岛,小小夜曲凄凄唱了!
试问:小老百姓虽然知道个人至少拥有那些权利,但眼见“合法”武
力,肆无忌惮地侵入个人权利及私有财产的范围,占地为王,个人既无能自
卫,法律又站在强权的一方,你说那位司机不这样骂,又能如何?三、请恕
我犯了爱抬杠的毛病,在《以“沉默”为耻——为高雅市民喝彩》一文中,
我觉得你下笔似乎太快了!你说:“苏南成当然知道他为什么派任为高雄市
长:他有魄力、有勇气对准了脓包下刀。”我倒觉得这话有点矛盾在,那就
是:如果他“知道”他为什么被“派任”为高雄市长,而他又是有魄力,有
勇气的人,那么,他绝不会就任高雄市长;如果他就任,他就不是有魄力有
勇气的人。因为依据宪法,他只能被选,不能被“派”。再依据中央法规标
准法,他之就任不是合法,勉强只可说合令。请问一个口念三民主义,动机
以法以权强制人民,而自己却可以为了升官发财,漠视“总理遗训”,不管
法律,不讲道理的人,可以称为“有魄力”“有勇气”么?在这篇文章中,
你把摊贩比为“脓包”“坏人”,而为高雄市民(或者线民)喝彩。
我知道你身处上流社会,可以出国留学,可以出有轿车、住民洋房,
可以不必为了生活去沐风沐雨,可以不必见到警察就逃,在街头奔命? 。然
而,身为下流社会的一员,我希望你正视贫困小民生命的尊严与生存的权利。
你可知道在邦交断绝,外贸疲弱,地小人多,工商不发达的海岛台湾,
升斗小民是怎么求生的?你可知道在农村破产,农产品被低压中,农民辛苦
经年,收入不敌一个工厂工人时,农民是如何活下去的?你可知道政府只管
收税,不管失业救济,劳动法令残缺,闭只眼睛执行的情况下,劳工受伤,
劳工被解雇,找不到工作,是如何解决每日开门七件事的?你可知道矿灾工
人死亡,成为植物人,政府及劳保给付如杯水车薪,民间捐款被台北县政府
留下一半,矿工子女是如何过活的?? 。台北、高雄及其他城镇的妓女、乞
丐、摊贩之所以存在,绝大部分不是这些人天生下贱,不知廉耻,甘愿在街
头淋雨吃尘砂,而是有很多很多原因,逼着他们不得不出此下策。试问:人
心都是肉长的,人都知道追求富裕、舒适与尊荣,若不是万不得已,谁愿如
此生活在阴暗角落,面对卑微而悲惨的人生呢?“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知识分子如果可以无视于酒肉臭之当前事实,而独责冻死骨的碍眼,这也冷
酷的近乎没有人性了!
当然,都市应该现代化,应该整洁,摊贩应该有一个适当的管理。然
而读过现代西方理论的你,应该知道都市现代化不能孤立的看,要求都市整
洁也不能单单苛责摊贩。
你为什么不问问北高二市府,征收了天文数字的捐税、规费及罚款,
到底有多少钱用在为市民谋福的项目上?台北市十六区“社会福利服务中
心”,只有人事及行政费,没有活动及服务费,市政府如此漠视社服,却可
以胡乱设计工程,设计了不算,白花三千万设计费,更不必论许多工程做了
挖,挖了做,到底浪费多少民之膏血?在多如牛毛的市府法规上,绝大多数
都只知道禁止、不准、罚款、拘留、没入、强制征收(以市价四五成),在
这群贪权成性的官僚眼中,政治就是管理,法令就是管制,却很少人知道:
为人民的生活、社会的发展负起责任,才是政治与法令的积极目的啊!
想一想:社会上一职难求,一枝难觅,升斗小民除了用最原始的商业
行为养家活口之外,又能如何?难道要他们去偷去抢?市政府有钱、有权、
有人,却不负起养民的义务,又在市政上乱搞,知识分子不敢指责也就罢了,
怎可反过头来,落井下石,指骂摊贩呢?老实说,台湾的文人特别会自命清
高,也特别低贱,缺乏民胞物与的精神,更不知何谓“知识良知”?何谓“爱
人敬人”?对稼穑之艰难充分无知,歌德献丑却唯恐后人。
报纸上“英明伟大”、“感激德政”、“自由安定”是他们不经大脑的口
头禅。为虎请命,为墙为日本神社请命,就是他们最英勇的事迹了!然而,
许多小老百姓被非法拘留,拘留几天后暴死,人权人命受到最目无法纪的践
踏(如不信我可举证)。却从未见到这些文人,用其为虎请命的言词,关怀
一下死难的可怜同胞!难道所谓的文人良心,就是“只问畜牲,不问苍生”?
所谓文人道德观,就是虎命重于人命,虎权重于人权?你——龙教授,不但
是个大学教授,还是一个知识分子,不但有知识,还有爱心,不愿关在象牙
塔中,吟哦现代歪诗,而以可贵的洞察力,关怀我们的社会,这是我特别钦
仰你,愿意给你写这封信的原因。但我也殷盼你,不要被纸面资料框住,不
要被自我成见蒙蔽,更不要向这些低俗文人看齐。多走出校园门墙,到各处
看看,在民生乐利,进步繁荣的背后,是些什么景象。但愿经过了现实的磨
洗,你会对这片大地人民,做出更伟大的贡献!
读者敬上二月二十二日
引蛇出洞
龙小姐:
我真想不通中常委办的报纸怎会容许你在那里撒野放火?尤其是在这
选举前夕?你们不会是在玩什么“引蛇出洞”的把戏吧?如果你是在“玩真
的”,我倒觉得你们这些学院派的人物(区区在下是个“跑江湖”的,所谓
太平洋上的腓利斯坦人是也)实在天真得可爱。人家说我们没有信心危机,
你居然那么气愤,真是笑死贫道。你难道没听说过慧能的禅宗公案?“贫僧
本无信,施主亦无稽。本来无信心,何来心危机?”废话!我们当然没有信
心危机。
在下并不怀疑你的智商,只不过担心像你这样天真烂漫(假如你是真
的),恐伯很快就会灰头土脸。
首先,你有没有看清楚,你所谓的那一伙“默默播种、耕耘的有心人”,
那些要出版“人间”的“理想主义者”和出资人当中,有没有达官贵人的媳
妇和嗲声嗲气的女作家?有没有装出一脸“理性、公正”之像的apologist
和whitewasher?有没有奉御命出来唱黑脸做陪衬的?有几个是真正的、良
心的,社会工作者?你们的出资人经得起吓吗?其次,你有没有弄清楚权力
的本质?有没有搞清楚对象?你知不知道“清君侧”事实上就是在“清君”?
(东林儿就是一群在身首异处的时候仍然相信皇上圣明万岁的蠢蛋,
ThereareonlytwokindsofbelieversforConfucianismmasochisticbelieversandmake
believers!)你晓得不晓得,凡是能够提高
社会意识的东西——从草根性的社会运动,到精致的文学、艺术活动——都
不利于需要依赖愚民来维持统治的儒家式政权。(你只要看看这个社会庞大
的迷信势力,以及令人感到羞耻的电视节目,便会了解,“愚民”的指控绝
非诬赖)你能搞得清一些问题的真正本质和根源吗?举例来说,你能了解你
那个“每天骑机车上班”“血液沸腾”‘恨不得去? 。撞得他头壳破裂? 。”
的朋友,以及那些“疯狂的人潮”和那一部“狠狠插在我前面的”机车的主
人的心理背景?你以为那只是交通问题,或者是国民道德问题吗?你能了解
那个对你大吼“阮是会宰人”的小贩所受到的压力吗?你有没有听说过“法
西斯社会心理”的说法?你能了解那些为公理。正义、进步、良心、慈爱人
士所反对的人是不堪再与邪恶、冷漠、残酷的人为敌吗?(巴勒维就是因为
这样腹背受敌才垮的。)你了解传统中国儒家统御官僚的方式,基本上就是
强盗帮会集团所运用的裹胁方式吗?(所以庄子才会说圣人不死,大盗不
止。)在下绝对不是但丁所说的那种“在严重道德危机关头仍然保持中立”
的人(地狱里面最炙热的地方是为他们而保留的)。我诚然乐于见到我们有
社会运动,然而社会运动若只是涟漪性的、象征性的,搞错目标的(譬如提
倡国民道德,譬如海山爱心捐款等)只不过徒然为这个社会制造一些进步的
假像而已,无助于基本问题的解决。长远下去反而使我们的社会完全丧失生
机。
最后,我也想问“台湾是谁的家?”。老实讲,我也很迷惑。报上看到
的小说文章,不是讲新大陆,就是讲旧大陆。这里是谁的家?或者说谁当家?
应该是很清楚的。祝野火烧不尽
读者敬上 一九八五、一○、廿八
P.S.我又看到你说的“? 。民众本身的缺乏动力? 。”你应该知道,
在台湾,国营事业总资本额(党营也算民营)占台湾总资本额的百分之卅五
的以上。你再把它加上公教人员、军警、党营、待权事业、小贩、还有不得
不逃税的商人,全台湾不看执政者脸色吃饭,敢惹麻烦的(像你一样)能剩
下多少?执政者(既然如你所说)不喜欢社会自觉运动.看他们脸色吃饭的
人,又不是吃撑了,怎么敢公然支持各种运动?其余的人(像我),抱歉,
谋衣食都来不及了,那来闲情雅致。还有你举的例子,要人家看到卡车盗砂
时,通知警察局。这大概是信笔的推理(或者是制式化的)。你以为警察光
领一份薪水就肯过日子吗?结果“无效”,算你祖上有德。
老一辈有话说
应台小姐:你好。
看完《野火现象》其中“上一代”一段,觉得有点不妥,个人就是你
所指较多的人群之一,也有你举例被认为“传播叛逆”者相同身分,只不过
是低层次罢。
以一个耳顺之年,坐领退休金生活的人,对一切事物,都是多一事不
如少一事来面对社会,读野火集初版时,内心举个多次的手。喝个多次的彩,
自娱已足,何必锦上添花,赞许一番呢!和我有相同想法的人,可能为数不
少,再者我辈读书不够多的人,不善于书写,看一篇文章,也许能找出路疵
(当然不是你评小说的功力),但是,要写一篇什么的,就到处都是瑕疵,
所以就形成了你所说的较多的一群了。
老一辈的并非不祈求更高层次的福,更不会天真得民主、自由、人权
都不要,俗话说:“起家犹于针挑土,败家犹于浪淘沙”这两句话,非经过
体验,是难以深切了解的,你能想象一个老佃农,胼手胝足(不是现在机械
耕作)以其一身辛劳,造就的小康局面,再倾其所有变卖后,去投资一个电
脑公司?他们不是反对你,是怕你一竿子,把这竟有的一只船打翻了,因为
他们都穷怕了啊!!你为什么不用更具说服力的文章,使人心悦诚服呢?!
祝撰安
一九八六年四月二十五日
忘恩负义的年轻人
龙应台教授青鉴:
你的大作自去年在中国时报“人间”陆续发表后确实令人振奋与赞誉
不已,你能不辞辛劳替读者精挑细选,以勇者姿态替知识分子(写与读)导
引至正途可喜可贵。但是近日中国时报一篇《野火现象》细读之后实在感触
良多,我们先避开大文中所提的民主自由人权不谈,因为这问题太大而且谈
这些都离不了权势。而权势的得来(自古中外)一是世袭一是血汗换来,而
且谈这问题可能会被有心人乱加帽子(大作中也已提到)。
我只想就你所写的“上一代”“这一代”寥叙一下我的心声(因为我恐
怕看不到下一代心智成熟之时所以不谈),你所说的都很对,但你似乎太“讨
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