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郡年记-沙乡年历-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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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更鸟不停的叫声唤醒了一只梦中的黄鹂,它也开始发布领地。它让世界知道榆树那根下垂的树枝为它所有,连同附近所有富含纤维的马利筋的茎、花园中所有散落的茎叶,还有如火焰般在这些东西之间穿梭的特权。
我的表指向了凌晨三点五十分,山丘上的靛青鸟开始宣告,在1936年干旱时期枯死的橡树的枯枝残叶和附近的各种甲虫与灌木丛都是它的私有财产。不过我心里很清楚,它也在暗示,自己有权比所有的靛青鸟,或所有迎接黎明的紫露草都蓝得更加出色。
接下来,一只鹪鹩从木屋屋檐上的小孔钻出来,兴奋地唱起来。而它的十几个同伴也与它同声合唱,场面随之变得喧哗热烈。蜡嘴雀、嘲鸫、黄色林莺、蓝知更鸟、绿鹃、唧鹀、主红雀……全都加入其中。而我按照它们演唱的时间顺序排列着演员名单。没过多久,我的笔就不听使唤,写不下去了。因为我再也分辨不出到底是哪只鸟儿先放歌哪只鸟后。况且,咖啡壶也空了,太阳快要升起,我必须在我的权力失效前视察我的领地。
我和我的狗又意气风发地出征了。我们随意前行,我的狗儿并不在意这些声乐演唱,因为对它来说,居住者存在的标识不是歌声,而是气味。在它看来,任何一堆没教养的羽毛,都能够在树上制造出噪音。而现在,它要为我翻译一些关于气味的诗歌了。天晓得是哪种沉默的生灵在夏日夜晚写下了这些诗篇,但如果我们能找到它们,那么在每首诗的末尾都端坐着诗的作者。我们真正发现的作者往往出人意料:一只急于出逃的兔子,一只拍打翅膀放弃领地的丘鹬,一只因在草地上弄湿了翅膀而恼火的雄雉。
偶尔我们会发现一只因为夜间猎食征战而迟归的浣熊或水貂。有时我们会赶跑一只正在捕鱼的鹭鸟,或者惊扰一只林鸳鸯,它正带着一群子女逆流而上,前往梭鱼草栖息地。有时我们会见到一头鹿,它刚刚饱餐了紫苜蓿、婆婆纳和野莴苣,正悠闲地返回树林。然而在大多数情况下,我们找到的只是懒洋洋的动物蹄子在丝绸般的露珠里杂乱踩出的黑色印迹。
现在我能感受到日出的阳光了,鸟儿的合唱也渐渐停息。随着远处传来牛铃的叮当声,一群牛正缓缓向牧场走来;一声拖拉机的轰鸣提醒我,我的邻居已经睡醒起床。世界又回到郡书记官所记录的那个范畴。于是,我们反身走上回家的路,准备享用早餐。
大草原的生日
从四月到九月,草原上平均每个星期都会有十种野生植物开出一年中的第一朵花。六月间,会有近十二种植物的花蕾在同一天绽放。没有谁会注意到所有这些植物周而复始的开花日子,但也没有谁能把这些日子全部忽略掉。踩在五月的蒲公英上却浑然不知的人,可能会因八月豚草的花粉而驻足。没有留意到四月里榆树那红雾般花蕾的人,他的车可能会在六月梓树飘落的花瓣上停留。你只要告诉我他会注意到哪种植物的豆蔻时节,我就能说出这个人的职业、喜好,是否患有花粉热及其生态学知识的总体水平。
每年七月,当我开车往返农场经过一个乡间墓地时,我都有一种深入观察的欲望。这也是大草原庆祝生日的时候,在这墓地的一个角落,你都会发现一些幸存者,它们为曾经在草原上发生过的大事件举行庆贺。
这是一处极为普通的墓地,在它的周围种植着普通的云杉,粉色花岗岩或白色大理石的墓碑装点着墓地。在星期天,这些墓碑前都会照例放上一束束红色或粉红色的天竺葵。如果说这里有什么特别的地方,那就是墓地是三角形的而不是方形的。另外,在墓地围栏的拐角处,还依稀可见往日留下的一小块草原残迹,它是在19世纪40年代修建墓地时幸存下来的。这块草原遗迹还没有经受过镰刀或割草机的破坏,由此也给威斯康星州保留了一点原始痕迹。每年七月,这里都会生长一种一人高的罗盘型植物,我们索性称它为“罗盘葵”。它们摇曳着浅碟大小的、类似向日葵的黄色花朵。在这条公路旁,更准确地说,在整个郡的西半部,除了这个地方以外都见不到这种花朵。你能想像吗?一千英亩的罗盘葵轻抚着野牛的肚皮会是怎样的景象呢?这个问题恐怕再没有人能回答,或许也再没有人会问起。
今年,我发现罗盘葵第一次开花是在7月24日,比往年晚了一个星期。在过去六年里,它首次开花的平均日期是7月15日。
8月3日,当我再次经过墓地时,那里的篱笆已经被一帮修路工人拆除,大片的罗盘葵也已被砍掉了。未来不难预料,几年之内,我的罗盘葵将会徒劳地翻越到割草机上,然后挣扎着死掉,这也就意味着大草原时代的永远终结。
据公路局的人说,每年夏天的这三个月里是罗盘葵盛开的时节,大约有十万辆车子从这条路经过。坐在这些车里的人,至少有十万曾接受过所谓历史教育,其中或至少有两万五千人曾受过植物学的熏陶。但我怀疑,在这些人中曾注意过罗盘葵的是否超过十几个。而在这十几个人中又有谁会注意到罗盘葵正无望地死去?可能一个也不会有。如果我对附近教堂里的牧师说,修路人正在他的公墓里以锄草的名义焚烧历史资料,他一定会感到惊讶与迷惑。他会想,杂草怎么会是历史书呢?
事实上这是本地植物群葬礼的一个缩影,同时也是世界植物群葬礼的一个缩影。生活在机械化时代的人们不会注意到这些植物群落,他们只会为改造赖以生存的土地而取得的进展感到骄傲。不论是否愿意,人们都将在这土地上过完一生。对于我们,现在的聪明做法是立刻停止一切关于植物学与历史学的知识教育,以免我们的后代在发现他们的美好生活是以牺牲植物为代价换来时,感到痛苦与自责。
一般情况下,当地的农场越是富足,周围的植物群就越是匮乏。我之所以选择了这个农场,就是因为它不够富庶。这里没有公路。实际上这里的整个地区都处在“进步长河”的逆流上。在我的农场里,我每天仍然走在过去拓荒者的马车道上,路面从未平整过,也不曾铺上碎石,没人清扫,也没被推土机推过。我的邻居们常到郡事务官那里抱怨。他们的树篱已经连续好几年没有修剪了,他们的沼泽没有筑堤坝,也没排过水。但在垂钓与发达之间,他们还是倾向于选择垂钓。于是,在周末,我就可以来到偏远的林地,尽情享受独自欣赏植物的快乐生活。而在工作日时,我则尽可能到大学农场、大学校园和邻近郊区与植物共度时光。十年来,出于消遣,我对大学、郊区以及偏远农场里植物的首次开花时间做了详细的记录。
以上统计显示,边远农场里农夫们的视觉享受差不多是生活在大学、城市里的人们的两倍。当然了,两者都还没有关注到自己区域内的植物群落,因此我们面临的是前面已经提及的两种选择:要么继续盲目开发,要么重新思考植物与开发共存共荣的可能性。
造成植物群落萎缩的原因,是清除农场杂草、林地放牧和修建公路。进行每项开发都需要大量削减野生植物所占用的土地,但是我们没必要将整个农场、整个城镇或州郡作为开发的代价,使得植被消失。它们的消失不会给我们带来任何益处。每个农场上都有闲置的土地,每条公路两旁都有和它相同长度的空地。只要不在这些空闲的土地上放牧、耕种、割草,那么本地的所有植物群,连同数十种外来植物,就能和生活在当地的人们相依相守了。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大草原植物的杰出保护者对沿铁路线修筑防护栏一事了解甚微,甚至对这些琐事毫不关心。这些铁路的很多护栏在草原被开垦之前就竖在那里了。在这些细长的保护区内,草原植物承受着煤渣、煤灰和每年一次清理空地的大火的洗礼,用生命的力量完成了一部色彩炫目的年历,从五月粉红色的折瓣花,到十月蓝色的紫菀。我心中萦绕着一个长久的愿望,就是希望能有机会与一位铁面无情的铁路局长谋面,用事实依据证明他尚怀仁慈之心。但遗憾的是我一直没有遇见这样的一个人,因此也没机会这样做。
铁路部门当然也会使用喷火器和化学喷雾器来清除铁路边的杂草,这种做法的成本太高,无法扩展到距铁轨太远的地方,但他们早晚会用上更先进的方法。
如果我们对某个人种所知甚少,那么它的消失并不会给我们带来太多痛苦;如果我们对某个国家的认识,仅限于偶尔品尝的一道菜肴,那么这个国家中某人的逝去对于我们也就没有多大意义。我们只为熟悉的人哀伤。倘若我们对罗盘葵的认知仅仅是植物学书籍上的一个名字,那么我们也不会因为这种植物在丹恩郡西部消失感到悲伤。
当我试图挖起一株罗盘葵,想把它移栽到我的农场时,我第一次发现了它的个性。那就像是在挖一棵橡树幼苗。我辛苦劳动了半小时,又脏又累,但是它的根仍然在延伸,就像直立生长的巨大甘薯。据我所知,那株罗盘葵的根向下穿透了基岩。我最终没能挖出罗盘葵,但我明白,它之所以如此苦心经营地下战略,是为了对付大草原的干旱。
之后,我种下了罗盘葵的种子,这种种子粒大肉厚,味道与葵花籽相似。不久,它们就发芽了。但是经过五年的等待,幼苗仍是幼苗,不知何日才能长出花茎。也许罗盘葵需要生长十年才能达到开花的年龄;那么,墓地里我所珍爱的罗盘葵多大?它可能比那里最古老的墓碑还要年长吧,而那块墓碑上的日期是1850年。如果是这样的话,或许它曾见过逃亡的黑鹰'12'从麦迪逊湖撤退到威斯康星河,因为它就生长在那次著名战役的行军路线上。它当然也曾见过拓荒者接连不断的葬礼,看见他们一个又一个地长眠在蓝色须芒草下。
我曾看到,一把电铲在路边挖排水沟时,切断了一株罗盘葵的“甘薯根”。很快它的根就生出新叶,后来又长出了花茎。这可以解释,为何我们在刚被平整过的公路旁边会发现这种从不侵入新环境的植物。很明显,一旦它在一个地方扎下了根,除了持续性的放牧、刈割或犁耕,完全能抵抗任何伤害。
那么罗盘葵为什么会从放牧地区消失呢?我曾见过一位农民把他的牛儿赶到未被拓垦的大草原上,那里只是偶尔有人去刈割野生的干草。牛在吃光其他的植物之前会首先吃掉罗盘葵的茎叶。我们可以想像当年野牛对罗盘葵也是情有独钟的,但是整个夏天它们不会在同一个地方进食。简而言之,野牛不会持续在一个地方吃草,所以罗盘葵还能够招架得了。
或许是上帝的意愿,让数千种动植物彼此相生相克以产生现今的世界。如今,上帝的意愿又要收回这美好的一切。当最后一头野牛告别威斯康星时,几乎没有人感到悲伤。同样,当最后一株罗盘葵随之而逝,前往那虚无梦幻中绿意飘渺的大草原时,又有谁会为之动容呢?
八月:青色牧场
有些画之所以出名,是因为每个时代都不缺少欣赏者,而且每个时代都可能出现一些赏识它们的伯乐。
我知道的这样一幅画,它却极易消失,除了漫游在山坡上的鹿以外,几乎没有人看到过它。为这幅画挥毫泼墨的是一条清澈的河流,然而在我带朋友去观赏其作品之前,这条河流已经将他的作品永远地抹去了。从此,这幅画只留存在我的心中。
和艺术家常常变幻不定的性情一样,这条河流也喜怒无常。你全然无法预料它何时会有心情泼墨,将会持续多久。但在仲夏,在每一个明媚和煦的日子里,当白色舰队般的大片云朵巡游天际时,你漫步于沙洲之上,哪怕只是为了去看看它是否正在创作,这本身就是生命中值得珍惜的事情。
在创作开始时,它会在河滨画上一条“缎带”,将之薄薄地涂在向后倾斜退去的河岸的沙子上。“缎带”在阳光下慢慢变干,这时金翅雀便来到它的水洼中沐浴,而鹿、鹭鸟、双领鸻、浣熊和乌龟会用足迹在“缎带”上刻上花边。这会儿,很难断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不过,当我看到这条“缎带”因长出的荸荠草而变成绿色时,我便开始注意观察,因为这是河流有心情作画的信号。几乎在一夜之间,荸荠草就长得茂密而葱翠,让附近高地上的田鼠都无法抗拒它的诱惑,它们结伴出行来到这绿色的牧场。显然,田鼠们一连几个夜晚都在天鹅绒般的草地上疏松筋骨。它们踩出的田鼠迷宫足以说明它们乐不思蜀的兴致。鹿在绿色牧场上徜徉,显然是为了享受踩在柔软草地上的愉快感觉。就连不爱出门的鼹鼠,也在干燥的沙地下挖出一个通道,一直通向长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