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喜-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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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忽然抓住我的衣袖:“小姐,你到底在想什么?你这样子去登山,是非常危险的,你的同伴没有对你说吗?”
我不知道为什么居然会微笑着对他说:“我没有同伴。”
其实我应该说的是“关你屁事”才对。
我没有忍心说粗话,只为一个原因。在回头的一瞬间,我忽然发现,他是个帅哥。
是完全不同于当地尼泊尔男人的一种帅,白皮肤,挺直的鼻梁,头发是栗色,非常明亮的棕色眼睛。
“小姐,我的店里有一款极好的鞋子,如果你买,给你八折,如何?”
我笑,这么急切,原来还是为了做生意。
然而这一切,对我来说,都是无可无不可的事。仅仅为了他是个帅哥,我转身随他折返去他的店里。一路上他总是握着我的衣袖,我暗暗挣了几回他都没松手,我叹一口气,由他去吧。
这样一路拽着我,直到店堂里他才松手。里间忽然走出来一个妇人,穿着尼泊尔的传统服饰,他用我听不懂的语言快速地和她说话,很快,这妇人给我搬来一张凳子,送到我身边之前,先用绒布细细擦过。
他自己就取出一只形状奇怪的茶壶,又打开一只木盒子,从里面取出几种香料。有一种,他是放到我的鼻子底下来闻,问我:“中国有这个吗?”
“桂皮。”我用中文说。
他忽然用一种心花怒放的眼神看我,我不知道为什么,难道我讲了一句中文他就值得这么激动?开水已经烧好,冲进杯子里散发出奇异芳香,他小心地把杯子递给我。
“喝一杯茶再走吧,”他说,“你确定是要去登山吗?现在不是好的天气啊。”
“不是去登山,我是去找死呢。”恶作剧地用中文说,嘲弄地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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倘若我叫七喜(6)
他显然没听懂,不然不会仍然那般微笑地看着我。我也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他应该还年轻,眼角没有皱纹,最重要的是,眼神还足够温柔。那个给我搬凳子的女人不知道跑哪里去了,店堂里就只剩下我跟他两个人,茶雾氤酽给人一种更加安静的错觉。我忽然听见心跳的声音,却忽然分不清,是他的还是我的。
真见鬼。
只不过要卖一双鞋给我,却不惜这么大费周章,看来如今世道上,生意当真难做了。
我站起来。
“先生,我想看看你给我推荐的那双鞋,不知道在哪里?”
他似乎没听见我说话。我以为是自己英文不够好,有点尴尬,低头找鞋,忽然觉得背后火辣辣。猛然抬头,却正好跟他的目光相撞,于是明白了那阵不安的感觉,因为这个人,正在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每个女孩都希望一生中能有一个男人用这样的眼光看自己,哪怕一分钟也好。那样的眼光里充满了不加掩饰的欣赏、依恋、渴望,这样的目光,我应该是很熟悉的吧,然而,那一刻我猛然惊觉,从来没有人是如此看过我,他们的目光里,都有得失和欲望。
也许阿毛曾经那样地看过我吧。只是当时我太小,还真的不懂得。
我忽然很生气,莫名地生气。
“我可以去其他的店里再买一双鞋的。”我冷淡地说,要多冷淡有多冷淡。然后我扭头走出了那间店。
这一次,他没有跟上来。
我到底还是买了一双鞋。
因为我想要跑到足够高,这样,才能更好地实施我的计划。
不过说实话,我也没有什么明确的计划。爬到最高峰然后往下跳?很可能,在没有到达最高峰之前,我已经死于寒冷、雪崩或者食物的匮乏。
在山脚下,有几个登山队正在集结。我的装备之简陋颇引起了一些注意,但是,这一次居然很顺利地,没有人来拉住我问长问短,
看来,我是真的注定不得好死,这一次,连老天都给我开了绿灯。
那么就死在一个永远人迹罕至的地方好了。不需要葬礼,让冰雪把我埋住。
这个想法也许纯真得矫情,却是我这一生中,第一个最真实最强烈的愿望。
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我没带地图没带指南针,故意选和登山队相反的方向走,很快就已经分不清方向。
时间应该是下午,雪山反射着箭一样的白光,我觉得有点累,坐下休息。防寒服底下也透出一阵凉意,我打开随身的背包,掏出一瓶水一包饼干,想了想,扔掉了。
它们顺着陡峭的山壁迅速地滴溜溜地滚下去,很快不见踪迹。
忽然间这好像一次绝对的单身旅行,我一直是个寂寞的女孩子,虽然我一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寂寞。但是在这山中,我忽然明白了,其实寂寞才是生命本来的样子,就像两峰之会,只有风肆虐地吹过,人无论怎么喊都听不到回声。
我觉得非常冷,但也非常困,这是一种奇怪的感觉。似乎没有经过多少挣扎我就睡着了,意识越来越沉,直到有人使劲拍我的脸把我打醒。
“你醒来,醒来!”一个陌生而急切的声音。我不情愿地睁开眼,
“现在太阳已经下山,你这样睡在这里,会死掉!”他看见我醒来,似乎松一口气,“快跟我下山去,现在这里很危险!”
“哦。”我说。
“我找了你很长时间……”
“为什么找我?”虽然问得生硬,我却不是不感动的,素不相识的人,他居然一直默默尾随着我。
“因为我还没有告诉你我的名字,”他居然对着我笑,“我叫Neo,你应该记住。”
见鬼,我为什么要记住他的名字?我气呼呼地瞪他,他却还是微笑,就好像从来不会别的表情。
“让我一个人呆着!”我吼他,“你给我下去!”
“让你一个人死在这里?”他摇头,“不。”
倘若我叫七喜(7)
“你是不是喜欢我?”我用中文问他。他有点茫然,动作却还没停顿,一把拖住我就要下山。
我憋足了劲,用力将我的登山杖向山谷里甩过去。
他一愣,我又从他的登山包侧袋抽出他的电筒,用更大力气扔出去。
“你疯了!”他猝不及防地吼,一个耳光抽在我的脸上。
我是疯了。我镇定地看着他:“天快黑了,”我说,“你如果马上出发,可以找到一个营地,你可以安全,活着。但死,是我的选择。”
“我是不是没有选择?”他忽然也不生气了,就那么,似笑非笑地看我。
“有,”我说,“离开我,或者我们一起死。”
他好像想了想,但回答得很快:“那么我们一起死。”
他说,我们一起死。
忽然间我哭了。我终于哭了。这是雷同离开我之后,我第一次哭出眼泪。我第一次发现我的人生有这么多委屈,阿毛给我的,他表妹给我的,雷同给我的,雷大义给我的……而我居然顶着这些委屈活了二十多年而没有疯掉,我到底是为什么?
“你哭得太大声,引起雪崩的话,我们可以死得快一点。”他用取笑的口气说。我气急,抡拳打他,他灵活地躲过,然后我整个人,便跌倒在他怀里。
我挣了一下,没挣开来。他的手指轻轻抚过我的头发,我听见他轻到快听不见的叹息:“从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没办法把眼睛从你身上移开。女孩,你到底来自哪里?你叫什么名字?这一些,对我都不重要,我只知道我不能错过你,有一团火在我心里烧。”
他的手在探寻着我的手,他的嘴唇,也寻找着我的嘴唇。我忽然不想再抗拒了,为什么要抗拒,我们都要死了,不是吗?
只是天黑得太快,气温下降得也太快。我冻得直打哆嗦,他松开我从背包里拿出一小瓶酒,然后又把我搂得更紧一些。“冷吗?”他说,“喝点酒暖和一下,我去支帐篷。”
“不要去!”我喊,“不许去!”我拉住他,酒让我极端兴奋,变成了一个话痨,我忽然觉得有那么多的事情要跟他说,好像要把这一辈子所有重要的事向他一吐衷肠,但又完全不知道从何说起。
“我和你说,其实我一点都不冷。”
“我跟你说,大学的时候我们班的男生都想和我一起去野营。然后他们会想办法在路上弄丢我的帐篷。然后半夜的时候我没有帐篷,但是忽然他们也都不敢说方若虹你和我共用一个吧,反而是乖乖地两个人挤一个,空一个给我住,然后赔给我帐篷。你说他们是不是自讨苦吃,哈哈。”
“我从来不觉得我会爱上一个男生,我甚至连雷同都不爱,我只是觉得心里有个缺口,如果不填补,我一定会死掉……”
思维越来越混乱,说英文需要越来越多力气。后来,我也搞不清楚我自己在说英文还是中文。只能记得他一直好耐心地看着我,眼睛里一直闪着光,那些光里有怜惜,有温柔,有很多的温度……他能不能听懂我说的话?我能不能在这不知道还剩下多少的时间里,对他解释完我这二十四年的人生?我能不能向他解释清楚,其实我原本不想成为这样的一个人?其实我可能有机会深深地去爱一个人,也为人所爱,就像这一刻我和他一样?
我们是在相爱吗?在这生死未卜的黄昏,相爱着吗?我看着阳光已经一点一点隐去,绝望地伸出手,用力地探求他的脸。
终于触到了,是和我自己的手一样冰冷的温度。我用力将身子再往上探一点,可以摸到他鼻梁的轮廓,再往上,终于触到一丝潮湿的温度,是他的眼泪。
他为我而哭下的眼泪。
忽然间失去了所有的力气,仰身往后便倒。
哎,现在就死掉好了。
“无论如何,一切都得重新开始,这是必须。” Neo说。这是我昏过去以前,听清楚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结果是,我没有死。
倘若我叫七喜(8)
杂草一般微贱的生命力,助我闯过了人体的极限。医疗队用担架抬着我下山,从他们的嘀咕里我才知道,我只不过上了不到两千米。
下山的过程中,Neo一直握着我的手。半昏迷状态的我,仍能感觉到从他掌心传来的体温,我们一直没有再说一句话,我甚至没有睁开眼睛,但是我知道他一直在看着我,用我能想到的最炽热的眼光。
一个被这样看过的女人,真的不应该再寻死。
我在医院里躺了三天,便即康复。
这三天,我的床头一直有新鲜的花朵。尼泊尔的鲜花并不多,但是不晓得Neo哪里给我找来那么多白色的雏菊,插在透明的玻璃杯里,梦里都有淡淡清香。
他来看我的时候,我们一直不说话。他在我的病房里看书,阳光洒在他的身上,他会看着我微笑,我也贪婪地看他,他实在太帅,我怀疑我这一生再也找不到这么帅的男朋友,他给我倒水,喂药,喊护士来看我的体温计,而我像个任性的小孩般缠住他,不肯让他离开我视线一步。
我的钱已经所余无几,医药费都是他在打理,我也安然承受,对我激烈的自尊心来说,这是奇迹。
第三天我办出院,到客栈里去拿我的行李。他开车送我去博卡拉的小机场,我的行程是回到加德满都,然后是上海。
我仍然穿着白色的高跟鞋。他跑去给我办登机手续,回来的时候额上有汗。我伸手去拿,他却忽然发起疯来,死死地攥住那张纸和我的护照,不肯还我。
“飞机要起飞了呢。”我提醒他。他仍然是那样地看着我,这一次,目光里多了几分孤注一掷的味道。“你留下。留在我身边。”他说。用的是中文,不知道事先演练过多少次。
“Neo,”我出奇不意地问他,“那天,在店里那个,是你太太吧?”
他的脸一下涨得通红。
“那是……我的家庭,可是……”到底还是个老实孩子,做了点亏心事,马上拘谨得连英文都不会说。
我微笑,好脾气地伸手,帮他理顺额上的乱发。
“你们佛教徒,可以娶很多妻子的吗?尼泊尔的法律可以吗?”我还是不厚道地开着他的玩笑。他的脸愈发红了,我终于不忍,伸手握住他的手:“Neo,你知道我爱你。这三天是我一生里最幸福的三天。唯一幸福的三天。”
“可是你不会留下来和我一起。”他悲伤地说。
我别过脸去不看他。小机场里的喇叭,催人登机了。
如果他始终没有把护照还给我,我会不会走?
如果他那一刻对我说他爱我,没有我就不能生活,我还会不会走?
可是他始终没有这么说,他只是把我看得很清楚,我缺少一双登山鞋,我一个人爬山,我需要钱来付医药费,我需要有人送我去机场,帮我拿行李,需要他帮我去换登机牌,需要有人用悲伤的、清澈的眼睛看着我,然后什么都不说。
我需要的仅仅是爱而已。
而这份爱,从他不顾自身危险尾随我上山那一刻,便已表露无遗。
我再也不需要任何其他的证明。
在回国的飞机上,我遇到一个旅行团。游客们戴着黄色的帽子,一派喜气洋洋的神色,他们都不知道,这是一个悲伤的国度。
那个旅行团由一个个子矮矮的女导游带领,她长着一张娃娃脸,让人看不出年龄。飞机上,她正好坐在我旁边,问我:“一个人旅行?”
我点头。
“喜欢尼泊尔吗?”她问。
“还行。”我说。
“下次可以找我。”她递给我一张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