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浒传-第3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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妇人常把些言语来撩拨他,武松是个硬心直汉,却不见怪。
有话即长,无话即短。不觉过了一月有馀,看看是十二月天气。连日朔风紧起,四下里彤云密布,又早纷纷扬扬飞下一天大雪来。当日那雪直下到一更天气不止。
次日武松清早出去县里画卯,直到日中未归。武大被这妇人赶出去做买卖,央及间壁王婆买下些酒肉之类,去武松房里簇了一盆炭火,心里自想道:〃我今日着实撩斗他一撩斗,不信他不动情。……〃
那妇人独自一个冷冷清清立在帘儿下等着,只见武松踏着那乱琼碎玉归来。那妇人揭起帘子,陪着笑脸迎接道:〃叔叔,寒冷?〃武松道:〃感谢嫂嫂忧念。〃入得门来,便把毡笠儿除将下来。那妇人双手去接。武松道:〃不劳嫂嫂生受。〃自把雪来拂了,挂在壁上;解了腰里缠带,脱了身上鹦哥绿纻丝衲袄,入房里搭了。
那妇人便道:〃奴等一早起。叔叔,怎地不归来吃早饭?〃武松道:〃便是县里一个相识,请吃早饭。却才又有一个作杯,我不奈烦,一直走到家里来。〃那妇人道:〃恁地;叔叔向火。〃武松道:〃好。〃便脱了油靴,换了一双袜子,穿了暖鞋;掇个杌子自近火边坐地。那妇人把前门上了拴,後门也关了,却搬些按酒果品菜蔬入武松房里来,摆在桌子上。
武松问道:〃哥哥那里去未归?〃妇人道:〃你哥哥每日自出去做买卖,我和叔叔自饮三杯。〃武松道:〃一发等哥哥家来吃。〃妇人道:〃那里等得他来!等他不得!〃
说犹未了,早暖了一注子酒来。武松道:〃嫂嫂坐地,等武二去烫酒正当。〃妇人道:〃叔叔,你自便。〃那妇人也掇个杌子近火边坐了。火头边桌儿上摆着杯盘。那妇人拿盏酒,擎在手里,看着武松道:〃叔叔,满饮此杯。〃武松接过手来,一饮而尽。那妇人又筛一杯酒来,说道:〃天色寒冷,叔叔,饮个成双杯儿。〃武松道:〃嫂嫂自便。〃接来又一饮而尽。
武松却筛一杯酒递与那妇人吃。妇人接过酒来吃了,却拿注子再斟酒来,放在武松面前。那妇人将酥胸微露,云鬟半軃,脸上堆着笑容,说道:〃我听得一个闲人说道:叔叔在县前东街上养着一个唱的。敢端的有这话麽?〃武松道:〃嫂嫂休听外人胡说。武二从来不是这等人。〃妇人道:〃我不信,只怕叔叔口头不似心头。〃武松道:〃嫂嫂不信时,只问哥哥。〃那妇人道:〃他晓得甚麽。晓得这等事时,不卖炊饼了。叔叔,且请一杯。〃连筛了三四杯酒饮了。
那妇人也有三杯酒落肚,哄动春心,那里按纳得住,只管把闲话来说。武松也知了四五分,自家只把头来低了。那妇人起身去烫酒。武松自在房里拿起火箸簇火。
那妇人暖了一注子酒,来到房里,一只手拿着注子,一只手便去武松肩胛上只一捏,说道:〃叔叔,只穿这些衣裳,不冷?〃武松已自有六七分不快意,也不应他。那妇人见他不应,劈手便来夺火箸,口里道:〃叔叔不会簇火,我与叔叔拨火;只要似火盆常热便好。〃武松有八九分焦躁,只不做声。那妇人欲心似火,不看武松焦躁,便放了火箸,却筛一盏酒来,自呷了一口,剩了大半盏,看着武松道:〃你若有心,吃我这半盏儿残酒。〃
武松劈手夺来,泼在地下,说道:〃嫂嫂!休要恁地不识羞耻!〃把手只一推,争些儿把那妇人推一交。武松睁起眼来道:〃武二是个顶天立地噙齿戴发男子汉,不是那等败坏风俗没人伦的猪狗!嫂嫂休要这般不识廉耻!倘有些风吹草动,武二眼里认得是嫂嫂,拳头却不认得是嫂嫂!再来,休要恁地!〃
那妇人通红了脸,便掇开了杌子,口里说道:〃我自作乐耍子,不直得便当真起来!好不识人敬重!〃搬了盏碟自向厨下去了。武松自在房里气忿忿地。
天色却早未牌时分。武大挑了担儿归来推门,那妇人慌忙开门。武大进来歇了担儿,随到厨下,见老婆双眼哭得红红打的。武大道:〃你和谁闹来?〃那妇人道:〃都是你不争气,教外人来欺负我!〃武大道:〃谁人敢来欺负你!〃妇人道:〃情知是有谁!争奈武二那厮,我见他大雪里归来,连忙安排酒,请他吃;他见前後没人,便把言语来调戏我!〃武大道:〃我的兄弟不是这等人,从来老实。休要高做声,吃邻舍家笑话。〃武大撇了老婆,来到武松房里,叫道:〃二哥,你不曾吃点心,我和你吃些酒。〃武松只不做声,寻思了半晌,再脱了丝鞋,依旧穿上油膀鞋,着了上盖,带上毡笠儿,一头系缠袋,一面出门。武大叫道:〃二哥,那里去?〃也不应,一直地只顾去了。
武大回到厨下来问老婆道:〃我叫他又不应,只顾望县前这条路走了去,正是不知怎地了!〃那妇人骂道:〃糊突桶!有甚麽难见处!那厮羞了,没脸儿见你,走了出去!我也不再许你留这厮在家里宿歇!〃武大道:〃他搬出去须吃别人笑话。〃那妇人道:〃混沌魍魉!他来调戏我,倒不吃别人笑!你要便自和他道话,我却做不得这样的人!你还了我一纸休书来,你自留他便了!〃武大那里敢再开口。
正在家中两口儿絮聒,只见武松引了一个土兵,拿着一条匾担,迳来房里收拾了行李,便出门去。武大赶出来叫道:〃二哥,做甚麽便搬了去?〃武松道:〃哥哥,不要问;说起来,装你的幌子。你只由我自去便了。〃
武大那里敢再开口,由武松搬了去。那妇人在里面喃喃呐呐的骂道:〃却也好!人只道一个亲兄弟做都头,怎地养活了哥嫂,却不知反来嚼咬人!正是'花木瓜,空好看'!你搬了去,倒谢天谢地!且得冤家离眼前!〃
武大见老婆这等骂,正不知怎地,心中只是咄咄不乐,放他不下。
自从武松搬了去县衙里宿歇,武大自依然每日上街,挑卖炊饼。本待要去县里寻兄弟说话,却被这婆娘千叮万嘱分付,教不要去兜揽他;因此,武大不敢去寻武松。
捻指间,岁月如流,不觉雪晴。过了十数日,却说本县知县自到任已来,却得二年半多了;赚得好些金银,欲待要使人送上东京去与亲眷处收贮使用,谋个升转;却怕路上被人劫了去,须得一个有本事的心腹人去,便好;猛可想起武松来,〃须是此人可去。……有这等英雄了得!〃当日便唤武松到衙内商议道:〃我有一个亲戚在东京城里住;欲要送一担礼物去,就捎封书问安则个。只恐途中不好行,须是得你这等英雄好汉方去得。你可休辞辛苦,与我去走一遭。回来我自重重赏你。〃武松应道:〃小人得蒙恩相抬举,安敢推故。既蒙差遣,只得便去。小人也自来不曾到东京,就那里观看光景一遭。相公,明日打点端正了便行。〃知县大喜,赏了三杯,不在话下。
且说武松领下知县言语,出县门来。到得下处,取了些银两,叫了个土兵,却上街来买了一瓶酒并鱼肉果品之类,一迳投紫石街来,直到武大家里。武大恰好卖炊饼了回来,见武松在门前坐地,叫土兵去厨下安排。那妇人馀情不断,见武松把将酒食来,心中自想道:〃莫不这厮思量我了,却又回来?……那厮一定强不过我!且慢慢地相问他。〃
那妇人便上楼去重匀粉面,再整云鬟,换些艳色衣服穿了,来到门前,迎接武松。那妇人拜道:〃叔叔,不知怎地错见了?好几日并不上门,教奴心里没理会处。每日叫你哥哥来县里寻叔叔陪话,归来只说道:'没处寻。'今日且喜得叔叔家来。没事坏钱做甚麽?〃武松答道:〃武二有句话,特来要和哥哥嫂嫂说知则个。〃那妇人道:〃既是如此,楼上去坐地。〃
三个人来到楼上客位里,武松让哥嫂上首坐了。武松掇个杌子,横投坐了。土兵搬将酒肉上楼来摆在桌子上。武松劝哥哥嫂嫂吃酒。那妇人只顾把眼来睃武松。武松只顾吃酒。
酒至五巡,武松讨个劝杯,叫土兵筛了一杯酒,拿在手里,看着武大,道:〃大哥在上,今日武二蒙知县相公差往东京干事,明日便要起程。多是两个月,少是四五十日便回。有句话特来和你说知,你从来为人懦弱,我不在家,恐怕被外人来欺负。假如你每日卖十扇笼炊饼,你从明日为始,只做五扇笼出去卖;每日迟出早归,不要和人吃酒;归到家里,便下了帘子,早闭上门,省了多少是非口舌。如若有人欺负你,不要和他争执,待我回来自和他理论。大哥依我时,满饮此杯。〃武大接了酒道:〃我兄弟见得是,我都依你说。〃
吃过了一杯酒,武松再筛第二杯酒对那妇人说道:〃嫂嫂是个精细的人,不必武松多说。我哥哥为人质朴,全靠嫂嫂做主看待他。常言道:'表壮不如里壮。'嫂嫂把得家定,我哥哥烦恼做甚麽?岂不闻古人言:'蓠劳犬不入'?〃
那妇人被武松说了这一篇,一点红从耳朵边起,紫涨了面皮;指着武大,便骂道:〃你这个腌臢混沌!有甚麽言语在外人处说来,欺负老娘!我是一个不戴头巾男子汉,叮叮当当响的婆娘!拳头上立得人,胳膊上走得马,人面上行得人!不是那等搠不出的鳖老婆!自从嫁了武大,真个蝼蚁也不敢入屋里来!有甚麽篱笆不牢,犬儿钻得入来?你胡言乱语,一句句都要下落!丢下砖头瓦儿,一个个要着地!〃武松笑道:〃若得嫂嫂这般做主,最好;只要心口相应,却不要'心头不似口头'。既然如此,武二都记得嫂嫂说的话了,请饮过此杯。〃
那妇人推开酒盏,一直跑下楼来;走到半扶梯上,发话道:〃你既是聪明伶俐,却不道'长嫂为母'?我当初嫁武大时,不曾听说有甚麽阿叔!那里走得来'是亲不是亲,便要做乔家公'!自是老娘晦气了,鸟撞着许多事!〃哭下楼去了。那妇人自妆许多奸伪张致。
那武大、武松弟兄自再吃了几杯。武松拜辞哥哥。武大道:〃兄弟,去了?早早回来,和你相见!〃口里说,不觉眼中堕泪。武松见武大眼中垂泪,便说道:〃哥哥便不做得买卖也罢,只在家里坐地;盘缠兄弟自送将来。〃武大送武松下楼来。临出门,武松又道:〃大哥,我的言语休要忘了。〃
武松带了土兵自回县前来收拾。次日早起来,拴束了包裹,来见知县。那知县已自先差下一辆车儿,把箱笼都装载车子上;点两个精壮土兵,县衙里拨两个心腹伴当,都分付了。那四个跟了武松就厅前拜辞了知县,拽扎起,提了朴刀,监押车子,一行五人离了阳谷县,取路望东京去了。
话分两头。只说武大郎自从武松说了去,整整的吃那婆娘骂了三四日。武大忍气吞声,由他自骂,心里只依着兄弟的言语,真个每日只做一半炊饼出去卖,未晚便归,一脚歇了担儿,便去除了帘子,关上大门,却来家里坐地。
那妇人看了这般,心内焦躁,指着武大脸上骂道:〃混沌浊物,我倒不曾见日头在半天里,便把着丧门关了,也须吃别人道我家怎地禁鬼!听你那兄弟鸟嘴,也不怕别人笑耻!〃武大道:〃由他们笑话我家禁鬼。我的兄弟说的是好话,省了多少是非。〃那妇人道:〃呸!浊物!你是个男子汉,自不做主,却听别人调遣!〃武大摇手道:〃由他。我的兄弟是金子言语!〃
自武松去了十数日,武大每日只是晏出早归;归到家里便关了门。那妇人也和他闹了几场;向後弄惯了,不以为事。自此,这妇人约莫到武大归时先自去收了帘儿,关上大门。武大见了,自心里也喜,寻思道:〃恁地时却好!……〃
又过了三二日,冬已将残,天色回阳微暖。当日武大将次归来。那妇人惯了,自先向门前来叉那帘子。也是合当有事,却好一个人从帘子边走过。自古道:〃没巧不成话。〃这妇人正手里拿叉竿不牢,失手滑将倒去,不端不正,却好打在那人头巾上。那人立住了脚,意思要发作;回过脸来看时,却是一个妖娆的妇人,先自酥了半边,那怒气直钻过〃爪哇国〃去了,变坐笑吟吟的脸儿。这妇人见不相怪,便叉手深深地道个万福,说道:〃奴家一时失手。官人疼了?〃那人一头把把手整顿头巾,一面把腰曲着地还礼,道:〃不妨事。娘子闪了手?〃却被这间壁的王婆正在茶局子里水帘底下看见了,笑道:〃兀!谁教大官人打这屋檐边过?打得正好!〃那人笑道:〃这是小人不是。冲撞娘子,休怪。〃那妇人也笑道:〃官人恕奴些个。〃那人又笑着,大大地唱个肥喏,道:〃小人不敢。〃那一双眼都只在这妇人身上,也回了七八遍头,自摇摇摆摆,踏着八字脚去了。这妇人自收了帘子叉竿入去,掩上大门,等武大归来。
你道那人姓甚名谁?那里居住?原来只是阳谷县一个破落户财主,就县前开着个生药铺。从小也是一个奸诈的人,使得些好拳棒;近来暴发迹,专在县里管些公事,与人放刁把滥,说事过钱,排陷官吏。因此,满县人都饶让他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