炼狱-第3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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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有一件事放心不下,即朋友们的误解。我特别看重这些大学时代像我一样早熟的友人们。他们曾把希望寄托在我的身上,劝我韬光养晦,以待来日。我曾和他们有过共同的想法,并躬行践履。可是我实在不能坚持这种以扼杀自我为代价的方式了。我特别需要他们倾听我的解释,为此我写了一份答友人书:
君子不吃嗟来之食
近年来,我无视军纪屡次回家,落入难以自拔的困境。我的眼前展现一幅悲惨的生活图景:
不能孝敬父母,不能保证婚姻的幸福,连自己的衣食都难以为继。父亲骂我没出息,无可奈何之中用“男儿当自强”的话激励我,希望我振奋起来,不枉费他供养我的心血。朋友们责怪我耽于枕席间的安乐,劝我遣散缠绵悱恻之情,唤回往日的雄心壮志。
父亲为我成才,披星戴月,栉风沐雨,辛辛苦苦二十余年,一心指望老迈之际有所依靠,如今大失所望,他自然要大发雷霆。对于他的责骂我无话可说。说有何用?一个入世者的苦恼是一个没入世的老人所能理解的吗?
但是朋友们的批评却使我感到委屈,我要向你们辩白一下自己的心境。我不抱有抬高自己人格的野心,想否认自己对感情的迷恋。我的确很爱瑞珊,为了她我牺牲了人生中许多宝贵的东西。我只想说,我走入目前这种境地,还有更重要的原因。
我记得孟子说过一句名言:“君子不吃嗟来之食。”何谓“嗟来之食”?即给狗和叫化子的饭。但这种饭并非平平淡淡地给,施舍者大约总得斥骂和吆喝几声,以壮行惠之声色,从而博得狗或叫化子的感激,认他为主子,永远忠于他。而不吃“嗟来之食”,提倡清高和骨气,它投合知识分子的口味,深受他们的欢迎。古往今来有多少读书人因不吃“嗟来之食”而饿死或惨遭屠戮!朱自清算是较为出名的一个。
我这个人是个小人物,岂敢与古今的圣贤们相比。但上帝往往愿意捉弄小人物,赋予他们一点大人物的情怀。也许因此之故吧,我素喜“君子不吃嗟来之食”的名言。岂止喜欢,简直是身体力行的。
记得小的时候,我就因忍受不了父亲的痛骂而向往自食其力的生活。
我的父亲是个农民出身。他和祖祖辈辈的农民一样既有小生产者的悭吝,又有在专制统治下养成的暴戾性格。他常常为自己负担众多的子女而叫苦,累急了便骂我们“白吃饱”。越到吃饭的时候他骂的越欢,有时还拿眼睛狠狠地瞪我们。他的目光令我颤栗,我宁愿挨饿也不愿看他的眼睛。我匆匆地下了饭桌,眼泪布满了眼圈。
父亲的饭不可名之曰“嗟来之食”。他有骂也有爱。看我们掉泪了,他也放下了筷子。以后他总要找个机会“赎罪”:遇到你过生日或考试拿了个满点,他慷慨地给你买两个鸡蛋或烧饼。在当时它们简直就是孩子们的圣餐。可是他的骂声和目光总是拨动我敏感的神经:受人恩惠可鄙。我幼小的心灵开始增长一种高傲的气质,我懂得了维护自己尊严和人格的重要。每逢父亲吵骂,我都想跑开,摆脱他的抚养。
人的性格一旦形成,必然向完型发展。随着年令的增长、接触面的扩大,我不但忍受不了贬损人和污辱人的东西,甚至不愿看见自己头上还有人。谁想支配我、摆布我,把我降低为他的附庸,必遭我坚决的反对。
可是命运给与我的永远是愿望的反面。正当我欣喜自立的时候,它翻过了底牌,我彻底沦为了奴隶。
去年初,经过两年多的考验,大学生的锻炼总算结束了。我被留在一个小山沟里,与原定的分配方案相差十万八千里。据说这和温玉成有关,他把大批学生留在了部队,而且对他们的评价过高,重用过分。他的城门失火,殃及了我们的鱼池。
坏事无独有偶。正当此时,我的身边钻出了一个巧言令色之徒。这个二蹦子出身的人信口雌黄,对我狺狺狂吠,诬陷我能当一师之长,又加之以种种莫须有的罪名。我虽生性高傲,但那时对命运还抱有幻想,置于别人的虎视眈眈之下,努力表现好些还唯恐不及,哪敢放浪狂言。可惜部队长官不去思索这个简单的道理,更不问他的攻击是出于报复。他们按长官意志办事,听啥是啥。在一阵粗暴的叫骂声中暗暗地利用职权处罚我。改鉴定,向上打报告取消我的干部资格,广泛地散布流言蜚语——搞臭了我的名声,使我成为众矢之的。
当今,惩罚伴随着政治的急剧变化,来得非常容易。不过高明的人注意适当的掩饰,因而具体实施时总要放宽尺度。可能我的问题缺少足够的证据吧,报告被驳了回来。遵照掌握政策的原则,他们给我下了命令。可是掌握政策本身就具有宽恕的性质,我当了干部带有恩惠和施舍的特点,就显而易见的了。屈辱不仅在于级别上降等,还在于我继续接受考验。我的命运又掌握在反对我当干部的人手中,他们自然要千方百计地突出“恩惠与施舍”这一特点。古人说,“上有行者,下必有甚焉”。在愚昧者的胃口被吊足的今天,上面的每一个指令都会以百倍的严厉加以执行。于是在对知识分子的狩猎场上,我成了被底层小干部疯狂追杀的对象。
贬损是最先的一步:
一起分配的人大都进了师、团机关,从事他们所学的专业。我呢?只配领受低劣的待遇。住山沟,喝冷水,成年累月地辗转于凄风苦雨与冰雪严寒之中。伐木、搬石头、抬炮架,从事无休无止的繁重劳动。
贬损之后便是让你有职无权,抹掉你主人的感觉。
我虽名为排长,可跑步干活有我,决定些事务没我。说一件小事,一次团里来人,住房拥挤,连里把一个干事安排到一班。我见二班有住院走的,比较宽敞,要他到二班。指导员大动肝火,指责我篡改了他的指示。我说“我既不违背连里的要求,又根据排里的实际情况,把他安排到另一个班有何不可?难道我连这个权力也没有吗?” 他反唇相讥:“你要什么权力,谁给你的权力?” 多亏他的提醒,我是不能正当地使用干部的权力的。既然如此,我只好放弃。虽觉憋气窝火,然而无奈。他们很以为得计,做事益发大胆,排里有事找班长不找我;出车训练宁可让驾驶楼空着也不许我坐;探亲安排更不考虑我。有的战士见我无权,便直呼其名,有的公开挑衅:“听你领导?你还得接受我们的再教育呢!”有的则肆意开具有人身污辱性质的玩笑。
做他们的附庸或奴隶,这是最终的目的。
不久前实弹演习,我因带领战士固定炮位,开会晚去几分钟。指导员勃然大怒,指控我破坏统一领导,是独立王国的头子。过后召开了把我排除在外的班长会,点名批评我。为了彻底打击我,决定撤换阵地。这个愚蠢无知的决定受到上级的批评,可是没人洗清我的罪名。他们在一点上是一致的,即不承认我这个知识分子比他们有“高明”的地方,他们要求我做的只是服从。全部原因就因为我是他们恩赐的人,无论何时何地都要听从他们的调遣和摆布。超过他们或表现出比他们强,绝对不可。
所有这一切使我不能不为自己的生活作出明确的结论:我吃的是嗟来之食。我所要承受的是对人灵魂的全部羞辱和压榨。我想起《牛氓》这本小说来,“牛氓”曾有一段耻辱的生活,这就是在杂耍班当小丑的时候。不把人当人,而当成取笑玩乐的工具是够残酷的了。正因如此,他才报复情人琼玛、报复生身父亲蒙泰尼里。然而牛氓总还是幸运,他有假面具。他戴着假面具,人们尽可以取笑玩弄。他摘下假面具,没人认识他。,他可以在人群中间大摇大摆地走来走去。我呢?没有假面具遮羞。我的脑门上写着知识分子,无异于林冲脸上的刑印。我时时感受着人们的冷眼和歧视。我不敢直着腰走路,我像个罪犯和小偷。人们都有欢乐的白天和安静的夜晚。我的白天像上了绞刑,我的夜晚是永久的失眠。我的精神走向了分裂,当意志薄弱时,死的念头千白次地闪过我的脑海,不甘心这一切永存的希望救了我。但痛苦和磨难促使我清醒,不屈的灵魂在呼号:我宁愿饿死也不吃嗟来之食。
我是个知识分子,但我没有犯罪,无需让别人卡着我的脖子改造。不用别人的怜悯,我照样能够活着。嗟来之食是给那些低能儿预备的,与我无缘。我的灵魂虽不高尚,但也不容他人践踏。虽说生活在社会里,当权者总要索恩,人们吃的饭总要带有嗟来之食的味道,但我忍受不了别人的贬损。我要寻求平等自由的世界,我的头上没有主人,没有索恩者。人们尽可以去吃嗟来之食,我宁可饿死。
我的行动也许是自戕,但我决心已定,有权者尽可以惩罚,我的意志是不能改变的了。
以未来的口吻写于1971年2月10日
2004。9。15初稿
2004。10。4 第一次修改